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抿了口茶:“还行 。”
和从前别无二致的回 答。
但不同的是, 不再像以前一样微微皱眉, 也没有下意识攥紧手掌。坐在沙发上, 他很随意地向后靠去, 修长指尖搭在沙发侧面, 漫不经心地无声敲着节奏。
俨然一幅极为放松的模样。
这么多年, 邱医生还是第一次看见顾渊这么轻松自在的状态。
面上笑意更深,她不由调侃道 :“看来池小姐同意和你复合了?”
有顾渊这么一个长期病人,邱医生不得不时常关注娱乐八卦。这半年以来,可是没少 看见两个人的绯闻。
于是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之前一定坚持要 参加《奇遇小镇》。
邱医生先前还有些担忧,顾渊的心理状况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但今天一见面, 她彻底放下了心。
相识十多年,在无数次的诊疗中, 这是他状态最好的一次。
甚至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
顾渊并没想到邱医生会突然提起池萤。
闻言,他先是一怔,敲击节奏的指尖随之一滞,然后特别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接着端起茶杯, 试图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
于是邱医生就笑了。
有些好奇,她更多的是欣慰:“池小姐一定很好吧。”
不然顾渊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听见邱医生这么说,顾渊放下茶杯,感觉耳尖有些发热。最后还是清了下嗓子, 郑重其事地回答:“她很好。”
于他而言。
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语气严肃,他应得一板一眼、极其认真。
邱医生反倒一愣。
深谙顾渊含蓄内敛的脾性,邱医生方才那一句只是随口闲谈, 并没有料到会得到一个如此明确直白的回 应。
怔愣几秒,她含笑点头:“那就好。”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两个人又随便闲聊了几句,随后,似乎有什么话想说,顾渊略显紧张,微微抿了下唇,又端起茶杯喝了好几口。
邱医生并不催促,安静的等待着他。
最后,顾渊放下茶杯,简洁而平淡地讲述了小时候发生的一切。
曾经,仅仅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听见邱医生亲切和煦的问候,他都会禁不住发抖,要 靠死死咬住舌尖,才能勉强维持一线清明。
这一次。
顾渊的讲述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尽管中间不 可避免有些卡顿,但他默念着池萤的名字,到底还是完完整整地讲出了所有。
顾渊的声音很好听。
老洋房安静,初夏微热的风从窗户里吹进,送来花朵馥郁的芳香。语调极轻,他像是在温柔的讲着一个睡前童话故事。
血淋淋的。
不太美好。
邱医生见多识广,也早有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当顾渊一脸平静的结束叙述后,她还是微不可察地怔愣几秒,这才回 过神。
“那现在呢?”
语气愈发柔和,邱医生问,“现在情况有好一些吗?”
她问的是他和陌生人说话的情况。
顾渊想了想,点点头:“还行 。”
上半年待在《薇薇》剧组中,剧组工作人员待他都很不错,慢慢放松下来,虽然还是不能像普通人一样那么自在,到底比从前强出太多。
甚至都能和林申午聊上几个小时池萤小时候的事。
他这么说,邱医生就是一脸欣慰:“那太好了。”
曾经有一度,顾渊的状态并不怎么好,那段时间,她甚至担心再恶化下去,他很快就会开不了口,彻底无法 发声。
按如今的状况看,只要保持下去,慢慢的,他总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
这么想着,邱医生又问:“那你的音乐剧......”
既然知道了《S.T.A.R》创作的灵感,她不太赞成顾渊再巡演这部音乐剧,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可能走出心理创伤,而不是一再重复加深过去受到的伤害。
闻言,顾渊眸色一深。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并没有直接回 答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以后应该不会再演了。”
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是顾渊早就做好的人生规划。
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本就没有打算一直从事音乐剧表演,而是更倾向于幕后工作。选择回国发展,也是瞄准了国内音乐剧这片空白土壤,可以培养自己的班底。
去年《S.T.A.R》的巡演是第一轮,大概也是最后一轮。
但在彻底转向幕后之前。
他还有一件事要 做。
坐在对面,邱医生还在等着顾渊继续往下说,就看见他微微勾唇,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和之前温柔清浅的笑意有些不同。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长睫微敛,他笑得有点腼腆,甚至带上了几分极其少见的不好意思。
“到时候请您过去。”
最后,顾渊只是极力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一句。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但邱医生一下听懂了,她并不戳穿他的那点小心思,只是笑着点头:“那我就等着了。”
两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天色渐晚,顾渊起身告辞。
没让王晋送,一个人来拜访邱医生。将车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离开老洋房,他独自走在林荫道上。
夏日气候多变,还没走出林荫道,云层厚厚压上来,接着是 隐隐的轰鸣声。
不过瞬息之间。
细密雨丝自灰黑云层中倾泻而下。
雨势不算太大,只是洇出了一片恼人的水雾。而顾渊没有躲,只是径自踱步在沙沙雨声中。
想起刚才和邱医生说的话,明明冰凉雨水还在沿着发梢下淌,他却蓦然有些脸颊发烫。
再过一段时间吧。
不自觉伸手摸了下脸,顾渊想。
这段时间池萤太忙了,他不想让她分心。等过几个月,她没有那么忙的时候,他就......
光是这么想着。
顾渊一贯锋锐的眉眼都柔和下来,被雨雾浸着,显出几分少 有的温柔。
还在脑海中勾勒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计划,这个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小鱼。
神情愈发柔和,顾渊嘴角微弯,顺势接起。
却听到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
“顾渊,”池如星冷笑,“你敢报警,我就杀了池萤。”
被那张带着香味的手帕捂住口鼻后,池萤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身子一软,直接失去了意识。
等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正好看见池如星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
池萤皱眉,伸手想要夺回手机。
一动作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全都被牢牢绑住了。
绑得很紧,她稍一施力,粗粝麻绳摩擦手腕,一阵说不出的刺痛。
倒是让原本有些犯晕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没和池如星搭话,池萤只是拧着眉,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似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厂房,还能看见大型机器在地面留下的痕迹。天色已晚,海风挟着雨水狠狠砸进来,室内一片昏暗潮湿。
唯一照明的灯泡被吹的不断摇晃,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味。
她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居然被绑架了。
意识到这一点,池萤倒没太害怕,更多的是觉得荒谬。
“你笑什么?”
站在一旁,池如星正等着看笑话,却看见池萤嘲讽的扯了下嘴角,不由大怒,“认清你现在的处境!”
一个被绑来的人怎么还有心思笑!
池萤是真的很想笑。
觉察到绳子绑得很紧,为了保存体力,她不再挣扎,只是垂下眼,轻嗤一声:“看来沈导给了你不少 好处。”
不然以池如星的胆量,绝对不会掺和进这种事。
尾音微微上扬,池萤笑得慵懒而散漫,眼尾挑着,带着十足轻蔑的意味。
池如星面上就是一青。
“沈淮安!”顾不上和池萤继续掰扯,她看向 被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快把钱转过来!我要 走了!”
池如星虽然没脑子,到底算不上太笨。
有宋清如作例子,要 是沈淮安真让她做亲自绑架池萤的事,她绝不会沾染半分。
但只是过来打个电话,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足够在国外悠闲生活一辈子的钱,对于池如星而言,这笔款项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
反正到时候都去了国外。
池萤的 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已经定好一班凌晨的飞机,池如星一点儿不想在海边的废弃厂房多留。只待沈淮安转来剩下的款项后,便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她喊完这一句,阴影里,沈淮安并未出声。
池如星就有些不耐烦,扔下手机,想要朝他那边走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
“砰”的一声。
废弃多年的厂房极为空旷,因此,巨大的枪鸣声也格外明显,池萤被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有些发懵。
直到她看着池如星缓缓向 后栽去,身体击打地面,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鲜红液体自身下蔓开,很快被随风砸进来的雨水冲淡了。
池萤瞬间说不出话。
一时间,无法 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沈淮安拿着枪,漫不经心地从阴影里踱步出来。
路过池如星时,仿佛嫌弃对方挡了他的路,他甚至毫不犹豫的踢了一脚,力道 很重,直接把池如星踢出一米开外。
池萤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冷。
用力咬了下舌尖,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不远处那滩血红上挪回来,声音有些发抖:“你疯了!”
这是杀人!
沈淮安当着她的面,轻描淡写地杀了一个人!
哪怕躺在那里的是向来不睦的池如星,池萤还是有种想吐的感觉,不由自主咬紧牙关。
沈淮安倒是很淡定。
“我没疯。”低头看了看枪,他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定,“阿萤,这是合法 自卫,你懂吗?”
合法 自卫?
池萤别开头,依旧躲不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思绪一片混乱,却还是瞬间理解了沈淮安的意思。
怪不得他会找上没头没脑的池如星。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 什么聪明人,只需要 一个到时候出来顶罪的替罪羊。
“沈导就这么恨我?”
池萤无法 理解沈淮安的脑回 路,不可思议的情绪盖过恐惧,甚至都不觉得害怕了。
闻言,沈淮安沉默。
并不说话,他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俯下.身来,和池萤对视。
“阿萤,我不恨你。”
手里拿着枪,他面上是温柔的表情,语气也极温和,“我只恨那些把我拉下来的人,比如说......顾老师。”
池萤瞬间瞪起了眼。
沈淮安说得轻描淡写,她却一下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真是疯了!”
她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明明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事到如今,沈淮安居然还想把责任全部推到其他人头上!
“顾渊不会来的。”
池萤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努力保持平静,“只有警察会找到这里,你会被抓起来判刑。”
她说得极其笃定。
沈淮安只是微微一笑,而后看向 离池如星不远处,池萤的手机。
“是吗?”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 愉悦,“可他现在应该快到了吧。”
雨渐渐大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的,雨势凶猛起来。强风裹挟雨水,猛烈地砸在人身上,一下一下闷闷地疼。
顾渊下了车。
没撑伞也没穿雨披,他默默的,一个人行 走在废弃的厂房群里。
风声呼啸,天地失色。
冰凉的雨水浸湿西装,原本厚重的布料在吸过水后愈发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艰难。
他独自走在雨中。
闪电自头顶乌黑的云层里穿过,时明时灭,照亮男人面无表情的脸。
真可笑啊。
惊雷在头顶炸开,顾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和池萤确定关系后,这半年以来,他再也没做过一次噩梦,每晚都是安安稳稳地睡去,直到天亮才醒。
一开始,顾渊还曾怀疑这只是短暂而虚幻的错觉。
但后来,他无比确信。在挣扎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有一天,他摆脱了身后无边无际无法 逃脱的黑暗,也摆脱了那个刮着台风、雨水连绵不绝的夏天。
可现在。
它们又回来了。
比记忆里的更加扭曲,比噩梦中的更加恐怖。闪电撕扯云层,雨水倾覆天地。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熟悉的甜腥味自喉头蔓上。
他尝试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只有利刃般的疼痛感沿着喉咙蔓开,毫不客气地在心脏上搅动,一下又一下,很快血淋淋的一片。
但顾渊的神情很平静。
没有不安、没有颤抖。冷着眉眼,他独行在暴雨里,按着池如星给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厂房。
停用许久,从外面看,厂房几乎漆黑一片。
唯独一丝微光亮着,在风雨里被吹得来回飘摇,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顾渊站在雨中。
盯着那线光芒看了几秒,他迈步,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
厂房算不上特别大,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很快,他就看见了池萤。
还有站在一旁,手里拿枪的沈淮安。
顾渊脚步一顿。
站在原地,他并没有立刻转身逃跑,也没有搭理沈淮安,只是沉默地将视线投向 池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