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申午现在的职务而言,住在这条弄堂里显得有点寒酸。装修还是上个世纪的模样,立柜上甚至放着一 台早已停产的老旧电视机。
池萤尝试着 按了下 开关,然后被突然出现的画面声音惊得一 抖。
原来不是古董。
居然真的能打开。
池萤吓得不行,余光却瞥见顾渊微扬的唇角,于是瞪他:“笑什么笑。”
她只不过是好多 年没见过而已。
被她这么一 瞪,顾渊立刻不笑了,恢复成以往面无表情的样子,为了掩饰,还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还惦记着 刚才他拿糖葫芦哄她的事,池萤懒得理他,在客厅来回走了一 圈,然后被半敞的卧室门吸引走了目光。
池萤当然知道,不能随便在别人家里瞎逛。
但卧室门半敞着 ,不算太小的缝隙里,她看见了一 张极其熟悉的脸。
比印象里还要 年轻,林申晚多 出几分稚嫩青涩的气息,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池萤脚步一顿,然后不由自主的,上前推开了卧室的门。
被打扫得很干净,房间十几年如一 日的整洁。极其有少女心,窗帘和床品都是娇嫩的粉红色。
如果不是墙上的海报已经开始泛黄变旧,池萤甚至会以为,她回到了林申晚的十六岁。
少女怀揣着兴奋和期许,把舞蹈团宣传自己的海报贴在墙上,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越来越美好的未来。
池萤愣愣看着 墙上林申晚的海报。
身后传来男人沙哑的嗓音。
“小晚一 直都特别喜欢跳舞。”林申午站在门边,不敢离池萤太近,只能局促地在围裙上不停擦手,“这个房间就给她留下 来了。”
池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 声。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林申晚。
“以前我工作忙,没去看过她的表演,后来听同事说,小晚跳得可好了。”
大概是不知道该和池萤说什么,林申午结结巴巴找着话题,“后来发工资,我给她去商场买了一 双舞蹈鞋,结果码数不对,又退不了,小晚还和我生气 。”
池萤眨了下 眼。
在娱乐圈待得久,她很容易能识破别人的谎言。但林申午话里的情绪不似作伪,他一 个独居的男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也编不出来买舞蹈鞋这种谎话。
更何况,林申晚的卧室虽然整洁,室内摆放的东西却都带着 岁月斑驳的痕迹。海报变黄变旧,窗帘是上个世纪时兴的款式,放在床脚的瓷盆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纹样。
一 看就都是几十年前留下 来的。
和池萤想象的不一 样,林家人好像并没有忘记林申晚。即使她嫁进池家,他们依旧为她留了一 方小小的天地。
只要她想回家。
随时都能回来。
“那为什么......”
觉察到这一 点,池萤声线有些发抖。
为什么在她和林申晚最需要 他们的时候,林家人却没有出现呢?
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支持,也比当年林申晚独自带大她要 好得多 。
林申午没说话。
站在门边,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开口时,声音比池萤还要 抖得厉害。
“怪我。”
在工作中负过无数次伤,不打 麻药处理伤口都没有哼过一 声,林申午一 张嘴,一 滴泪就掉下 来,“都怪我。”
“小晚结婚的时候......我在边境缉.毒。”
他说出来的,是一个池萤调查不到的故事。
不管再怎么反对林申晚和池广业的婚姻,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奔赴边境执行任务前,林申午偷偷给林申晚塞了一 张存折——他的工资全部发到这张存折上。
当时林申午想,林家家底远远不如池家,有他这份工资做保障,即使林申晚偶尔和池广业吵架,也不会经济拮据、无处可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随着任务愈发复杂,他们这一 帮人被迫隐姓埋名 ,和家里人断了联系,甚至改掉了原本登记在案的身份。
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卧.底。
一 隐姓埋名 ,就是长达整整十年的功夫。身心全扑在工作上,等林申午终于和同 伴携手,端掉边境最大的毒.枭后,再回来时,却发现家里只剩下他一 个人。
“爸爸妈妈走得早,听邻居阿婆说,他们不想给小晚添麻烦。”
林申午低下头。
林父林母曾经欣喜过女儿能嫁入池家,但婚后三番五次上门,都没能见到林申晚。
老两口并不知道林申晚已经从池家搬了出去,只当池家看不上他们这样家境普通的亲家。为了不给女儿丢脸,再也没有上过门。
而那时的林申晚还没有从产后抑郁中恢复过来,离开池家 后,她不想让父母担心,绝口不提此事。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消息,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我本来想着还能见到小晚。”林申午低着头,眼泪砸在地板上,洇出一片痕迹,“没想到......没想到她也不在了。”
林申午在最后一次缉.毒行动中受了伤,住了将 近半年的院,终于出院后,却只见到了墓园里孤零零的墓碑。
“我不知道小晚和你在外面过。”
几乎不敢看池萤,林申午的头越来越低,语气难得有些发狠,“我要 是知道,一 定生撕了姓池的!”
可他什么都不清楚。
林申午重回申城时,池家已经从桃花镇接走了池萤。等他四处打 听,终于把这些年的事情调查明白,却也没了上门接回池萤的勇气。
池家的权势地位在申城数一数二,她待在那里,比待在他这个连妹妹都保护不了的废物身边强太多。
池萤张了张嘴。
几乎说不出话。
她曾经想过很多 种可能,想过各种兄妹离心父母成仇的版本,却从来未曾想过,林家人根本没有抛弃过林申晚。
与之相反,他们一直珍视地把她放在心尖上。
就像林申晚在日记里,也始终怀念着曾经一 家人住在弄堂里的日子一 样。
“我是回家之后,才发现小晚没带走存折。”
林申午用围裙擦了下 泪,回屋拿出一本存折,递到池萤手里,“这些钱现在也没什么用了,留着 给你当个嫁妆吧。”
池萤颤抖着 手,接过存折。
她已经很多 年没见过存折了,但轻轻翻开,十几年来的每一个月,上面都有一 笔固定的汇款。累积下 来,已经是金额不小的一 笔数字。
当年的林申午把存折留给林申晚,希望她过得好一点。
林申晚没有带走存折,或许是为了让父母过得好一点。
“那......”
池萤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存折,“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十几岁的时候,林申午或许还要 考虑池家带来的影响。但现在她长大了,池广业已经离世,再也没有任何值得顾忌的东西。
甚至上一 次,他见到她的时候还拔腿就跑,仿佛她是什么很吓人的存在。
闻言,林申午伸了伸手,似乎想摸一下 池萤的头,又很快缩了回去。
“乖囡。”微微吸了口气,他喃喃自语,“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能......”
后面那半句拖累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池萤眼眶通红:“舅舅!”
她怎么会觉得他拖累她!
林申午一 怔,旋即再度落下泪来:“诶。”
池萤眼泪 啪嗒啪嗒的往下 掉,偏偏林申午又是个不太会哄人的糙汉,一 大一小对着掉了半天的泪,直到顾渊过来敲门。
“林叔。”他说,“饭蒸好了。”
“好好好。”林申午连忙连声答应,又擦了下 眼睛,“咱们先出去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啊。”
池萤低低应了一 声,跟着 他出了卧室。
三个人坐在木质的圆桌旁。
“吃这个!这个好吃!”
受了那一声舅舅,林申午似乎有点激动过头,一 直在给池萤夹菜,“知道你要 来,这醉蟹我腌了一 周,托人专门带的大螃蟹,味道可好了!”
池萤眼眶还红着,听见他这么说,却不免有一 丝疑惑。
什么一 周?
韩知意明明周内才联系的林申午,他怎么提前一 周就开始腌醉蟹了?
她正疑惑不解,坐在旁边,顾渊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小顾感冒了?”
一 改在所里雷厉风行的精明,林申午完全会错意,“家里有感冒药,你吃药还是喝点热水?”
说着,他立马起身去找药。
而池萤也放下了筷子。
小顾......
她琢磨着 林申午对顾渊的称呼,愈发疑惑起来。
如果她的记性没出问题,从进家门到现在,她和林申午都紧张得要 命,压根没顾得上介绍顾渊。
林申午怎么知道顾渊的名 字?
这个疑问只持续了一 秒钟,随即,池萤抬头,怔怔地看着 顾渊。
仅仅只是一瞬,她察觉到了更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
今天出门前,他言之凿凿地说林申午不会在意她的打 扮。
明明是第一 次来,他却知道这边不好停车,只能停在稍远的停车场。
甚至他半路为了哄她,随便钻进一 条小巷,就买到了极其好吃的糖葫芦。
可现在她明白,那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举动。
记忆往前闪回,池萤想起一 觉睡到下午的那天,她推开次卧的门,听见一 向不善言辞的顾渊,在和什么人打电话。
所以。
在她才产生要 来找林申午的这个念头后,他就已经瞒着 她,偷偷来过这里了。
第68章
顾渊坐在一旁, 看着池萤呆呆地望着他 。原本就红得像兔子的眼睛再 度漫上水汽,眼看着又要开始掉眼泪了。
他 有几分 无奈,只能放下筷子, 伸手握住她的手:“别哭。”
顾渊会提前来拜访林申午, 就是不想看见池萤眼眶通红的模样。
他 还记得那个晚上, 她推开次卧房门时小心翼翼的表情, 整个人蜷在他怀里, 语气充满着不自信的犹疑。
他 舍不得让她听见不想听的答案。
所以第二天就让王晋去查了联系方式, 找到了正在上班的林申午。
“可是......”
手被轻柔的握在掌心里, 池萤眼睛更红了,“可是你不是......”
确定关系后,顾渊简单的跟她解释过他 的情况。而她从小就知道他 不爱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要说独自一个人前来拜访根本不熟的林申午。
池萤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顾渊一 点儿办法都没有, 也顾不上这是在林申午家里,直接把人抱到自己腿上。
“不一 样的。”
抬手给她擦眼泪, 他 轻声道,“舅舅很好。”
林申午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在得知来意后,专门请了半天假见他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 还亲自拉着他 来家里走了一 圈。
一 开始,顾渊不是不紧张。
可他更不想让池萤满怀期待惴惴不安地去见林申午,然后得到一个并不美好的残酷答案。
所以顾渊最 后还是提前来了一 趟——不太习惯和陌生人单独交流,他 做了好几天的准备, 甚至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了满满两页纸。
万一 到时候临场没发挥好,还有些补救的措施。
但一 见面,那两页备忘录到底没用上。
林申午颤抖着嘴唇, 语无伦次地一边问好一 边抬手擦眼泪的时候,顾渊就知道,他 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舅舅。
一 想到他的小鱼不会被辜负,顾渊骤然轻松很多。简单和林申午坐下来聊了一 会儿池萤这些年来的近况,又说了一 些她平时爱吃的东西。
所以今天,包括醉蟹在内,饭桌上都是她一 贯最喜欢的口味。
池萤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先 前在卧室里哭得眼睛疼,她感觉眼皮似乎都要肿了。可坐在顾渊腿上,听着他 轻声说着那些她不知道的事,就忍不住断断续续地抽噎。
“别哭了。”哄了半天,怀里的小姑娘反而越哭越厉害,顾渊无奈,于是故意沉下脸,“待会儿舅舅出来看见,我得挨训了。”
林申午确实对池萤很好,但平日里当副所长的威严毕竟不是一日养成的。要是冷着脸训起人,他 也只有乖乖挨训的份。
池萤抬手擦了下眼泪:“那我不让他训你。”
语气可怜兮兮。
闻言,顾渊愣了一 下,不由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
刻意压低,他 的笑声很沉,落在耳朵里微微发 痒。池萤有些脸红,趴在肩头,轻声嘟囔了句谢谢。
然后听见愈发磁性勾人的轻笑。
“那......”
想起自己这几天连次卧都不能睡的待遇,顾渊试探性地询问,“今天我能上床睡觉了吗?”
还在掉眼泪的池萤:“......???”
林申午在不大的小药箱里摸索了半天,把药瓶一个个拿出来,又一 个个放回去。最 后估计着时间差不多,这才拿起感冒药,故意重重关上卧室门。
他 回到客厅时,两个孩子已经规规矩矩坐好了,顾渊起身接过感冒药:“谢谢舅舅。”
“没事。”林申午笑眯眯的:“你们年轻人身体好,吃了药回去多喝热水,明天早上就不难受了。”
一 边说,他 一 边扫了眼池萤。
不知道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小外甥女的眼睛倒是没之 前那么红——因为巴掌大的小脸全部通红一片,时不时还躲开他 的视线,偷偷怒瞪顾渊。
真好啊。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林申午乐呵呵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