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时。
王语妍醒来后,洗漱一番,便觉风寒症消失,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她直接对丈夫道,“珏郎,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卫小娘,有点特别?啧,我就是觉得她给我感觉很亲切,就想再与她多说说话儿。哎,你别笑话我是生病变得敏感了,我就是有种感觉,好像……早就认识她似的。”
韩珏没有否认妻子的说法,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这果然是母女天性啊,那丫头……即算扮成那个模样,为娘的还能有这种感觉。
他心下苦笑,没有立即赞同。女儿既然当面不想认,必有其想法。再察探一下小姑娘的心思,也省得让妻子知晓,徒增忧虑。
隔日,韩珏起得早,便听到西厢那边传来的争吵声,走去一看,就见着刚好也要下楼用餐的小姑娘。
其实是卫四洲要带韩倾倾回侯府,怕那群绒匪贼心不死,跑来围攻客栈。两人就吵了起来,韩倾倾闹肚子饿,还不愿意在屋里叫餐吃,愣是要到客栈大堂用餐。
韩珏见状,微笑相邀,还早订好了雅间,有绣花屏风相隔,面向金陵池水,池中遍值青莲,此时秋凉正中盛放时,染得晨香阵阵,用餐体验可谓一流。
小姑娘都是爱美的动物,韩珏顺利地又跟姑娘搭上了话儿。
哦,除了旁边必然坐着两大小男子,尽职地当着电灯泡,一边不停地较劲儿。
韩珏问起,“听商人们传言,之前卫小娘与突厥兵有过争斗,还救下了西州将士的家眷,此可当真?”
韩倾倾没想到这事儿都传开了,听卫四洲说商队会把这类江湖故事卖给客栈酒店的说书人,消息传开倒也不意外。金陵做为大魏重要的文人聚集地,这种女子的英雄事迹更不会放过。
韩倾倾有些不好意思,但在韩珏高超的套话技术下,很快就把当时的情形都一一说了出来,得到了一番夸赞。
卫四洲一听细节,便知何其凶险,当场就怼了起来。
“别以为突厥兵是软蛋,要不是为了绑架那些女眷,就凭你那些小破弹药,根本拦不住他们。”
“谁说突厥兵手下留情了,你又不在现场,你怎么知道我的催泪瓦斯和呛辣弹就对付不了敌人?!”
“呵,当时不还有镖师们相护吗?你就以为真是你自己的能耐了。”
“话是没错,但要不是我和萍娘,靠镖师也没法引开敌人主力,给三娘他们创造逃生机会啊!”
“那是你运气好,你以为你一直有这种好运气。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打了几个散兵游勇,就以为自己能耐了。你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知道个铲铲!”
卫四洲一着急,连着蜀地的方言都吐出来了。
韩倾倾哪里肯示弱,“对,我不仅知道个铲铲,还知道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憨批,小看我们女生是要……蹲穿茅坑的!”唔,幸好爸爸还没认出她来,不然这脏话肯定会被训的吧?
小姑娘偷瞥了韩珏一眼,他都佯装喝汤没看到。
卫四洲正喝水的动作一僵,“你……”他看看自己的水杯,“你不会又偷给我放了什么鬼东西?!”
韩倾倾肘着小脸,坏坏地笑,“你猜呢?哦,你还是赶紧离席吧,不然……”小手在鼻端扇扇,“就太破坏气氛,太失礼了。好歹你也是堂堂王爷啊!”
不知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卫四洲呲着牙站起身,略告了个歉就跑掉了。一边跑,他还一边抚着后腰,像是被人狠揪了一把软肉似的,脚都一拐拐的。
韩倾倾待人一走,笑得东倒西歪。
韩小七可乐坏了,忙给姐姐夹了香酥鸡爪,各种奉承,眼神都是打从心底里的崇拜。
韩珏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看着窗外池水中轻轻摇曳的青莲,想着:也许,暂时这样也不错,先培养一下熟悉感吧!
“哎,若我家的小六还在,大约也与卫小娘这般,活泼可爱,与哥哥弟弟们逗趣儿。”
这话一出,韩倾倾的笑容瞬间收敛。
“咳咳,那个,韩小娘子定然吉人有天相,不日定会与大人团聚。”
韩珏又叹一声,“哎,我只怕自己二十多年都未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小六该会怪我这个爹爹,实在是太没用了。”
韩倾倾忙道,“怎么会呢!这也不是阿……大人您的错,只是……只是个意外吧!”
韩珏像是没发现小姑娘的失语,道,“你觉得,小六还会认我这个爸爸?”
韩倾倾没注意韩珏的特殊“用词”,只低着头,“会啊!哪有女儿不想认自己爸爸的,骨肉亲情,天经地义。再说了,这事儿,也不能怪您啊!”
韩珏听到这话,也不拆穿,只是笑得更和蔼了。
待饭后,韩小七攥着父亲追问,“阿爹人,我是不是觉得卫小娘就是我的小六姐姐啊?你为什么不认她啊?还有,爸爸是什么意思,我听说蜀地那边叫父亲都是叫阿爸的,没听说是连着叫的啊?”
韩珏不答反问,“你觉得,小六她为何不认我们?”
韩小七闻言,表情定格三秒,立马变得愤愤然,“定是那个卫小四威胁她,六姐姐有苦衷。”
韩珏点头,“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很重要,探明实情,好好待在小六身边保护她。”
韩小七大眼一亮,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韩珏又提醒,“不过,你得小心卫四洲其人,莫让他看穿了。”
“这您就放心好了。”
韩小七高兴地跑掉了。
韩珏看着孩子们的背景,长长地吁了口气。
回头就看到走廊尽头站着的妻子,一脸殷殷期盼的样子,他心下微叹,迎了上去。
很快,韩崴悄悄回客栈与韩珏夫妻汇合。
这次他探到的消息也不少,“我觉得,咱们家小六跟西州军似乎有很多牵联。我听说,卫四洲就在客栈里,不若我立马派人围了客梆,把他拿下好好审问一番。”
韩珏瞪眼,“小弟,不可。这客栈是薛侯府的,侯府就在隔壁街,你当薛府的人都是吃醋的,可以任你捉拿人家的主公。”
韩崴冷哼,“管他那么多!三郎已经到金陵了,他的人就驻扎在金陵城效三十里处。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要有行动,一切听我指挥。”
这,大概就是老子的权威了吧!
韩珏没好气地看了弟弟一眼,他这个大将军弟弟打仗是一流的,但是涉及到自家人的事情时,就有些义气用事,分寸上的拿捏就差远了,整个儿一糙汉风格,很难不让人吐槽。
“二郎,先莫急。万一……咱们逼人狗急跳墙,反而对小六不利呢!”王语妍也看出问题,轻声劝说。
韩珏直接换了话题,韩崴说起最新的军事情报。
“南阳王那孙子现在到处抓壮丁,都抓到金陵来了。不少江上打渔的,甚至商船,都被他抓走了。还有些不知哪儿来的流寇,居然也帮着他们抓壮丁。”
“我的人潜伏到江对岸,说南阳王的领地里几乎整个儿都乱了。到处都是逃民,田地庄稼全都荒废了,一个个村镇都成了空城。长江南岸常有人渡江逃逸,却被食人鳄咬死,下游的人经常会碰到流尸,简直混帐!”
“啊,对了!有传言说,西北方有人来南阳王谈合盟谋逆,很多人说就是安西王爷。说安西王欲与南阳王组成西南同盟军,抢占东州,然后一起北上合围北州皇城。前不久,还有西州来的一只军队,偷袭岭南运河,好在岭南人早有所备,西州人没有成功。”
“我觉得不管真假,这突然起势的安西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居然不乖乖待在自己的驻地上,突然跑到这大老远的南州来,其心可诛!”
以大魏的习俗,一方封僵大吏是不能轻易离开自己的驻地的,除非有皇令下诏,否则私自离开属地,可视之为谋逆之举。其实像现代世界一般,重要的官员也不可能随意出国,出行走访都有官方记录,私生活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这也是权利的一种约束!
韩珏没好气道,“若卫四洲有此不臣之心,那咱们家三郎向来与他交好,可不得害咱们家倍受牵连了?你当三郎能忍这个气?”
韩崴闻言,气息一室,“那臭小子最没出息,懂个屁!回头老子收拾他两顿,什么兄弟朋友的,都得给老子放下了,乖乖听家里人的话,才是韩家好儿郎。”
说白了,就是黄金条子出好汉!
韩珏不想置喙弟弟的“育儿方针”,只道,“眼下传言太多,几方的斥侯都在行动,有些消息还需要进一步落实,才能行动。你且莫急!”
“哎,大哥,咱们家小六可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咱能不急嘛!”
听到“娇滴滴”,韩珏有些讪然。若他的推测没错的话,他家的小六这辈子跟这词儿怕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了。
“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不小心要出了什么事儿,老子想想我们家可怜的小六啊,要是被欺负了,都……都特么受不了。难道你们……不心慌?”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内心飘过了一抹小小的尴尬。又不好当下就跟弟弟明言。
“不行,老子放心不下。干脆,把小三那家伙抓来直接问清楚了。”韩崴是个急性子,起身就要往外走。
恰时,一个小仆来报,“老爷,三郎君进城了。他是跟着玉剑山庄的那位岳六郎一起来的。”
……
与此同地,西厢房这边也出了状况。
“呜呜呜呜,我……我不能待在这里,我阿爹阿娘,还有阿哥都被南阳王抓去充军了。没有他们,我一个人……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呜呜呜……与其如此,我宁愿……宁愿回去与他们一起吃苦受累,死了也甘心……”
然而,事实没有这么简单。
老道士说,渔娘是被家人合力才救出来的,否则,她就会沦为南阳军中任人欺辱的军伎。她被迫入军的阿哥假装服从,讨好了一位军官,才将她暂时扣在了厨房里帮忙。但是有军官看到她后就一直觊觎,屡番骚扰。阿哥怕她遭毒手,连夜将她送出军营,与营外劳作的父母合力将人送到了江边,还是被士兵发现追杀。
幸而遇到了老道士帮忙,他们一家人只求老道士带走女儿,免遭南阳王的恶政。逃亡的路上,渔女为了救母亲被士兵狠狠踢了几脚。老父亲为了护着老母亲,被一群士兵踢打。她在江船上看着阿哥护着父母,被围殴。这教她如何能苟且偷生?
若非金针小娘子和韩倾倾之前鼓励她,养好了病才能救家人,她也支撑不了手术结束。
渔娘哭过一阵后,听来复诊的金针小娘子说起救自己的人是西州的神将,渔娘便急着跪地求情,想让众人帮助她救回家人。
韩倾倾见状,心里很难受,她走出房间时,站在无人的走廊上长叹口气。
像是自言又语,也像是说给身旁一直默默跟随的小璃听。
“何止渔娘一人,还有很多很多人的父母兄弟、姐妹双亲被抓走了吧!妻离子散,民不寥生……”
“倾倾,这……郎君们会想办法救他们的。你不用担心!”
韩倾倾转过头,目光如水,“小璃,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啊!这个大魏它病了,我们做为她身体里的一份子,难道不应该一起想办法,同舟共济,中兴天下吗?”
小璃一怔,咬住了唇,微微闪开了眼光,小声道,“我……不懂什么天下,我只想你,哥哥们,婉娘,小三,还有大家……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不想……再看到流血,死人了……”
韩倾倾心中怆然,转身一把抱住了小璃,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璃觉得,明明自己才是保护所有人的那个,她早就学会杀人了,就是用一根枯树枝都能让她戳瞎一个人的眼睛,她长年蓄留的指甲是她随身的杀器。
可是,每次这个时候,被韩倾倾抱住的时候,她就觉得所有苦难都消失了,只有安心和踏实。也许韩倾倾不知道,这对他们流民孤儿来说,这种感觉有多么诱人,足以摧毁他们坚持的毅志。
这一刻,她又感觉到恐惧,怕自己沉迷于这种安逸中,失去了警惕和斗智,变得懦弱。
五岁时,她只能看着阿宝哥哥被街头的混混围殴,她柔弱无力怎么也推不开那些人,她恨那样的自己,她不想再变得那么懦弱无力,畏畏缩缩。
“小璃,别担心。有阿姐和阿哥们在,我们会打出一片太平盛世,还大家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园。这个世界,总要有人去拔乱反正,总要有人去牺牲的。牺牲不可怕,只要我们的下一代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璃浑身一颤,推开了韩倾倾,低喝,“不,不要牺牲,我不要再有人离开我了。你不行,阿哥不行,四哥不行,二哥三哥都不行!”
小小的女子狠咬着牙,激动得浑身颤抖,脸色都微微泛白。
“小璃……”韩倾倾想说什么,小璃突然上前挥掌劈来。
她吓了一跳,朝后躲时已经有点晚,她支手格挡,将将挡住这一劈手刀。要是被劈中,她肯定当场昏迷。
“哎,你们干什么啊?”韩小七端茶水过来,看到两个姐姐突然打了起来,一扔盘子就冲进了战局,两女怕伤到孩子,不得不双双撤开。
小璃恼红了眼,死死盯了几秒,转身跳下了楼,跑掉了。
“哎,小璃……”
“二娘,你流血了。”韩小七死攥住韩倾倾的手臂,一脸担忧不舍,愣是把韩倾倾拉住了不让走,要去疗伤。
那时,走廊一角,韩崴差点冲出去,就被韩珏拦住了。
韩崴,“哎,小七怎么跟那小娘子在一起?他不会是看上人家……大哥,你怎么能让小七跟个小娘子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啊?”
韩珏无奈,“二郎,你莫急。小七是我让他去的,那位小姑娘是卫四洲在道上寻找的小妹,卫倾倾。”
“卫倾倾?这……怎么会叫倾倾?这么丑!这家人取名儿也忒不要脸了吧?不过,卫四洲长成那样儿,有个丑妹子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