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张四方桌，围着坐三个人，空间还挺充裕的。
桌上摆着四荤两素，丰盛得很。
其中两荤是叶米和景子恒带来的，剩下的都是方奕去国营饭点打来的菜。
午休就这点时间，他不可能自己做饭，来不及。
其实方奕还打了一盆白米饭，不过看着桌上那么多菜，可能没人想吃，或者说吃不下。
景子恒先喂叶米吃饭，一边喂一边和方奕聊天，只要是交流各自的近况。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医院里不少前辈医术很强，我一边工作一边跟着他们学习，感觉进步了很多，你呢？听说你当老师去了。”
“嗯，在村小学任教。”
“弟妹是知青，从哪来的？”
“……”这个问题景子恒仔细思索，这才惊觉自己不知道。
叶米很少提及自己家里的事，他出于尊重对方的隐私也没去问，导致他对叶米原生家庭的了解极少。
正好吞下一口鸡腿，叶米自己回答：“我家在A市。”
“A市！”方奕惊讶地看了景子恒一眼，随即笑道：“巧了不是，原来我们都是老乡，我和子恒也是从A市来的。”
“我知道。”都跟婆婆相处过十多天了，叶米不可能不知道景子恒来自哪里。
“以前怎么没听你提及过？”景子恒凑在叶米耳边低声说。
“我不想说。”叶米很直白地说实话。
他立即表明态度：“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逼你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叶米突然想起高媛私底下给她提醒过。
景子恒已经光明正大地把她介绍给家人，而她却遮遮掩掩不肯和家里人说，就算和那边关系再不好，也给人一种景子恒拿不出手，她不想承认他身份的感觉。
叶米不喜欢和那边联系，但她更不愿意景子恒被人看低，可真要让她打破多年来的固执，却不是那么容易。
“回去后我会跟你详细说说我家里的情况。”
至于写信给家里……
她再想想。
景子恒几乎瞬间懂了叶米话里的深意，他眉心微蹙：“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打算勉强她。
“我知道，只是几句话的事，还没勉强的地步。”真正难的是她还有没有勇气联系家人。
似乎察觉到自己触及了什么敏感话题，方奕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一直假装自己在卖力吃菜，等气氛和缓，他才又打着哈哈拉着景子恒谈天说地。
下午还要上班，两人不可能喝酒，也只能喝着从外头买来的冰冻汽水当酒水了。
叶米被早早喂饱，后头就自己乖乖坐着，安静听他们说话。
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互相揭短。
方奕嘲笑景子恒小时后长得太精致，被人误会成女孩子，还被他妈强迫穿小裙子拉去影楼拍照，景子恒毫不客气地反击，披露方奕到了四岁都还在尿床的事实。
然后这俩越说越多，以至于叶米看着他们的目光都不对了。
这两个，一个医生一个老师，现在在她眼里，已经没有任何符合他们职业的形象可言了。
察觉到叶米的目光，景子恒心底咯噔一下，立即住嘴。
方奕兴致上头还想再说，被他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
“哎哟，你恼羞成怒也不用踹人吧？”
景子恒冷漠回视。
方奕被他突然强势起来的气势压得一抖，总算注意到了在场还有第三人存在，而且这人还是兄弟他媳妇。
完蛋了。
他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三个字。
讪讪一笑，企图找补：“其实我们刚才都是在胡说八道，弟妹你千万别信。”
“嗯嗯，我没相信。”
答是这么答，但是叶米那表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双眼闪亮亮地，透出一股莫名的兴奋
景子恒眸色微黯，因为觉得抓到了他的把柄吗？
太天真了。
晚上回到家，叶米课业量直线翻倍，做题做到脑壳痛，根本想不起来拿景子恒的黑历史嘲笑他的事。
等她终于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脑袋上似乎还有一堆公式手拉手在转圈圈。
她今晚一定会做噩梦的。
景子恒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躺上床，拉过被子给叶米盖好。
“热！”她抗议。
小腿蹬了蹬，企图将热乎乎的被子赶走。
现在都快五月份了，气温直线攀升，晚上也不怎么凉快，盖被子早上起来绝对一身湿透，没准还能给床单盖个印。
眼看着被子都快被叶米蹬开，景子恒又给她拉上来，不过只覆盖在肚子上：“只盖肚子，不准再踢被子了。”
“好的吧。”想想盖肚子总比盖全身要凉快，叶米妥协了。
躺着酝酿睡意，结果没睡着，叶米干脆实现诺言，详细和景子恒说说自己家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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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之前和你说过,我和家里关系不好，但你不知道原因。”
叶米想了想，找了这么一个开头。
她还是对自己沦为一本书里的恶毒炮灰耿耿于怀,而且也不想景子恒以后在外面听见什么风言风语，觉得她是个坏女人。
两人的家都在A市，以后回去，遇见熟人的几率很大。
她不想冒险,有些事情真相还是由自己来揭露比较好。
“其实我能猜出一部分。”景子恒没瞒着叶米。
小姑娘只是避而不谈,没有刻意掩饰，有些蛛丝马迹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
“你猜出什么了？”叶米被勾起好奇心。
景子恒沉思片刻,说：“比如你和家里闹翻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下乡人选上的纠纷,你说过你上头有哥哥姐姐,我不清楚你家除了你还有没有人下乡，但是根据你的年龄反推时间，明显不对劲。”
一般来说，知识青年下乡最低门槛是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的人年纪最少都有十五六岁,但叶米下乡那年十四岁不满十五，还在上初二。
不管怎么算，她哥哥姐姐的年龄明显才更符合下乡人选。
所以景子恒大胆猜测，当年也许应该下乡的是叶米的某一个哥哥或者姐姐,但对方不乐意，所以想让其他兄弟姐妹代替他去下乡，借此逃避下乡的命运。
而被选择的倒霉蛋,正好就是叶米。
或者再大胆猜想，只有叶米这一个选择。
自家小姑娘是个什么脾气景子恒能不知道？
平时看着娇娇软软地很好欺负，但是你骂她一句,她是一定得给你呛回来的小辣椒。
谁惹了她，她能善罢甘休才怪。
所以那个算计她的人应该和她闹了个两败俱伤，但是对方更得家里宠爱，所以家人选择了站在对方那边，谴责叶米。
凭叶米的性格，肯定要炸毛，最后和家人闹翻也就很正常了。
“挺能耐的，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叶米自己都不知道居然就因为一个年龄差，景子恒就摸到了个大概真相。
“你说的没错，当年应该下乡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叶梓芝。”
叶梓芝大叶米一岁，三年前正好初中毕业。
家里供养得起，她学习成绩又好，其实大可以考上高中，继续再赖三年，三年后不管是想办法找份工作还是怎么着，都有周旋余地。
可坏就坏在中途出了变故。
按规定，除去独生子女，每个家庭至少得有一个孩子下乡。
其实叶米她家里已经有人下乡了，但是家里孩子太多，革委会通知至少还得再下去一个人，叶梓芝就赶上趟了。
正如景子恒所说，叶米当年年纪不够，这事其实和她没多大关系。
坏就坏在叶梓芝把如意算盘打到她头上去了。
叶梓芝在最初得知这个噩耗的时候，没什么反应，家里人以为她是受了太大打击，失魂落魄还没回神，或者认命地接受现实。
实际上她在内心扒拉替罪羊人选。
后妈和前头生的两个儿子大的当了兵，小的四年前下了乡，全部不在家，不可能被算计到。
她亲哥和爸爸一起在机械厂里当工人，她更不可能害他。
后妈生的弟弟还太小了，才七岁，而且就凭他是个男的，就算年龄满足，她爸也不可能让他去下乡，那就只剩下她最讨厌的异母妹妹了。
正好叶米才比她小一岁，稍微操作一下也不是不行。
当然，真的实施起计划来，叶梓芝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
她表面假装坚强，其实有意无意在爸爸面前哭惨。
偶尔提及那些下乡的女知青被人怎么怎么欺负糟蹋，有苦说不出，又念了几句自己早死的亲妈，成功引起她爸的愧疚心。
让她爸同意自己在家多留一段时间。
然后转头暗地里拜托家里有人脉的同学将叶米的名字报上下乡名单，只等她拖延到时间，叶米被革委会的人强拉下乡，她也就没事了。
至于事后家里人的怒火？
反正她哥是绝对疼爱她的，肯定舍不得责备她，她爸生气也就一段时间的事，时间久了，她再想办法哄哄，事情也就过去了。
至于后妈的感想？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叶梓芝的计划虽然阴损，但实际上可行性很高，只要她在叶米下乡前隐瞒得够紧，完全能打叶米一个措手不及。
“叶梓芝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叶米语调讽刺：“其实爸爸被她哭得已经打算拿五百块钱给她买个工作了。”
只要有份正式工作，叶梓芝就不用下乡。
“但你家还是得有人下乡。”景子恒敏锐指出关键问题。
“对，所以我爸也打着和我姐一样的主意。”
他想牺牲小女儿，保全大女儿。
“要不是他想买的那份工作的主人是我同学的妈妈，那个同学和我关系好，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顺嘴说给我听，我还不能知道这件事。”
也许正如叶梓芝所打算的，叶米会直到被迫下乡那天，才能发现自己被家人双重背叛。
所以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疯了。
甩开同学，跟个疯婆子一样披头散发，冲到他爸的单位，大吵大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把他干的缺德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最后她爸不仅在同事面前丢尽了脸面，还因为作风问题被单位处分，失去了一个即将到手的升职机会。
这事闹得太大，逃避下乡的名头又性质恶劣，在革委会的严厉监督下，叶梓芝的如意算盘崩溃，不得不下乡。
而愤怒的叶父也把闹事的小女儿给一起送下乡，反正叶米的名字也在下乡名单上不是吗？
“一开始我只知道我爸的打算，叶梓芝的算计是我们一起在来农田镇的火车上撕破脸时，她气急败坏告诉我的。”
可能是被气得失去理智，叶梓芝故意说出自己对叶米的算计，想要看她痛苦的模样，来发泄内心的情绪。
“……”景子恒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
事情的真相，居然远比他猜想的更加残酷。
难以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明明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要在那种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面临来自亲人的最大恶意，还得面对生死未卜的前程。
她该有多无助，多害怕？
“你怎么捂着胸？”叶米看着景子恒奇怪的动作。
“心疼你。”
“有什么好心疼的？”她哑然失笑：“事情早就过去好几年了。”
当初再多的意难平，如今也被时间给碾压成泥。
叶米越是表现得洒脱，景子恒越心疼，只能紧紧地抱着她，给她安慰，也是给自己慰籍。
“我没事的，你别这样。”
重提往事，本来叶米没什么感觉的。
但现在被景子恒一抱，一直积压心底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像海浪一样将她猛地打翻，眼睛脱离大脑的掌控，突然泛起湿意。
“不准惹我哭，我不想为那些人哭！”故意凶巴巴地低吼，但是嗓音已经带上明显的哭腔。
景子恒一下下顺着她的背，温柔轻哄：“好好，你不为他们哭，为我哭可以吗？”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叶米突然就想到他前世死得比自己还早，一时悲上心头，真的没忍住哭了。
不是之前在医院里的嚎啕大哭，而是埋在景子恒怀里，压抑的，低低的哭泣。
就如同她上辈子的人生，一直压抑地，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
景子恒将下巴靠在叶米头顶，低声呢喃：“哭出来了就好，哭了就没事了。”
有些陈年的伤痕，需要把厚厚的痂层撕掉才能真正地痊愈。
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叶米就发现自己眼睛肿了。
她盯着镜子里的鱼泡眼，立马决定今天不出门了。
吃早餐的时候，还气哼哼地找出气筒：“都怪你，叫你别惹我哭了还惹，现在好了，今天没法出门见人了。”
景子恒好脾气地给她喂粥喂鸡蛋，将小姑娘的嘴堵上。
吃着吃着叶米就开始指挥景子恒给自己夹爱吃的菜，完全忘了前一刻她还在生气。
任劳任怨夹菜喂粥的男人唇角隐隐露出一抹笑。
投喂一招，百试百灵。
吃过早饭，景子恒去上班，叶米在家自己复建，也就是照着医生教的动作慢慢活动手臂。
只要恢复到行动自如的地步，她就痊愈了。
正练着，院外有人来敲门。
“叶米妹子在家吗？”
“在。”听出是隔壁沈大娘的声音，叶米立马高声应答：“门没锁，大娘您直接进来就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