“妈，你别哭了，再这样我也我哭了。”叶米蹲在母亲面前，双手徒劳无功地穿过她的身体，想帮她擦眼泪，却碰不到对方。
红秀娟感知不到女儿的存在，她卷缩在地上，双眼呆愣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
刚刚失去女儿的她犹如一只受伤的母兽。
只能脆弱地哀声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军靴敲击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叶米下意识地发抖，咻地一下躲到她妈背后去，怯生生地看着穿着军装，满身黑煞的沈诚一步步走到母亲面前。
冷厉的目光居高凌下地看着她。
叶米抖得更加厉害。
可能是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总觉得大哥看得不是他们的母亲，而是……她的鬼魂。
为什么大哥这么可怕啊！
叶米欲哭无泪，被那可怕的黑煞压迫得忍不住跑远了。
妈妈对不起，我实在是顶不住了。
没真的跑远，叶米躲在十米开外的一个墓碑后头，探着脑袋看大哥和母亲的交谈。
“妈，起来。”沈诚冰冷的嗓音含着克制的怒焰，犹如一座表面覆满白雪，内里却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是足以毁天灭地的灾难！
“妈，站起来！”见母亲光顾着哭，没有反应，他继续重复，语气更加沉冷：“站起来，给小妹报仇。”
“报……仇？”
红秀娟听到大儿子话里最后的那两个字，被黑雾笼罩的心灵像是突然被一道闪电劈中，突然亮起。
她一点点地，犹如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慢慢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报仇？”
女儿身上，有什么仇需要报吗？
虽然悲痛欲绝，虽然迁怒怨恨着，但是红秀娟的理智还是知道，丈夫当年送女儿下乡，其实也没想过要害她的命。
所以哪怕情绪失控，恨得恨不得砍死送她女儿下乡，以至于间接害死她的叶建才，却也没真的动过手。
然后，大儿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红秀娟正处于一个极度脆弱也极度敏感的时期，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从大儿子的言语中敏锐地品味出来。
她女儿的死亡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沈诚单膝曲下，蹲在母亲跟前，深沉漆黑的眼眸直视着她带着泪痕的通红双眼。
“小米下乡的地点地产丰富，粮食不缺，百姓纯朴，村干部还是难得的好官，您觉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会从一个好端端的人，最后被磋磨得活生生病死？”
“不，应该说是饿死。”
另一道嘶哑的年轻男声横插进来，叶米扭头望去，就见她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母亲的旁边。
沈礼刚刚从乡下回来。
他参加了两年高考，今年才考上大学，得以回城。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从乡下回家，却先接到了妹妹死亡的噩耗。
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沈礼飞快地赶了回来。
他没有回家，下了火车就直奔墓园，所以此时站在母亲和兄长面前的他，手里还提着装行李的大包，眼睛通红，形容狼狈。
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了一张照片。
叶米没忍住好奇心，顶着对她大哥的恐惧跑过来瞄一眼。
认出上头是陈书记一家人在田野间拍摄的全家福，不是不懂二哥拿出这张照片出来干什么。
随即眼尾一瞥，突然看见陈书记一家背后的田野间，有一道瘦瘦小小，正在田里劳作的身影。
——是她！
这张照片，是陈书记一家在四年前拍摄的。
也就是叶米死亡前一年。
那时候的她，已经因为长期忍饥挨饿，而瘦得跟个骷髅人似的。
看着有点恐怖，还很丑。
叶米自己嫌弃起了自己。
她现在可被养得白白胖胖，跟刚刚出笼的小猪仔似的。
叉腰骄傲！
第166章
“这……这是什么？”红秀娟颤抖地接过二儿子手上的照片。
可能是母亲的本能作祟,她无视了那幸福微笑的陈书记一家人，几乎是第一眼就锁定了背后被无意充当背景板的瘦小身影。
看清那是谁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失声痛哭。
眼睛酸涩地疼,她已经哭了太久,哭到快下瞎。
但是红秀娟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一想到女儿的英年早逝,她就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去了。
她的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不到二十岁，花一样的年纪,还没绽放，就直接凋零成泥土,让她怎么意能平？
沈礼注视着悲伤痛苦的母亲,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强忍着怒气道：“我从西北农村回来,半途拐道去了小米下乡的村子，这张照片是他们村子的村支书交给我的，是小米显存的唯一照片。”
他哽了哽。
喉间似乎塞着一块尖锐的石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位村支书……跟我说了很多小米的事。”
而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妹妹，直到临死前，都沉陷在被家人抛弃的绝望之中。
她下乡五年,被折磨的不仅仅是身，还有心。
所以到了最后，药石无医。
因为其实,是叶米自己不想活了。
叶米孤零零地站在母亲和大哥二哥面前，脸上带着沉痛和漠然交织的矛盾神色。
在得知在乎的家人不是真的抛弃她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前世……
叶米没法否认。
临终前，她感到了无以伦比的轻松。
因为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相比起来，死亡反而成了解脱的唯一办法，当求生欲被一点点消耗殆尽之时。
她的放弃，应该也不是一件太过分的事吧？
“对不起。”事到如今，叶米能对前世家人所说的话，只剩下这三个字。
可是她不后悔。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能救赎她的景老师。
他现在，还被埋在那条崎岖的山上，死不见尸。
前世的冉绣，请人挖掘了儿子被埋的地方，但是连续挖了三天，最后什么都没能找到，只能怀着悲痛放任他在小田村那条塌方的山道上永世长眠。
被同样勾起伤心往事的叶米身影一晃，突然发现眼前的场景变了，自己出现在一辆正在行驶的火车上。
车厢里，坐着她母亲，大哥二哥，还有……陈燕。
前三者除了大哥依旧惯常冷着一张脸看不清情绪之外，其余人都显得异常沉默，周身被看不见底哀伤笼罩。
而在场唯一的外人陈燕，神情说不上轻松，但也不算很沉痛。
叶米立刻就判断出她的身份。
一个想帮助她家人寻找真相的好心人。
其实真相并不难查，叶梓芝的手段并不算高明，她留下了太多破绽。
只要真的有人仔细追究下去，很多已经腐烂的秘密都会如秋天的枯树叶子一样，被轻易翻过来。
而她前世能成功逼死叶米，也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继母一家的弱点。
叶米的倔强，红秀娟对女儿的愧疚，沈诚只跟母亲保持长期联系的孤傲，沈礼自顾不暇的处境，还有叶亦的年幼无知。
也包括，对叶米视若孽种的叶建才。
至于叶梓茗，他只会站在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这边，哪里又会管另一个同父异母妹妹的死活？
不得不说，叶梓芝能当女主，确实有两把刷子。
别的不论，就这玩弄人心的技巧，叶米就算再重生三辈子也学不会。
她的鬼魂似乎得一直跟着家人。
叶米坐在她妈妈身边，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着外面的世界。
挺有趣的，她想。
不知是不是讽刺，她现在正坐在她前世死亡的那间屋子里，也就是小田村知青院的女知青宿舍。
这里已经没人了。
整个知青院都空荡荡的，被大队长临时借给叶米的家人居住。
有偿的。
叶米看到，自家二哥给了人家一条中华烟。
家人们跟着陈燕一起回来调查她的真正死因，跟前世差不多的结果。
她虽然是自己病死的，但是她的死亡背后有着太多推手，昧了她五年补贴的叶梓芝绝对是其中最闪亮的一颗星。
得知真相的家人愤怒到不能自已。
叶米第一次看见，往常喜欢和她嘻笑打闹的大哥脸黑得堪比锅盖，周身沉冷暴怒的气势竟有了几分大哥的身影。
她大哥更不用说。
叶米差点没被那冲天的煞气给震得魂飞魄散，吓得她赶忙溜进屋内，躲在她妈旁边求保护。
红秀娟悲伤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女儿曾经居住过的房间里，一手不断地抚摸着她睡过的床位，眼底不断翻滚着滔天的恨意。
这个母亲，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她犹如一头苏醒的母狮，抛弃一切软弱，亮出獠牙，准备凶狠地冲着杀死她孩子的敌人发起致命攻击。
时间被按下了快进线。
红秀娟母子三人回了A市，沈诚直接离开，不知道去干什么，而红秀娟则带着二儿子回家，收拾东西，带着小儿子搬离那个吃人的地狱。
彼时叶家父子还在上班，尚且不知道被压制的火山已经喷发，只等待着将他们淹没。
最先出事的是秦项明。
他因为家属作风问题被隔离调查，紧接着是叶梓芝。
红秀娟报警，并且以一位母亲的身份对她提起诉讼。
罪名：巨额盗窃，恶性欺诈，故意杀人。
三项重罪，在这个年代，只要其中一项成立，都是足以吃木仓子的重罪，就算不判私刑，至少也会被关一辈子。
不管如何，这事被爆出来，甚至还上了报纸，所有人都知道。
——叶梓芝完了！
这是沈诚配合母亲复仇的第一步。
女儿/妹妹身陷囹圄，叶建才和叶梓茗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他们想找红秀娟理论，逼着她撤销起诉，却愕然地发现家里早已人去楼空，根本找不到人。
而警方对于叶梓芝的调查却飞速展开。
沈诚在背后推波助澜，几乎不出半个月，全部证据都被收集齐全，甚至还爆出了叶梓芝可能是特务的消息。
原因是她长期用非法手段截留叶米和家里的信件，无意间拿到了一封不该拿的信，然后就有理都说不清了。
受她连累，本来只是被暂时隔离调查的秦项明，直接被关押审讯。
因为上头不知道疑似特务人员的叶梓芝，到底从他身上榨取了多少情报。
这年头，只要沾染‘特务’这两个字，都能触动多数人的神经。
现在，就是红秀娟愿意撤诉，叶梓芝也很难全身而退了。
上头的力量是巨大的。
深入调查下去，虽说洗脱了叶梓芝那敏感的身份，但也调查处了这个人所犯的更多罪行。
违法进行黑/市交易买卖，破坏他人名声，教唆他人作恶，还设计陷害同乡女知青，逼迫对方嫁给有家暴倾向的混混……
叶米，不过是人家‘战斗’路上的其中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而已。
甚至连调查人员都被叶梓芝的恶劣给震惊到了。
最后，因为罪名众多，数罪并罚，叶梓芝被当庭判处死刑，并且需要做出巨额赔偿。
她从前用不法手段赚取的钱财全都散了个干净，还害得丈夫被革除职位，开除军籍，并背上巨额负债。
和叶梓芝同处同一屋檐下的秦项明，不可能不知道妻子在进行违法买卖，而他不仅没有加以制止，还纵容包庇，本身就不算无辜。
所以对他的惩罚并不过分。
没坐牢就不错了。
得知女儿被判死刑的噩耗，叶建才当场受打击过大，晕倒在地。
等人被送到医院，却被医生下了死亡预告。
他得了绝症，治疗的话也许还能活一两年，不治疗的话只能活三个月。
但是治病，需要很多很多钱。
而他们家的钱，全都帮着女儿赔给红秀娟等人和其他受害者了。
没钱治病，可叶建才不想死。
他想去求妻子给钱让他治病，可是等来的只有一份起诉书，离婚起诉。
鉴于他们夫妻之间已经闹到出了人命的地步，所以判决很快下来，法院同意他们离婚。
至于夫妻财产……并没有多少。
红秀娟赚的钱大多数都补贴给了儿女们，其中给女儿的那份还被继女长期截留，她自己身上根本没什么钱。
至于她前夫的遗产？
那是属于她两个儿子的，跟她没关系。
而叶梓芝赔偿给她的巨额赔偿款？
谁说是给她的？
那是赔偿给叶米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跟她也没关系。
所以最后叶建才愕然地发展，他和妻子离了婚，不仅没能分到一点钱，反而还需要再分她一部分家产。
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气得一口血喷出来，又进急救室了。
叶米跟在家人旁边，亲眼看着这一幕幕，只觉心底爽快非常。
一块积压在她心口多年的石头似乎一下子就被搬开了，叶米豁然开朗。
她知道，前世的仇恨，将不会再纠缠着她。
叶建才没有钱治病，只能在医院里等死，叶梓茗虽说没收到什么报复，但是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又受妹妹连累，他未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只能活在家人所带来的阴影中。
轻盈地跳起身，叶米冲着前世家人的方向郑重地鞠了一躬，眼底含泪。
“谢谢妈妈，谢谢大哥，谢谢二哥，还有，谢谢小弟。”
谢谢你们能让我不留遗憾地安息。
但她现在，该回家了。
眼前的场景再次转换，这次没了家人的身影，叶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条沙尘遍地的荒凉山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