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这下子惊呼声和骂声四起,人们纷纷捂头躲避,店门前和大街上顿时乱成一团,人人皆往远处空地奔逃。
  只不过几瞬,人群已四散开,再过得片刻,烟花爆竹亦不再有动静,只落了一地的纸屑。
  人们远远张望,只见店门前台阶下仍有几十人围着,被层层围着的那人却早已脱开站到了台阶上,与李岳喝骂为倭寇同伙的数人会合在了一起,李岳与二掌柜等人和他们对峙而立。
  见不再有爆竹烟花乱炸,人群又渐渐汇拢,此时却有一伙近十人走到近前,当前一个年轻人声音清亮:“各位敬请放心,捕头和官差已经在来的路上,大明律严禁私下械斗,请一起等候官差前来。”
  人群望过去,那年轻人已经走上台阶,站在李岳对面,行了一礼:“李大掌柜,好久不见。”
  忽有人一声喊道:“傅家纸行的少爷!”
  “便是万岁爷亲下圣旨赏赐的傅家少爷!”
  又有人喊道:“傅少爷可不能让这些倭寇逃了!”
  傅笙转身道:“有各位在此看着呢,断然跑不了。”
  他声音清亮,长得又好,说话态度又极是谦和有礼,众人听得舒服,连连点头。
  他笑了笑,转回身面对着李岳,收了笑意,淡淡地说道:“李大掌柜请借一步说话。”
  他语气虽然温和有礼,却不容置疑,李岳欲待不理会,傅笙看也不看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你要是愿意在这里听,那也随便你。”  李岳心下咯噔一声,说道:“你开的是纸行,有什么可与我说的!”却慢慢地跟着走了进去。
  傅笙留下的七八个人却没有动,有三个不动声色挡在了江陵身前,遮住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江陵望向店内,那些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退了回去,正听另几个伙计在低声说着什么。
  傅笙一直走到店铺里头的院子里才停下脚步,此地四处空旷,他抬头静静地看着李岳。
  李岳也在打量傅笙。龙游商帮在南京的诸商家当中,傅笙是很有名的。傅家纸业驰名大明,他不仅是南京最年轻的掌事人,还擅长改进纸张,且又长得一表人材——至于行商本事,他家的纸好,他又精通造纸术,当然不愁买卖。
  一个是俊秀挺拔的少年,未及弱冠,一个是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年轻力壮,孰强孰弱其实一目了然,可是李岳看着傅笙淡漠安静的双眼,不禁小心了几分。
  傅笙不等他打量完毕,肯定地说道:“他们不是倭寇,你是知道的。”
  李岳冷笑一声:“林家血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人,林溟与林四明,是林展鹏最亲信的心腹,前前后后跟随林展鹏多少年。可是那一年林家全家连同仆人全死光了,他们俩却不见踪影,通缉文书上也写了,林溟是林展鹏从温州带回来的,不知底细却尽会一些匪夷所思的伎俩。如今忽然出现,你说不是便不是?”
  傅笙静了两瞬,说道:“那便等官府来罢。”
  李岳瞪着他,连连冷笑:“你自己才从官监里出来,倒是相信官府得很。”
  傅笙淡淡一笑:“我能出监,当然全仗官府清明,还我清白。不然你以为每个人都能认识王爷的么?”
  李岳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脸色刷地雪白,蹬蹬后退两步才强自站住,惊恐地望着他。
  傅笙低下头,手指捻着衣袖,声音极低:“只是南京城里,王爷不太能来。”
  他轻轻一笑:“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他抬头漠然看着李岳:“这样,若是你当真深信他们是倭寇内奸,待会儿官府来人,你只管说,我傅笙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并非倭寇。”
  李岳兀自呆呆地站着,傅笙略站片刻,不耐地叹了口气:“李大掌柜快些做决定才好。否则,怕是没机会再到别处做掌柜了。”
  他并不再等他说话,转身便走。
  李岳方才如梦初醒,急声道:“傅少爷留步!”
  傅笙脚步不停,淡淡地说:“陈芝麻烂谷子了。”
  他走到店铺门口,一眼便看到江陵望过来的双眼,忍不住便是一笑,眉目温柔,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淡漠。
  江陵的目光一溜,掠过他的肩胛,傅笙微微摇头意示无妨。
  台阶下便听到有人喊道:“官差来了!官差来了!快拿了倭寇走!”
  人声又渐渐兴奋起来。
  却听得一声大喝:“喧闹甚么!”众人吃一吓,静了下来。
  那人率着十几个差人,面目普通,却有一双牛眼瞪得滚圆,见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满意地点点头,方道:“倭寇在哪里?”
  二掌柜当即指向江陵等人:“他们!他们冒充我们东家,想来骗取财物!”
  江陵被几人挡在身后,他便无法指示清楚,急走几步想要拨开挡住的人,却哪里扳得动傅笙带来的人,反险些让自己摔下台阶,又气又急地向官差求助:“他们躲在这几人身后!”
  官差头目朝那几个挡住江陵等的人喝道:“快闪开!”  这时李岳匆匆奔了出来,大声道:“且慢,且慢,官爷官爷,这是个误会,是个误会!”
  他奔下台阶,弯着腰道:“官爷,我刚才一时糊涂,认错了人,他们并非倭寇。想我堂堂大明,怎会容得倭寇这等夷民进到两京?我老眼昏花,当真是认错了人。”
  此时街上人虽多却甚是安静,李岳的话都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禁怪道:“认错人?你开玩笑么?”
  官差头目亦怒道:“甚么?你这是消遣差爷来了?”
  李岳忙忙走近官差,拉着领头人的手低着腰道:“官爷息怒,都怪小人眼神不济,官爷息怒。想那戚将军、俞将军各大将军如今已经扫清倭患,哪里还会有倭寇奔逃至此?全怪小人全怪小人。”
  他又朝四周匆忙团团作辑:“各位街坊邻居义勇之士,真是对不住了,全怪我,把他们认作了其他人。”
  官差头目的脸色仍是愠怒,却站住了脚步:“你当真是眼花认错了人?”
  李岳点头哈腰:“当真,小人愿以性命担保。烦扰官爷跑了一趟,辛苦官爷,对不住官爷。”
  官差头目方哼了一声,提脚道:“既如此,弟兄们那便走罢。日后擦亮了眼珠子,不要总来烦扰我们,我们都闲得没有事做的么?!”
  待到官差走远,李岳又垮着脸向众人行礼:“对不住各位了,李某向大家赔礼。”
  众人本待看到人人憎恶的倭寇当街被捕乃至被击杀的盛况,却不料便这么收场,不禁又是悻悻又是气恼,七嘴八舌地说起李岳来。却有一个街坊道:“这不是好事儿吗?还真想冒出些倭寇到南京城里来哪?有一就有两,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了?且想想沿海百姓那些苦日子罢!”
  这才慢慢地散了。
  人都走净,李岳方看向傅笙,傅笙朝他点点头,又朝一名随从点点头,那名随从方才松开捏住二掌柜脖颈的手,二掌柜惊恐地望着他们,终于不敢再出声。
  傅笙不再管他们,对江陵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又朝宋大掌柜行了一礼:“小子有缘得见大掌柜,有空闲时望有一聚容小子讨教。”
  宋大掌柜连忙还礼:“不敢,多谢。”
  傅笙步下台阶,早有马车过来,他朝江陵一笑,登上马车而去,却把随从都留了下来。
  江陵的身周于是便围满了八个膀大腰圆的随从,这下子怕是几十个人都抓不到她了。她望着傅笙的马车慢悠悠地远去,不禁啼笑皆非。  这一场变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之祸,宋大掌柜看着这些随从,不知为何便心定了许多。
  他看向李岳,李岳脸色灰败,长长地叹了口气,全无适才的恨怒不甘,说道:“一切都随你们罢。”
  宋大掌柜先前既鄙视他出卖铺子,如今又极憎恶他刚才竟起的杀心——若不是忽然响起的爆竹巨响盖住了李岳那一声“打倭寇”,群情激愤下,打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真把他们打死了,死无对证,通缉文书也是有的,距离遥远李岳全能当作通缉文书不知何时撤销,那真的是死也白死。有他背后的靠山在,林家的这家店铺也怕是全然落到了他的手里。
  而李岳,在那个时候怕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这些年的同僚之情,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他冷淡地道:“李掌柜请回避。”
 
 
第237章 改变主意
  傅笙在自家院子里已经坐了很长时间。
  一场喧嚣之后, 时辰已经是近午,傅笙回到家后便一直坐在院子的藤圈椅里晒太阳、想事情。冬天日短,太阳光最暖和的时候慢慢过去, 阳光慢慢地西斜,晒到身上便没有多少暖意了。仆人和小厮看着他的脸色也不敢劝他回屋,商议着等太阳光快没了的时候是不是点几个炭盆。
  江陵悄悄地走进来时, 看到的便是傅笙坐在藤圈椅里的样子,他望着一角有些凋零的冬青,面色平静得有些漠然, 眼神茫然。
  她站了一刻, 小厮见到她脸上都快放光了, 看一眼毫无察觉的傅笙, 大声地叫道:“江少爷!”
  傅笙一怔,马上转过头来,看见江陵, 所有的神情都收了回去, 眼神变得温和, 站起来笑着看着她:“怎么这么晚又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陵的心中忽然一酸, 她似乎明白傅笙在想些什么, 又似乎不明白,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慢慢从心中蔓延开来,她站在那里没动。
  傅笙有些不解,连忙走过来,握了握她的手:“怎么了?冷么?这会儿该又起了风吧?南京城比我们那冬日要冷得多了, 你要多穿些衣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滞, 话声也一顿,又恢复原样,只笑着拉着她进屋:“日头也没有了,进屋子里暖和些。”
  江陵随他拉着进了书房,小厮忙忙沏上热茶来,傅笙笑着看她喝了口热茶,方让她坐在椅子里,自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问道:“饿不饿?叫人给你上点心?午食你虽没来,仍是做了汤盅,今日是红枣莲子银耳。”
  江陵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小厮在一旁听到也不等傅笙吩咐便跑了出去,边跑边说:“这时辰厨房今日的点心也该得了,我一并拿来。”
  傅笙看着小厮跑出去,微微笑道:“他们可喜欢你来,每次来都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你。”
  江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傅笙转回头看着她,拿了案上一个册子翻了几页,笑道:“你想说什么?”
  江陵叹了口气:“傅哥哥,你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傅笙一怔,摇了摇头:“那些不好的事,你要都忘了才好,那些需要你记住的事,你记在心里就好,还有些事,你就算愿意说也未必就能说。陵姐儿……”
  江陵轻声说道:“傅哥哥,没有不能说的。”
  傅笙一震,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幼时为她抚平调皮捣蛋时弄乱的头发一样,江陵又说了一遍:“你想知道的,你想问的,我都会告诉你。”
  傅笙笑了起来:“你可别一见旁人对你好一点,就什么都说。”
  江陵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是傅哥哥。”
  这仿如小时候的稚气,令傅笙鼻中一酸,他笑得无奈:“可是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或者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傅笙,或者我有了另外的心肠。陵姐儿,你可得看得仔细些。”
  江陵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说道:“我有心。”
  傅笙怔住。
  正在此时,小厮和丫头已经捧了两个大盘子过来,后面跟着另一个丫头也端着一个大盘子。书桌上顷刻间便摆上了两碗红枣莲子银耳羹,一碟薄煎甜发糕、一碟鸡子糕、一碟芝麻糖条、一碟梅花糕,满满腾腾。
  上午在林记珠宝铺闹了那一出,午食时江陵诸人便都没什么心情吃,此时见热腾腾的点心上来,也觉得饿了,顾不上说话先吃为敬。傅笙见她一手勺子一手拿糕吃得香甜,不禁也觉得有些饿,拿了勺子将面前那碗银耳羹吃得干干净净,伸手拈着一块薄煎发糕慢慢地吃着,看着江陵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梅花糕,一边吃一边还说道:“你们家的梅花糕比我上次在街头吃的好吃。”
  等到吃饱了,江陵取过一旁的清茶一饮而尽,还叹了口气:“净是甜的,腻腻的,幸得有这杯茶。”
  傅笙笑得弯了腰。
  江陵瞪了他一眼:“我说错了么?”
  傅笙连连点头:“很是,去问问厨房两位师傅,怎净上些甜的,江少爷不爱吃甜。”
  两人笑了一阵,外头日头便西落了,傅笙这房子位置好,书房窗户望出去,西斜的红日便如熟透的咸鸭蛋黄,金红透明,孤伶伶地挂在枯树枝头。
  江陵看了一会儿,因甜食吃得多,便有一些些倦意,转过头来,趴在书桌上看着傅笙。
  这动作太过习惯,熟极而流。
  童年时两人虽然一起玩得疯,却也是要做功课的,两人便一起做。傅笙比她年长一岁,要写的大字比她多五张,她写完了,他还在认认真真地写,她便趴在书桌上看着他抿着嘴目不斜视一笔一划地写着。唯有这个时候她是乖巧的、不捣乱的,因为阿爹不许。
  傅笙低头看着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明眸,此时带了一丝倦意,与幼时的天真纯净相比,虽然仍是澄澈,终是多了些幽深。
  他忽然说道:“我记起来,我见过你的。”
  江陵看着他的眼神,与他同时说出来:“江家大宅。”
  三年前的五月,江家荒废的大宅门外,一群少年男女来祭拜江家亡魂。她站在林展鹏身边,看着傅笙来行礼告别,与她擦肩而过。
  傅笙叹了口气:“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江陵道:“我那个时候,那个样子,谁能认得出来才要了老命了。”
  傅笙没有笑,他问道:“那便是牛大夫说的药么?”
  江陵点点头:“这药极是神奇,所以我变成了那个模样,就很安全。”
  江陵又笑道:“其实那日你还扶过我,然后让见明给了我一瓶藿香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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