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脸帖着脸,鼻子顶着鼻子,卫四洲那张性格的脸突然放大几倍抵在韩翊眼前,漆黑眸底迸出的阴鸷的冷光,仿佛已经洞穿人体。
“哎,你……你干嘛?这是军部的赖令,又不是我……”
“不是你,你大晚上跑我家里来得瑟,真不是来找打的?”卫四洲的口气凶狠极了。
旁边的两小姑娘,齐齐点头,“祸乱军心,必须打死。”
韩翊哀叫,“喂,你们……你们怎么这样,我可是好心……”
“这种好心,不要也罢。”韩倾倾冷哼,左右这几次见面,对这个木乃翊印象都实在好不起来,前后总一副趾高气扬的,哪有总是拿鼻孔看人的朋友兄弟,分明就是看人笑话,欺负人的。
被小姑娘怼了,韩翊气势被削光了。
之后,他站在厚厚的屋帘后,像个禀报消息的小侍者,有气无力道,“卫四洲,你这人也忒不够朋友了,好歹我也帮你解决了卢永昌那老鬼。”
屋里传出卫四洲没感情的声音,“我也让人把刀送给你了。”
两不相欠,别自来熟。
韩翊不甘,“我家在军部是有些关系,但像你这种小官小吏的任命,根本不在我们的关注范围。得到这消息的时候,赖令已经发出来了。我问过王大郎,他说这事儿他们管不了,也不能管,手伸得太长,难免会遭朝中势力反噬。”
卫四洲想了想,掀了帘子出屋,走到一边,才问,“是郭长怀请的令?”
韩翊怔了下,没想到卫四洲这么快就推测到了,“没错。”
卫四洲又道,“是那个什么驴贵妃对他施压?”
“驴……呃,对,那头老驴。”韩翊一下乐了,谁让卢家在朝廷上是带头跟他们韩、王两家做对的第一大势力,这蔑称取得好,“不过,王大郎推测还有因为你们在这边的动静,搞得有点大,被有心人夸大了。”
“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韩翊有点急,“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搭上薛家那边了?”
“怎么?”卫四洲不答反问。
乾翊当人默认,眉头蹙紧,“你可不知,当前后宫里斗得最凶的两位,就是这卢,那头老驴和年轻貌美、母凭子贵的薛贵妃。”
卫四洲反道,“既然如此,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老驴与你们韩、王两家不对付,你们就该联合老驴的仇敌薛贵妃,一起把那头老驴宰了!”
韩翊一愣,心道:哦,不愧是直率的西州汉子,这思路,很正很西州。
他搔了搔头,“不行。我们两家的祖训,只做纯臣,不参与皇储争霸。”
卫四洲道,“那是在明君治下的选择,你们可以做纯臣,帮助群主平衡朝堂。可眼下皇帝荒淫,朝廷腐败,民乱激生。你们就应该站出来,诓扶正义,为天下社稷考量,牺牲小利,完成大义。”
韩翊瞬间都傻眼儿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西州军汉,突然从眼前利益抽身出来,一眼拔高三千尺,挥手指点起天下江山大局。而且,还字字诛心,句句打在了人心上。
他们韩家军这些年在朝堂上打滚,韩家直性子的儿郎们没少被那些污烟障气的官场作风、腐败风气给恶心到,某些念头早就深植于心,只是碍于家族利益、亲眷安危,一直压抑着没有说出来。
今日,卫四洲一语道破朝廷颓势,还给出一个破解大法,正中年轻郎君们的心意,怎么不叫人怦,然,心,动。
卫四洲转眼,“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我对男人可没兴趣。”
“咳咳咳……”韩翊差点打跌,“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那等变态。”
“不,性好男色也是人类本能之一,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卫四洲一本正经秀学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没什么。”卫四洲瞥了眼窗头后的人影,拉起韩翊,“我忽然觉得兄弟你说话够实在,这大老远地从京城赶来,也是不易。余弟也没什么好款待的,不如去我喝几杯果子酒,再谈天下事。”
他吩咐了一声女孩们早点睡,攥着人就离开了。
新屋里
两个帖窗偷听的姑娘可不满了。
韩倾倾,“他就是故意的,小气鬼。”
小璃宛尔,“哎,看来咱们必须回西州了。”
韩倾倾,“真的必须回去吗?”
小璃,“军令如山。若是不遵,延误了时候,还会有杀头之祸。”
韩倾倾叹气,“可是你们刚刚在这边经营起步,势头正好呢!按照这个发展方向,做上几年产煤大户,不说富甲天下,至少也能富甲一方了。”
她想着在现代世界里,那些煤老板在石油称霸全球的时候,也依然赚得不少。更别提古代世界,生产力缓慢的情况下,煤碳这种原料正是最适用的时候。说起来,丝毫不压于官方长期掌握的盐铁生意了。
小璃也有点失落,“是呀,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大的房子……”
两姑娘抬头望天,齐齐一叹。
韩倾倾忽道,“对了,我听木乃翊说,还有个好消息呀!”
小璃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现在她们女人说多少也没用,最后还是男人们拿主意的,便换了话题,催小姑娘睡觉了。
“倾倾,为啥你总叫韩将军,木奶一?”
韩倾倾一笑,“这个哦,要从三千年前说起了……”
“这么长?”
“没关系啦,我长话短说。”
……
这一晚,众人其实睡得都不怎么安稳。
隔日一早,卫四洲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来的正是顾家三个兄弟,还有早早从营地秘密赶来的石头哥。他们是这只西州军的灵魂人物,大家有什么想法儿,也都会第一时间汇聚到他们面前。
顾小三最着急,见面就噼哩啪啦骂开了,“老子就知道,这事儿定是那死胖子搞的鬼。”
“不瞒你们说,之前有件事儿一直憋在心里,本想着咱们离开郭胖子,便了了。没想到隔着千里远,他还能恶心到咱们。”
顾老大斥弟弟没有规矩,顾小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早前我的人在他帐下,就听他与他那个本家师爷里算计咱们。大多数事儿,咱们四哥早就算到了,咱们也不必忌讳。但是,那师爷总是提醒郭胖子,不要轻信我们这些流民孤儿的话,骂我们是泥腿子出身,永远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一群狗辈不必长相与之。”
“还说,只要时机成熟,就要把我们踢掉。郭长怀骨子里也是以贵族出身自傲,从来没把我们这些流民放在眼里,更说四哥您是……”
他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四哥您就是个狗娘养的,也不知亲妈是哪家大户的小妾丫环。要不是看在四哥骨头硬,能打敢拼,他们贵人是不屑于把这么多的兵权和任务,交给咱们的。”
“说白了,咱们就是他们的马前卒,大战来时的阵前炮灰。”
砰的一声,石头哥气得直接拍碎了手边的小翅几。
室内瞬间又陷入一片寂静。
顾小三眼圈儿泛了红,咚的一声跪在了众位哥哥面前,声音些微嘶哑,“大哥,二哥,四哥。我心里一直憋着这口气,就想做出些名堂来。我下面的几个小兄弟,为了探那些消息,甚至于连屁股都愿意卖,就为了咱们能出人投地,不再被人瞧不起,不再被人鱼肉践踏。”
“哥,难道我们要一直受那死胖子钳制,不得摆脱吗?哥,不如咱们就……”
“小三,住口。”顾老大意识到弟弟要说出什么话时,厉声喝止了。
顾小三看向卫四洲。
卫四洲神色紧绷如石,眼神冷到极点,此时却忽地缓和了情势,起身将人扶了起来。
“我知道。”
他一字一句,气息沉定,逸出一丝淡笑来,“我记得当初商量离开西州时,小三你也大骂过郭胖子,石头哥你也很激动,说舍不得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皮子和糕子生意。”
“瞧,同样的情况发生,你两还是最激动的。”
闻言,两人都是一愣,彼此我看你你看我,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都生出几分尴尬来。
卫四洲抬目看向远处,却不知焦点落在何处。
他慢慢道,“人的路不可能只有一条,走了平坦的大官道,也会有很多羊肠小道,或者难走的山路子。有时候走回头路,也再所难免。”
“但你们看,我们一直在往前走,而且也越走越好了。”
“怕什么?”
“你们是怕离开了东原城这个繁华的富气窝儿,回西州就会被打回原型儿了?不!”
他的语气一下变得冷硬无情,“你们这就是被东原城的甜水给惯得娇气了!别忘了,咱们可是西州来的蛮汉子,咱们的能耐是在杀场上,不是天天跟着那些贵人脚边儿混吃喝捞油水的。咱们今日的一切,都是靠咱们一刀一枪,一滴血一滴汗,打出来的。”
“圣人说,”他忽地一背手,旁边的阿宝眼皮跳了一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绕场一周,啪啪啪,扔出几个爆栗子,打得顾小三和石头哥一阵懵逼。
“承认你们是不想回去吃苦了,就这么难吗?!”
现场一片抽气儿。
“别打什么幌子,找别人的借口,要正视自己的真心。”
现场一片死寂寂。
顾老大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吱声儿。他想到头晚媳妇儿的枕边风,说,难得小仙女儿来作客,卫四洲只想表现最好地给姑娘瞧,天大的事儿都要往后挪一挪。
他们这一大早地跑来找事儿,完全是自找苦吃的。就算要调回西州,这赖令还在路上。拿到了,整饬军队开拔出发,至少还要半个月后的事儿了。
顾老大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他拦不住自家两个兄弟,只得跟着这一块儿受训了。好歹他不会傻得跟小弟和石头哥一样去做那出头鸟儿,这不就被崩脑袋了嘛!
不过,卫四洲这口气,怎么听着怪怪的……居然拽起文来了,不会也是因为小仙女儿驾临,连说话都转性了。
不得不感叹,女人的威力,大啊!
石头哥被拍了,仍不甘心,“四哥,我就一粗人,啥都不懂。可是,底下的兄弟们知道这消息,心里难受啊!咱们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卫四洲眼神一冷,道,“有。”
“那是啥?嘿,我就知道四哥你的点子最多,一准儿有法子解决。您说说,也好安安兄弟们的心啊!”
卫四洲神色肃色,“石头哥,若是你相信我的话,就先安抚人心,再从长计议。”
众人忽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心下都沉了一沉。
“郭长怀知道我们挖矿的事儿。这么大个好处,没能分他一杯羹,还养活了这么多人,他会不忌惮?”
刹时,众人明白了。
石头哥虽然思维慢,也道,“四哥,你是说有人偷给郭长怀报信儿,透了咱们的老底?咱们队伍里,有奸细?”
人数众多,难免会埋着几个别家的钉子。郭长怀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会为一个小小煤矿谨小慎微。若非卢贵妃提醒,他不会这么快醒过神儿来。
卫四洲没有明说这里的弯弯绕绕,只让众人自己想。众人当然只想到郭长怀心胸狭碍,自私自利,见不得他们一群流民孤儿过上好日子,存心想打压他。只要众人知道人心难测,需得谨言慎行,约束下属的口角和心思,便可。
这个小会很快结束了,众人都回去安抚自己的下属了。
顾老大单独留了一步,道,“四哥,今日你们如何安排?可是要带小仙女儿去街上逛逛?昨天婉娘与我说,蔚娘她们近日也宿在东原城,想着与小仙女年龄相访,一起认识结交一下,不知可否方便?”
卫四洲想了想,程蔚然春后就嫁到顾家,成为他们的家人了。与倾倾也是未来的妯娌关系,提前处处也是好的。而且这事儿由顾家提出来,也代表了程家姑娘的讨好意思,倒不用担心小姑娘被冒犯。
“没问题。小璃素来与蔚娘走得近,有她们陪着倾倾,我也放心。多谢!”
“瞧你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客气啥。小仙女单纯,又心善,自得照拂着。”
话说,此时的新屋外。
韩翊在客房宿了一宿,天一亮就跑来蹲点儿了。心念着头晚的惊鸿一瞥,今日天光大亮必可一观真容。
他好容易爬上了墙头,刚支出一个头,当头就是一盆冷水扑来,成了只落汤鸡。
韩倾倾听到外间动静儿,出来问,“小璃,出什么事儿啦?”
小璃掸了掸水渍,平静如常,“没什么,墙头上有只黄鼠狼,我拿水泼走了。”
黄鼠狼!?
啊呸,谁是黄鼠狼了,这臭丫头,指着骂谁呢!可恶
韩翊不甘,索性跳起身猛拍大门儿,叫唤起来,“倾倾小仙女儿,起床咯!哥哥给你带好吃的咯?快出来呀,哥带你去游东原城大庙……哎,哎哎哎,谁特么敢拎老子?!”
卫四洲拎住人就走,韩翊气得嗷嗷大骂一路。
“卫四洲,你是不是不想知道那个好消息了?”
“不必。”
“喂,你就不为你家小仙女儿多想想?”
“说。”
“我要见到你家小仙女儿,再说。”
“滚——”
“我说,我说,我特么的……”韩翊一阵气闷,他明明是天使般的身份来送好处的,为啥而今混得如此不讨好?!这不合逻辑啊!
“我可以跟我家大郎求情,把你们都收编进他的边军营,不用回西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直接北上,去玉门关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