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能用的人,转眼就成了最大的潜力叛贼,下面突然冒出来一堆想要揽权的家伙,却从来没有平定过一场乱,中饱私囊、蛀食朝廷皇家粮饷的能耐倒是一流。
想想,都是气!
男人们的喧哗刚消停,又跑来个哭丧的女人,半刻也不让他歇息,这存心是要他老命啊!
“咳咳咳……”
承元帝一咳,吓得高庆连忙招呼送水,一道身影先小太监一步,从重帏后钻出来,上前扶住了承元帝,招来汤水喂之,暖意下腹,又有温香软玉依偎照拂着,承元帝终于撸顺了气息。
卢贵妃看着王姬雪见缝插针的机警劲儿,气得袖下十指紧绞,也只能跪在原地喷气儿。
该死的小贱人!
“陛下,请摒退左右,听臣妾一言。咱们若再不警惕,大事休矣啊!”
承元帝虚眯着眼看着殿下跪着的女人,思及夫妻多年,待喘均了气,仍是挥了挥手。
王姬雪心下不甘,娇嗔着想要留下,却得来男人一记冷刻的眼神,吓得立即垂首退出去了。眼下她还没能耐跟姓卢的硬碰硬,但……她手里还有王牌呢!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腹,目光微眯,看向外朝大门处。
那里,还有几个红衣官员慢慢出了大门,便见着宫道奔驰而来的马车,车至外朝门前,便停了下来,后面的路必须步行了。
“陛下,那卫四洲绝对留不得啊!”
“我听说了,他利用自己为饵,诱得泾北王入局,生擒了泾北王及其一干亲兵。他没有将泾北王这等逆贼押送来京城听您的发落,却私设刑场,烧死了所有泾北王亲兵,整个江岸业火连天,惨嗷不断,实是暴虐本性难驯啊!”
“陛下,您可以看清卫四洲其人真面目了,莫要再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卢贵妃说一句,为加强效果,还用力叩一个头。
承元帝道,“你说得容易。他这是为朝廷平反,难道要我当着众大臣的面儿,惩罚一个于国有功的功臣,这如何使得?!”
要真这么做了,回头就会被御史台那些酸儒子们挂上“昏君”的名号,直接骂出口了。近些年,他不过多招几个美人入宫,每月都要收到一堆批他“德恭不贤”的折子,就算让高庆筛选一遍,偶时还会有一两只漏网之鲁,搞得他心烦。
卢贵妃继续罗列罪证,“陛下,臣妾的兄长有消息,那卫四洲做完局之后未立即离开江北岸,还见了些人,您可知是什么人?正是前阁老柳氏一门。韩家的大郎韩非亲自接柳家人与卫四洲相见。陛下,你可知这其中厉害?”
一提到柳氏,承元帝果然神色大变。
卢贵妃知道这是承元帝心头大结,继续趁热打铁,“韩家六娘便是害死我儿真凶。现在韩家与卫四洲走得近,可见一斑。韩家竟然给卫四洲和柳氏牵线,摆明了这西州蛮夫是要结党营私,谋逆之心已经大成!”
承元帝眉头拧得更紧,手里还握着汤盏,指节也根根泛白。
“陛下,若这三方真的联合在一起,咱们就真的汲汲可威了。您亦知道,外面那些叫反叛的不过是小鱼小虾,不足为惧。不管是岭南王,山阴王,南阳王,都是明明白白的敌人,有天堑、有民心,亦有道义可阻拦他们的攻势,咱们尚有余力平叛。但韩家若真跟卫四洲、柳家人交好,势必威及陛下之位啊!”
“眼下,康儿也没了。也没有一个能真心为陛下分忧的人,臣妾每每思及,夜不能寐,实是为陛下忧之恐之。陛下——”
承元帝一抖,手中的汤盏碎了地。
他握拳猛咳几声,沙哑着声音,气息急促地问,“那……你欲朕当如何?”
卢贵妃道,“陛下,眼下若是能招卫四洲回京,便可直接将其拘下大狱,秋后问斩,此间可先派郭家的那个郭长怀稳住西州局势。那里距离京城山高水远,便是有些龃龉,也不可能立即威胁到陛下。如此,西州的兵权可徐徐图之,让卫四洲交出兵权,由我兄长接任,如此咱们便可高枕无忧。”
这法子,确实奇妙。
而偷藏在内殿门后的王姬雪听了,心头大跳。西州兵权,这不正是她翻身的大好机会吗?!
刹时,她整颗心都狂跳起来,回头就往外走,想去寻人带消息出宫。
高庆看着这一切,心下不喜,也没阻止。
王姬雪的消息传给谁呢?自是她的父亲大人王安楠。王安楠曾在西州做了近十年的校尉,是真正带兵打过血仗的将领。胜绩虽不显,但好歹在任时期,固城守边任务完成得尚算妥帖,顺利躲过了西州破城的惨烈。就资历上来说,接掌西州兵权,尚算可行。
最重要的是,王安楠一直秉承了王家的纯臣风格,几乎不与朝中臣属结交谋私,家中两个儿子结亲的人家也都是清流一派官员。王家三个男人官身清明,虽无大功,亦无大过,不用担心他们接收了兵权,跟哪个门阀世贵结盟,威及皇权。
高庆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王姬雪虽不算多聪明,但在某些事触觉上确也有些机敏。否则,在卢贵妃把持的这个两年无新子诞生的后宫,得到皇帝宠护,相当不易。
那送消息的人刚出殿门时,之前那快马疾驰来的人已经踏上了殿阶,向通禀太监求传了。
通禀太监正好是卢氏一派的,一时推脱来去,就是不去通传。
来人见状,好话不听是吧?
抬脚就是一踹,直把那小太监踢得滚下了白玉石阶,嗑了个头破血流。
“陛下,好消息!”
卫四洲大喇喇冲进殿内,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圆包裹,笑得大白牙霍霍发光。
这喜气洋洋的操作,与大殿中的阴云密布、愁云惨雾开成鲜明对比啊。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的宫人,警告的,提醒的,叫“大胆”的,无一不是阻拦的姿态,除了高庆。
“卫四洲?!”卢贵妃惊叫出声,“大胆,擅闯帝宫,目无君上,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她说完,现场只有太监宫婢们面面相窥,犹豫不绝,全看向龙座上的承元帝等发令。
承元帝心头很震惊。
这个男人不是应该还在北江岸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还要跟他报告好消息,擒获泾北王叛逆曹奕的事情?难道他不知道整个京城都在传他要谋逆吗?他就不怕,这次进了京城,入了皇宫,再也出不去了?
卫四洲似乎是完全无视了殿内的诡异气氛,进门就开始说起活捉泾北王的“故事”。一个阴谋诡计,被他舌璨莲花一通编吹,变成了一个跌宕起伏、惊彩绝伦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顾老二邂逅郡主的香艳段子,有他自己机智果敢,以身做饵,甘愿犯险,还有现场激斗时的大义无畏,各种吹虚。
亦不乏一二两趣事,说得声情并茂,让一群宫宅们听得惊叹连连,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几乎把卢贵妃带来的风暴都抛到了脑后。
“陛下,那曹奕当年杀了我们应龙村368口人,是臣的灭族仇人。臣知私扣下该人于理不合,特赶来向陛下告罪,求陛下容许臣多一些时候,好好折磨这混帐王八糕子一顿,再把他身边的余孽铲除干净了,再送到京城,听凭陛下发落。”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很符合卫四洲一惯的直率风格。
看似有些任性,也很顾及皇家朝廷颜面;有让人拿捏的小辫,但距离逆天不义还差得远。
这样瞧着有明显缺点,不时暴露自己短板的臣子,其实最让君王放心。
若没有发生太子和韩家六娘的事儿,承元帝其实是想一直重用卫四洲的,可……
“陛下,这是我从那曹大头船上搜到的皮子,这皮子啊以我做了多年皮毛生意的眼光来看,当属上上乘。故而特地剿来,献予陛下。陛下腿脚易寒,正是做个腿笼子。”
说着,他就把手上提的那一大包裹打了开,一块上好的金虎皮辅展开来,油光水滑的毛色,金灿灿的虎王纹,乍一看就极为炫目,仔细分辨更叹毛水之好,当属珍品了。
他双手呈上,高庆忙上前接过,说了句“有心了”,一瞬间接到男子黑眸,便感觉似有雷奔过耳,眼前电闪,其势之烈唯恐避之不及。
承元帝抚着那虎皮时,心头百味杂陈,再对上男子投来的拳拳眼神,尤似膝下绕子的孺慕之色,更是矛盾纠结了几分。
不过,帝王的怜疼心惜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卢贵妃喝声斥责,“安西王,你莫要在此混淆陛下耳目。你别以为,你私下见叛党柳家的事,陛下一无所知。来人,把他抓起来!”
这是第二次。
周围的宫人又朝前跨了一步,但皇帝仍是没有下令。
卫四洲一脸怪异,“贵妃娘娘,卫某很奇怪,我们几乎从来没照过面儿,您哪来那么大的气儿,今儿见了面对卫某喊打喊抓的。卫某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他这微微侧转身,面向卢贵妃,高大的身形将窗外投入的日光都掩去,在卢贵妃身上投下一片隐翳。
卢贵妃气势一滞,背光中的那双黑漆子清正,凛洌,似乎没有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哪里得罪?这还用问。杀子之仇,不供戴天!此子犯下这等滔天大罪,还敢在她面前慌称“无辜”,简直笑话!
可惜,她这满腹的恨怨,不能喧之于口。
突然,承元帝开口了,“安西王,你当欲朕,如何赏赐于你?”
卫四洲立即跪下了,拱手道,“陛下,臣自知此次擒王之举,诸多任性违律,不敢向陛下请功。只求陛下一件事儿!”
“何事?”
“臣实是心悦韩家六娘,求陛下为臣做媒,向韩家求个亲。余愿足矣!”
卫四洲再抬头时,满眼欺翼,当真是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演译到了极点。在场上下人等,无不失声惊怔。
这家伙搞了这么大个阵仗,就为了跟韩六娘求亲?这韩家六娘到底多大的魅力,让这位几乎纵横整个大魏的蛮夫,如此心心念念,被打出府门也要千方百计地曲线求国,求婚的招儿都用尽了。
说完,他又一垂头丧气,“早前,听说除了陛下,太后总领我大魏妇德,也可以赐婚。我还想请太后帮个忙的,可惜……太后她老人家不待见我。陛下,我就只能再来求您了,帮帮忙吧?
臣早前还去看了太医,太医说,臣年少打拼受伤太多,若不好好将养着身子,早日传宗接代,怕年纪再大些,就有心无力了。臣一直都羡慕陛下儿女成群,臣就只想讨这一个媳妇儿,生一个娃娃,便心满意足了!”
噗嗤……噗嗤……噗嗤……
好好的一场“恶人先告状”大戏,生生地被卫四洲这蛮夫扭成了一个家庭伦理喜、剧。
一直隐身后方的高庆见状,心头更为震撼,惊异。
此子,能屈能伸,机敏狡诈,却又不失情义,能成大事儿啊!
闻听此言,承元帝的情绪也有一瞬间衔接不上了。
卢贵妃气得在内心轮了卫四洲几十道。
此真乃竖子,小人。
“臭小子,你休想!”
突然,一声高斥从殿门外传来,直直冲到了卫四洲面前。
卫四洲连忙收敛了一脸无赖样儿,躬身行了大礼,唤了声“老国公,阁老”,退到一边乖乖站好。
要是明眼点儿的,就会察觉这厮“恭敬”的表现都是有区别的。对着皇帝是舌璨莲花,叩拜随性,面对韩家王家人,恭敬郑重许多。
“陛下,老臣不才,斗胆求见陛下,为我家六娘和府中家丁护院18条人命,主持公道啊!”
两道苍老的声音,重若千钧,滚雷而来,震得人心神微颤。
老国公,斑斑白发玉冠高束,白眉如刃倒竖,老当益壮,气势不减。他年近八十,依然身板挺直,目光如炬,眼神电闪般横过地上伏跪的卢贵妃,卢贵妃也不敢直视其目,眼神闪躲开去。
王阁老袖手垂立,目光清朗,不怒而威,君子端方,数十栽亦是不减当年身为大宰辅的雍容气度。
这都是老人瑞了,在场无人能及其年岁阅历,均要低头表示敬意。
承元帝被卫四洲那一闹腾,心情倒是缓和了些,便唤了宫人给二佬赐坐,以示敬意。
二佬也不客气,坐下后就开始诉说日前国公府遭刺客袭击的事,说到韩倾倾遇刺重伤,生死不明时,声音都沙哑了几分,老眼中隐有水光闪动,双双把卢贵妃剜了好几眼。
承元帝听得认真,问,“真有如此大胆狂徒,两位可查出些什么了?”
老国公给王阁老递了个眼神儿,王阁老站了起来,一揖手,语声朗朗道,“老臣的不孝儿孙们连日来审讯抓到的活口,得了不少线索,得悉证据,因涉及牵连甚广,不便叨扰京令尹,而大理寺卿刚接了太子殿下的案子,也抽不出身,故老臣等斗胆,请陛下听审,裁断一二。”
卢贵妃闻言,直觉情势有变,意欲起身退离。
“慢着!”老国公立马将人堵住,目射如炬,沉声道,“卢贵妃今日在场,正好来说道说道。为何你卢侯府竟然派人刺杀我家六娘?”
卢贵妃心头一跳,喝道,“老国公,本宫敬您乃三朝元老,何以您要这般血口喷人?”
老国公冷笑一声,“哼,是血口喷人,还是贼人狡辨,咱们来看看这人证物证,便明明白白。”
老国公一翻袖角,朝门外长喝一声。
卢贵妃的随从们想要伺机阻拦,殿外守候的韩玉修给压了下去,很快几个手脚上镣的人被押入殿中。
当其中一人的面目出现时,卢贵妃脚下一虚,袖下紧攥。
刀箭,火折,隔壁蹊跷的火灾;内应,刺客,口供笔录画押。
更有江湖高手现场供罪,“我等已二十年不出山,一直在山中修炼。但余等祖上曾欠卢家一段恩情,卢家人拿着信物上门求助,为还当年恩泽,余不得不下山相助,为其铲除对家。余知对方乃是年方二十的小娘子,亦是心有不忍,余只愿此遭还清恩泽,令得子孙后代不再为此所累,能安生渡日。余愿为此孽债,下十八层地狱,五马分尸。”
那高手叩地相求,是无奈,更是唏嘘。
承元帝并不理睬,转眸看向另一个面貌特异的人证,“此为何人?”
老国公欲言,卫四洲先跳了出来,“陛下,我知道!”积极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