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笙茫然,他看向正过来换茶水的小厮,问道:“见明,你记得么?”
见明方才从门外进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脸痴傻地看着他们,傅笙和江陵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傅笙问道:“你一直在林家么?”
江陵点点头:“林家哥哥把我从温州带回来,教我读书、行商,他家有长辈不同意,他全然不理,带我在身边学习一切能学到的东西。他其实早就认出我,却一直都装作不认识我,怕我……”她有些说不下去。
傅笙低声道:“他怕你会戒惧,会不自在,他还怕会走漏了风声,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是你才是最重要的。” 江陵怔怔地看着他,傅笙又道:“我知道林家二少爷,但是不太熟,年纪差得有点多。但是来来去去这些人,大家也都知道他身边总是带着三个人,有一个特别小,特别不好看。我不知道那是你。原来,他对你这般好。”
江陵低声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傅笙凝视着她:“你该有多伤心。”
江陵的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傅笙默默地起身拿了巾帕过来,江陵抱住他的腰,泪水汨汨而下。
傅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被网巾罩住,手却仍能感觉到发丝的柔软。
他改变了主意,他想知道江陵经历了些什么,只要她愿意说,他就听着,只有他知道得够多,那么以后遇到相关的事情,他就能为她多想一步,多做一些,使她能够更安全、更顺利地去做她要做的事情。
便如今日。
若不是他去店铺时听掌柜说快过年了,烟花爆竹铺进了一批新花式的烟花,他想到江陵或者会喜欢,着人去买了一大批;若不是听到有人说隔壁街的林家店铺在抓倭寇,他心中忽然不安赶了过去;若不是他知道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今日的江陵会遇到什么事?她的朋友会遇到什么事?
他无法想象。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艰难地长成了这般坚强出色的人,那么以后,他要看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身边。
他答应过江叔叔的,他会照顾陵姐儿。虽然那时候,不过是一句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感情戏。
第238章 相对心安
林展鹏对于江陵来说, 不是不可触碰,他于她的生活中处处是痕迹,每每总会提起想起, 不可避免,她已经学会淡然。但是,他于她, 已是内心中伤疤下的一口井,通往悲恸怀念之海洋,轻易碰不到, 一旦碰到, 无可抑制。 很少有人能碰到。
四明、双宁、陈氏、林展云都不能, 怕是只有三水才有些微共鸣。同甘共苦、血脉相连, 都与此无关。
可是傅笙能懂。
江陵才泪不可抑。
一个怜惜她、理解她、懂她、欣赏她,从而尽力扶持她、教她,给她所有的自由, 只望她能够一从心愿、骄傲飞翔的人。是知己, 是兄长、是伙伴, 是随时随地能相视一笑便明了的人,是为彼此披荆斩棘的人。
是能从对方身上看到将来自己要成为的模样的人。
那远远不止是恩遇、信任而已。
所以, 谁救过谁、谁帮过谁, 又算什么?
为他报仇又算什么?
想念和哀恸是催心裂肝,江陵哭得气噎喉堵。
傅笙默默地站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那一下一下的轻拍,令江陵在痛哭的时候也无限安心放松, 仿佛可以把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哭出来。不用害羞,没有顾忌, 无拘无束。
她从来、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尽情放纵过自己的情绪,自从江家覆亡。
她学会冷静,学会隐忍,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因为不能停下来,因为软弱和哭泣不能有任何帮助。也因为,没有人能明白她与林展鹏的感情。
许久许久以后,江陵的哭声慢慢地停了下来,却仍然不愿抬起头,书房里已经悄悄地放进了好几个炭盆,温暖如春,傅笙腰间被江陵泪水湿透的棉衣便也透着暖意,并不冰冷。
傅笙便由着她,轻轻地环着她,轻轻地拍着她。
幼时他是那么笨拙,如今他是如此温柔。
等到江陵情绪平稳,松开手时,她垂着眼皮,一双眼早已肿成核桃,通红润泽,傅笙示意见明,见明眼乖,快手快脚捧来热水和巾帕,傅笙拧好热巾帕叠了几叠盖在她脸上,低声道:“先敷着。”
滚热的巾帕敷上肿胀的眼,一阵刺痛,又一阵舒服。
敷了几遍,眼睛不那么难受了,江陵慢慢地擦干净了脸,随意用香脂抹了抹。
此时天色已黑尽,透过小小琉璃窗,能看到一轮圆月寒浸浸地挂在天际,书房里的灯很亮,傅笙看着江陵的脸,不禁笑了:“原来你现在长成这样了。” 江陵的脸仍不算雪白,在灯光下却也如白玉一般透着光泽,双眉漆黑如鸦羽,微弯的眉梢处削掉一点点,以便妆成直眉,剪瞳如水,因哭过更显晶莹,此时便算是没有笑,唇角也是向上翘起。
盈盈处,容颜胜月。
江陵指了指他湿了一大片的袍子:“你去换了衣裳罢。”
她居然流了这么多的眼泪,江陵忽觉有些羞涩,她鲜少有这种感情,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傅笙转过了身,到了隔间卧房去换衣服去了。
书房里烛火哔剥,几排书架立在当中,书香墨香隐隐绕在鼻侧,书房外偶尔有人走动,悄声细语。这一刻如此静谧安好,江陵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幼时,又似是回到了林家,一时又是疲累又是安心,眼皮沉沉,几欲睡去。
傅笙换好衣裳轻轻走过来时,便看到江陵趴在书桌上,侧着脸,已经入睡。
他转身出了书房,叫了仆从来,吩咐道:“去高井大街的天香客栈,找一名叫做林四明的住客,告诉他江少爷今日疲累在傅家歇息,请他转告王大人府上。”过得一会儿,他又召来一个身材瘦小的仆人,低声道:“令人留意林记珠宝铺的李岳掌柜,接下去一段时日知道他去了哪里便是,不要跟得太紧,也不需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那身材瘦小的仆人停了一瞬,却问道:“少爷你和李岳说了什么?”傅笙微一沉默,道:“我拆穿了那件事。”那人一怔,道:“那为何不需知道他说了什么?要是他把少爷说过的话转述出去怎么办?”傅笙摇摇头:“我想他不敢。这事儿如果不泄露,他虽然会掉一层皮,却应该还能好好活着,如果泄露了,他就也保不住自己了。我已经答应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那人道:“终究危险,不如……”傅笙无奈地看着他;“你会不知道这样反而越闹越大么?”
那人烦躁地说道:“你明知道这事说不得,这不惹祸上身么?”傅笙叹了口气:“当时不说不行,江陵不能进官府。”
傅笙道:“我不知道我迟迟羁押不能出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是是因为卫所不松口是肯定的,卫所为什么不松口,因为李大平是卫所的人,他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被重罚和囚禁。由此可以推断,江家的事情有人暗中还是关注着的。江陵若是进了官府,要验证她的身份和证实她是不是倭寇,就需得等候浙江的文书过来,那总得有好几天,万一那人想着机会难得干脆动手呢?所以她可能没事,也可能有事。而这个可能但凡有万分之一,我也不想冒。”
那人也沉默了,慢慢地说道:“李大平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被重罚囚禁犹未可知。”
傅笙苦笑一声:“八年前,他是八年前被重罚的,只隔了一年而已。虽然也是有可能并非江家之故,但凡事不能总往幸运去想。礼叔,麻烦你了。”
被唤作“礼叔”的仆人摇了摇头:“你不必说麻烦,你父亲和你已经答应了奉养我兄弟终生,那也不能是白奉养的。江家的事我们会自始至终,放心吧。”
瘦小的人影闪出门去,傅笙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又吩咐了下人前来。
江陵醒转来的时候触眼陌生又熟悉,再醒一醒神,发现自己睡着的是傅笙的床,被褥温暖,散发着阳光的香味,显是新换的,她翻一个身,有丫头探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她朝丫头迷糊一笑,丫头也不禁笑了起来,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再躺躺?时辰还早呢。”
她鲜少赖床,便摇摇头,然而被窝实在温暖如春,想了一想又摇摇头,悄声说:“我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丫头“咯”一声笑起来:“躺久一些儿也不妨事的。”
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江陵心想,她还曾经在床上打着滚儿地赖床呢。只是到了傅家玩的日子,阿爹就再也不管她,只顾着自己和傅伯伯游山玩水谈天说地,把自己扔给傅笙的阿嬷和傅笙,傅笙因为是傅伯伯的第三个儿子,又是幼子,生辰有异,是在阿爷阿嬷的膝前长大的,因此她也很讨傅笙阿嬷的喜欢,只会说:“小姑娘家家的睡得多才长身体呢,不要去扰了她。”
那次去溪口,应该去探望傅家阿嬷的呢。江陵迷迷糊糊地想着,又坠入了梦乡。
傅笙则早已起床,他昨晚便睡在书房里,一夜安稳。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完店铺和纸坊的事务,看了眼高悬的日头,又看看隔间安静的卧房,嘴角不禁噙了一丝笑意,开始查看各家送来的贴子。
傅家生意在南京已颇有名气,因做的是纸,与读书人沾了不是一点点的边儿,因此不仅仅有各大商家时常往来,也有些官宦和名士偶尔会随时派了贴子过来。因傅笙的新造纸得了皇帝的下旨嘉奖,这些天的各式贴子越发多了起来。
他一份份地看过去,忽地微微一怔。
第239章 一拍即合
傅笙问江陵:“你对林家的珠宝铺子怎么想?”
江陵狡黠地笑:“你怎么知道我有想法?”
傅笙也笑:“要不然你为什么要到林家的铺子那里去?看铺子还是看伙计?”
江陵转动着眼珠子:“你猜?”
傅笙笑道:“猜不出来。”
江陵“嘿”然一声, 瞪着他:“你明明猜出来了。”
傅笙哈哈大笑着承认:“是啊,我猜出来了。在原位置开一家珠宝铺子,又同是龙游来的, 被背后的人疑惑上了,那可不太妙。可是好伙计难求,做惯了珠宝业又识货懂行的好伙计更是难求, 你是去看伙计的。” 江陵点点头:“看中了几个伙计了。也有几个以前和四明相熟,和他聊天时有意问有没有好的去处的,那几个的意思是他们是单身, 倒未必要一定留在南京。宋掌柜的意思是我未尝不可以在南京开个铺子, 这次龙游来的这些同伴也都是要来开铺子的, 多我一个不多, 少我一个不少。”
傅笙专注地看着她,听她说话。江陵侃侃而谈:“我本意是不必摊开太大的铺子,傅哥哥, 我这些年买了很多地和很多旧铺子房屋, 若是真有好消息, 人手和精力都会不足,而且, 在南京……我亮出‘江氏珠宝行’, 还是不妥。所以我有些犹豫。”
傅笙沉吟着说:“你怕贪多嚼不烂,也是对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也许可以……与人合伙?”
江陵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傅哥哥, 你太聪明了,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她满脸兴奋, 笑得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脚尖飞速地点着地,一派兴高采烈的模样。
傅笙禁不住好笑:“你这是要夸你自己聪明么?”
江陵调皮地扬了扬眉:“我就是要夸自己聪明,可是这不是不好意思嘛,幸好你和我一样聪明,我夸起来就很自在了!”
两人都觉好笑,相对笑了一阵,江陵又问他:“那你再猜猜我想和谁家合伙?”她满脸得意,却又隐含着期待。
傅笙垂眼想了一下,笑意满眼,道:“老习惯,咱们各自写在手心?”
江陵连连点头,这是他们幼时会玩的把戏,如今重温,简直快乐无比。遂各自取了笔,背过身去在手心写字。 然后两人笑嘻嘻地站在书案前,背着手,一起喊:“一、二、三!”同时向对方亮出掌心。
江陵有些紧张的脸微微绷着,傅笙却是含笑,同时看到对方掌心的字时,两人都一时没有表情,过得一会儿,方一起笑了起来。江陵伸手拉住傅笙的手摇着,笑得极是开心:“傅哥哥你最聪明了!”
傅笙哈哈大笑。
江陵笑眯眯:“我明儿去他们家宅子,问他们愿不愿意,然后再去找铺子。你们家知道哪里有好铺子出售么?出租也是成的。”
傅笙点点头:“我这边有几个相熟的经纪,帮你问问。”
江陵微微一叹:“林家那个铺子的位置极好,现今卖掉容易,以后再要买这般好的位置就难了,可惜了,我还以为会留着出租。不过壮士断腕,收梢收得干脆利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林展云还是令人佩服的。”
傅笙道:“我叫人替你留意着好位置,林家的珠宝店铺咱们同乡最好不要买。”
江陵点头,一双明澈的双眼望着傅笙:“若是林家留下铺子出租,童家哥哥他们兴许不会多想,只认为是林家无力掌控,收缩经营。可是连这般好位置的铺位都一气卖了,他们都是家族中精心培养的,自然会多想一二,虽未必想得透,却也不大会冒失。若是有人实在动心想要买的,宋掌柜自然会事前知道,到时候悄悄知会一声便是了。” 傅笙温和地说道:“回头我与你细说此事。”
江陵笑吟吟地点点头:“嗯。”
两人吃了午食,一起到书房慢慢喝茶消食,江陵翻了翻他看的书,忽然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会猜是许家?”
傅笙笑道:“因为童家不必与你合伙。当然若是你提出来,他们一定会同意,但童家相识遍天下,你为何要去占这个便宜?占了这个便宜你便失了主动权,你又不是非要开这个店不可。沈家则力弱,你与他们家合伙的话,同自己独力开店也没甚区别,有心人太容易查出你了。许家则不然,他们家有名有利,但是认识的贵人却少,他们知道你是江宣的女儿,便会猜你会有你阿爹的旧友相助,这般现成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