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入学测验的考官竟然是当年的死对头,薙切绘里奈。
说是死对头,其实也并没什么厉害的恩怨,不过那时候她们确实相处得很不愉快。她遭逢剧变双亲被害,自身也经历了生死危机,对待外界冷漠而戒备;绘里奈则还处于父亲残酷教育的影响之下,处事风格强横任性。大人们却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们都拥有极高的料理天赋,又是同龄人,必定有话可说,于是经常把她们放在一起。
因此她们二人只好互不搭理,但这还算是好的。
灾难的升级是满心忠诚的新户绯纱子,她以一句“日后一同为绘里奈大人效力”,印证了她所猜测的、薙切家的人对她的期望。
当时她是如何回应的?似乎是想着“即使是现在,我也有选择使用者的资格吧”,然后仅是看了新户一眼而已。
不过此后新户就视她为洪水猛兽,见到她就一边哭一边把绘里奈护在后面,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入学考试时也被一眼认出来了,除了没哭以外几乎完美再现小时候的滑稽场面。
最终的爆发是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因为为她而来的才波城一郎。
听说了她母亲过世的消息以后,城一郎先生来到薙切宅,为他们烹饪了一顿大餐,与她单独谈了半小时,甚至问她是否要跟他回家。当然被绘里奈听见了。
她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绘里奈当然也听见了,不如说这一点最让她生气。
这位高傲的大小姐第一次冲进了她暂住的房间,含着眼泪对收拾行李的她大喊“我讨厌你”。于是她告诉绘里奈她也不太喜欢她,两人痛快地吵了一架,说了半个月以来对话总量十倍以上的话,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世界上最不可救药的人。
而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八年,她早已不是那个满心惶恐、独自一人走在陌生长廊里的小女孩。可无论是薙切家,还是新户绯纱子和绘里奈,都还是老样子。
绘里奈啊绘里奈,都这些年了,你怎么还没有走出那间黑暗的小屋?
……
正想着心事,有人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那脚步声非常熟悉,听到的瞬间她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下一刻,一只温热而宽厚的大手轻轻盖在了她正要睁开的双眼之上,脑后接触到了带着体温的布料。沉稳的男声在她的头顶响起:“做得很棒。休息一会吧。”
眼前是令人安心的黑暗,比她体温略高的热度缓缓沁入皮肤。她于是乖顺地不动了,只是道:“我才不累呢。社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福泽谕吉感受着手底下她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珠子,无声地笑了一下,道:“从市政那里回来约有半小时。春野说你回来后就没有出门,想来工作还未结束。不过刚刚收到了炸弹犯被捕的消息,就过来看看你。”
他端详了一下少女被盖住了大半的脸。虽然现在正开心地笑着,不过在他刚推门进来的时候,少女闭着眼出神,脸上的表情似有不悦。于是福泽问道:“在想什么?”
“哎呀。”少女发出了一声被发现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时、那种带点害羞的可爱声音,嘴角也弯成了调皮的弧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些人没志气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想着或许找时间打她一顿会不会好一点呢。”
那你首先要学会怎么打人,福泽这样想。单靠那软绵绵的拳头是什么也做不成的,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不可能给人任何打击。不过他回答:“啊,你就在合适的场所放手去做吧。”
于是甘茶很满足地笑了起来。
“近来在校生活如何?你似乎瘦了。”
“?”甘茶哭笑不得。她伸出手,想要把对方的大手扒下来,好看看他的表情:“社长,你认真的吗?”
她自己就是厨师耶。去的地方还是远月,美食环绕还不用进行侦探工作,不胖都算好的了,怎么还会瘦呢?反而是没有她在身边的社长和乱步可能会不注意身体才对。
福泽顺着她的力道放开了手,在一旁坐了下来,任由女孩用挑剔食材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内心略微不安。
他当然是认真的,在他看来少女的脸颊确实消瘦了一点,衬得眼睛越发大了,显得有点可怜——大概是由于学业繁忙的原因。听说他们的集训极为严苛,白天的课程过后,夜晚还有额外的任务需要完成,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退学的下场。
不过他自己好像也无法通过养女的检阅。两个大男人搭伙过活自然没有她在家时那么细致,再加上近日侦探社遭遇针对性的攻击,平息事端还要维持正常运转,稍微操劳过度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管理家事的少女唯有在健康一事上说一不二。虽然平日里都相当听话,但在这一点上惹她生气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他可能会被以下犯上地剥夺喝酒的权利,或者借口治疗旧年暗伤被送进与谢野的诊疗室——拥有她的支持,与谢野一定会高兴地挥舞起柴刀。
即使拿出大人的威严来反对也无济于事,再说也不可能对着她要哭不哭的脸说出拒绝的话,这不符合福泽的正义。
多年修习武艺,福泽的意志和精神都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得益于此,他能够以平静的表情应对少女质疑的眼神,并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那名新人,你已经见过了。感觉怎样?”
甘茶嘟嘟嘴。不过总归还是放弃了对福泽健康状态的审视。
“是非常厉害的人啊。虽然一副没干劲的样子还偶尔装傻,不过其实把所有事情都看透了吧。”
这样的形容给人带来的即视感过于熟悉,福泽因想起某个曾经认识的人而略感不快。
少女立刻发现了他的反应,伸出纤细的手指拉了拉他羽织的下摆。这是她在发现福泽情绪波动时常有的动作——不知她是怎么察觉到的,那明明只有一瞬间。
由于感受到了像是幼兽咬走食物那样的小小的拖曳力度,福泽很快回过神来。
有时候他觉得,女孩体贴入微的程度,把三个人的份加起来给她都不够——或许是遗传了她的画家父亲。那是个作品以纤细风格著称的美男子,多年以前,福泽在执行甘茶的母亲、那位大名鼎鼎的美食顾问海老泽理子的保镖委托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至今仍然有些印象。
甘茶长得很像她的父亲。发色和瞳色一模一样,连气质都有些相似。
少女继续着刚才关于新人的话题。
“如果他加入侦探社的话应该会是相当优秀的调查员——就是未来可能要辛苦国木田先生了呢。”
她觉得很有趣似的抿唇一笑。
“在你这里,他已经通过了吗?”福泽略微吃惊。
烟紫色长发的少女像是要提醒什么似的目视福泽:“有那样才能的人,不该放纵他去为恶。”
“……你说得对。”
短暂的沉默过后,福泽微微颔首。
“对他的过往,我也有一点猜测。但是我有种感觉,或许这是个想要做好事的人也说不定呢。”
像是在为勾起过往回忆而道歉一样,少女轻轻捏了捏他的衣角,得到一个温和的眼神以后,又用轻快的语调补充道:“不过也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总归还是要看国木田先生的判断。灵魂的本质,作为搭档的他应该能够看到更多才是。等这次的事件解决以后自然就能见分晓了。”
“「这次的事件解决以后」。你是说,炸弹犯也并非苍之使徒?”福泽并未错过她的言下之意。
“那个炸弹犯是叫做阿拉木塔吧?我也收到消息了,那是曾在国际范围内犯下多起案件的恐怖分子。他可和苍旗之王那种偏激的断罪者不是一路人啊,也从来没有写信预告的爱好。很难相信他有针对侦探社的理由。”
“那么阿拉木塔也和那名司机一样,受到了苍之使徒的利用。”福泽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会去信军警的协助人员,请他们令两名嫌犯以书面形式答复问讯,尽量找出苍之使徒的信息。接下来应该还会有第三封恐吓信,要做好迎击的准备。”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
甘茶双手合十,笑眯眯地凑到福泽眼前:“我就暂时不参与啦——我能看出来的,那位太宰先生肯定也早就看穿了。或许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应对之策——社长就放心吧。如果有需要的话叫人到三楼找我就行。”
银发男人低头看她:“你要去做什么?”
“是那个啦,拉面。”少女兴致勃勃地说。
倒也不算是个太意外的回答。
甘茶朝他晃了晃屏幕亮着的手机:“之前说到了九州,我就想做做看博多的豚骨拉面。在这里等着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菜谱、又跟相熟的店里定了食材。现在东西都已经送到旋涡了,咖啡厅的老板在叫我下去拿呢。”
第5章 豚骨拉面
无论是哪一种拉面,必不可少的三元素都是“汤头”、“面条”和“配料”。盛行于日本南部的博多豚骨拉面,是首先用猪骨长时间熬煮出乳白色浓汤,加上葱、蒜、麻油等酱汁与香辛料制成汤头,加入咬劲十足的细面以及各色配料,拥有浓郁口味的面料理。
作为最有名的三大拉面之一,博多豚骨拉面的制作流程甘茶闭着眼都能完成。但那样没有任何意义——优秀的料理人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最微小的任务,也不会偷懒地重复过去的创作,而是应该因地制宜、考虑食客的需求,以此追寻自我的提升。
这回也一样。虽说决定了要做豚骨拉面,但白汤的浓郁汤头并不适合夏天,日本人对于晚餐也偏好清淡口味。二者完全冲突,乍一看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才有趣不是吗?
如何做出一碗柔和适口的博多豚骨拉面——在等待国木田与太宰逮捕阿拉木塔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斟酌这道题的解法。如今对于要做的料理,她已有腹稿。
为了保留博多风味,豚骨高汤不可取代,那么就应该想办法平衡白汤过分浓郁的口感。
答案是——用酸。
在揉制面团的时候加入柚子,使面条拥有细腻的果酸;配料之中,炖煮叉烧时应加入柔和的米醋来调味,容易吸味的萝卜在烤制之前刷上一层带醋的酱汁,并选用梅汁腌渍的红姜和米醋腌制的藕带。用这样的方式打开食客的胃口,使他们更容易接受豚骨汤头,同时也将清爽与强烈的循环浓缩于一碗之中。
但这样还不够。对于甘茶而言,这样的料理是割裂的,她希望汤头、面条与配料之中的元素能够具有一体感。能直接接触到汤头的配料自不必提,细面过水以后,可以稍稍提前放入汤中,使之吸收部分汤汁。
至于汤头,思考过后,她决定加入特制的调味品——将少许猪腿肉烤干剁成茸,与洋李、紫苏和梅干混合在一起,带有清新酸味的酱料,用以中和脂肪与胶质营造出的浓厚感,也与另外二者相互呼应。
甘茶将两大袋食材和刀箱放到地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三楼的大门。
这里有她专属的料理研究室。
因为长时间呆在侦探社,城一郎老师教导她学习料理的地点也便定在了这栋楼里。最初借用的是旋涡的地盘,但后来她的个人物品越来越多,于是和社长商量过后,将空置的三楼也租了下来,经历了一番改建,现在看起来已经是相当专业的大厨房了。
即使如此旋涡咖啡厅的厨房里依旧有她的一席之地,以便她需要时使用。她确实也很经常借用那里,烘焙糕点的话没有地方比旋涡更合适了,原材料随她取用,还能得到客人及时的反馈——啊,并不是说把客人当作了小白鼠,但毕竟她也是需要多方意见的,所以只能这么办了。不过在旋涡煮拉面也太过分了一点,高雅的咖啡香气会被破坏殆尽。
无论是厨房,还是储藏室和杂物间都很干净,侦探社聘用的清洁人员非常用心。离开横滨以前她将容易腐坏的材料全部清理了,因此冰箱和柜子都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甘茶用皮筋将长发束起,系上围裙,将袋中食材一一取出,放在操作台上,准备开始试做。
*
“脑震荡、颅底骨折、关节粉碎性骨折、脏器破裂……哎呀,果然变得破破烂烂的了。不过这还不够啊,国木田。”
说话的人是侦探社的女医生,与谢野晶子。柔顺的短发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上面别着的金色蝴蝶发卡振翅欲飞。她美丽而成熟的脸上此刻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气笑容,身上只穿着内衣,扛着一把柴刀缓缓靠近被拘束带捆在病床上一脸惊恐的国木田。
这并不是凶案现场。与谢野拥有的治愈系异能力「请君勿死」,能够将濒死之人瞬间治愈。但伤患如果还未达到濒死状态就无法使用异能,需要由她亲自将人切到那样的程度。
“不、不,请等一下——”
国木田独步发出绝望的声音试图延缓即将到来的命运。
“啊?你还在啰嗦什么啊国木田。你碰上好时候了,快安安分分地让我切上几刀,我赶着去吃饭。真是的,都怪你们回来这么迟,我已经在这里等十分钟了——”与谢野不耐烦地说。
“啊——!!”
一墙之隔的病房内,太宰与甘茶二人听着柴刀切入身体的噗噗声和国木田的惨叫,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太宰夸赞道:“与谢野医生的动作真是干脆利索。”
“总觉得太宰先生在想什么糟糕的事情。”甘茶说。
“呀,没那回事。”太宰露出怀春少女被猜中心事的害羞笑容,“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啦,「由她动手的话说不定能痛痛快快地死掉」什么的。但是果然还是不可以,被柴刀大卸八块一点也不清爽~”
真是个颇有坚持的自杀主义者,在横滨的无数奇人之中应该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吧。
不过之前在车上已经见识过一回了,所以现在甘茶只是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然后平静地把碘伏棉签重重按压在他脸颊的擦伤之上,以物理性的方式停止他的自杀发言。
太宰发出一声小小的痛呼,用那双水润的鸢色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甘茶回他一个惯有的浅淡微笑。
“……我可是超怕痛的啊。”
对视两秒后,太宰垂下眼,嘟嘟囔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