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正面出击
江陵穿着厚厚的鹤氅, 望着门外满天的炮竹烟花。接连几天的晴朗冬日,越发令天空明净如洗,到了夜晚更是水晶般沁冷透明, 深蓝近黑的天空中绚烂明亮的烟花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映得人间美丽无比、欢喜无限。
这是除夕夜。
傅笙送来许多烟花炮竹,老太医的僮儿们以往除夕虽也少不了他们玩儿的, 却哪里有这般取之不尽,花样繁多,吃了团年饭便欢呼着去玩, 已经玩了一个时辰, 看那兴高采烈的劲头, 只怕要再玩一个时辰也未可知。
四明和孙恒达一个二十, 一个二十出头,早过了玩的年纪,为着添喜庆, 去晦除尘, 热热闹闹地放了一阵烟花炮竹也就歇了手。更别提牛非了, 倒是阿松还有几分玩劲,和僮儿们玩得热火朝天。
老太医当然不管, 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玩, 看一眼傅笙道:“还是年轻人懂得玩,往日那些人,全不会逗孩儿们。自己去买吧,哪里买得到这些花样儿。”
那是自然的,达官贵人们, 来求医治病的人,要送礼当然送的都是极贵重的, 烟花炮竹这些哪里会想得到呢。
傅笙的这些烟花炮竹今年可是费了心思去订来的,既有两处,便订了许多、
傅笙在家里吃了除夕团年饭便带了见明见知过来了,见明见知年纪比傅笙略长,一早跟着他到南京城。本来在家里也是只知伺候少爷陪着少爷玩的,到了南京便要独当一面,什么事都要做起来,为傅笙分忧解难,这些年成长许多,既陪了傅笙过来,除了帮僮儿们搬炮竹烟花外,也笑着坐在一旁看,一边同四明等人闲聊。四明倒是喜欢和见明见知聊,他们在南京呆的时日长,知晓得门道多。
看上去岁月静好。
江陵受伤至今已经半个多月,行走之间略见缓慢,抬手举足也不甚流畅,其余却没有什么异常了。至于疼痛,她不说,旁人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程度。不过老太医说,胸口那一刀既已无甚大碍,胁下的伤看上去吓人,却只是外伤,只需时日便能痊愈。牛非歪门邪道懂得多,正在老太医的方子上日夜研制去疤膏,要趁着新伤抹上,只盼着日后伤口不留痕迹。
江陵身上伤痕不少,多在背后,自己瞧不见,也不甚在意,不知为何牛非却执着起来,与老太医近日的讨论题目处处不离去疤去痕,老太医治病不分大小,当然不会小瞧去疤去痕这等事,要知道头脸病了伤了留痕极伤人自尊,当然不是小事,且既然是徒弟了,徒弟想学什么当然都是倾囊以授。
外头笑声闹声不绝于耳,所有的房间都照规矩燃了灯,各处都是亮亮堂堂。众人聚在厅堂里,点了不少炭盆,温暖如春,各种小食到处摆放着,随手可得。正是年节气氛。 江陵捡了一块蜜饯在嘴里含着。她本来不大爱甜食,这次受伤之后大约是失血过多倒对甜食添了兴趣,每每会想要吃点甜的,傅笙当然令家中厨师多制,并到各名家点心铺搜罗了许多来,只把老太医家的食柜摆得溢了出来,且隔日便换,叫僮儿们也只管去拿来吃,他们吃得极是开心,每次见了傅笙来虽不敢欢呼却都眉开眼笑。
江陵忽然说道:“傅哥哥,林家那间铺子有没有卖出去?”
傅笙一怔,道:“还未曾,因为要过年了,那里地段虽好,一则开间太大,店铺后的院子房子又多,要价不菲;二则到底有了些风声传出去,虽不确实,却也让人疑惑。因此虽有人问,暂无人买。不过年后估计很快便能脱手。”
江陵说道:“我想买下来。”
傅笙真正怔住,因为烟花炮竹声声震耳,他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响,旁人便没有听清,只有坐得近些的四明听到。
四明是知道究竟的,心下亦是惊怔,然这些天他们与江陵说话都不愿大声,此时也只是吃惊地望着她。
江陵慢慢地说道:“咱们避得太过,反令人疑心。只说我资金筹备不及,如今够了,决定买下来。”
四明道:“可是咱们和许家合作的店铺已经找好,正在装修,年后便要开张了,这个店铺买下来又是为何?”
傅笙心里如惊涛骇浪,要论最知根底的,无非是他和江陵,四明和其他人只知道李岳背后有靠山,江陵不想牵扯因此才不要这个店铺。只有他和江陵知道,李岳背后的人是景王。
江陵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四明与江陵相处久了,知道当江陵露出这么一幅表情,且不愿解释的时候,就不会是小事情。他不禁有些焦躁,可是江陵的固执他是知道的,他若是再三追问或是生气,只怕她便会背着他行事。
四明心想,到底是自己能力不够,帮不了她什么。眼神不由地看向傅笙,傅笙也没有问,但是他的表情告诉他,傅笙想到了。
四明叹了口气,他的脑子比不过她,那便听她的好了。
孙恒达忽然说道:“那几位少爷们应当都已经到家了罢。”
这说的自然是章家、胡家、祝家、许家那几位,童海并未回家,他于半个月前去了扬州和童佩会合,前往边境。
江陵此次重伤留在老太医处,并未告知他们,只说去了别处,因此他们这些人除了在傅家探病的那一次,便各有各忙,未曾再聚。不过年后几人会再回南京,过年回去,一则是团聚,二则是将这两个月在南京的所见所闻和心中计划和家人商议讨论,商人无奈轻别离,因此过年回家团聚反是其次,最重要是后者。等过了年那时候来,便是真的开始置店了。 江陵点点头,却微微一笑:“可惜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去京城了。” 四明下意识便道:“这怎么成,你至少得将养两个月才行。”
江陵摇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放心吧。总要过了正月二十才出发,路上亦能好好将养。”
孙恒达问道:“要不我打头阵,少爷和我说一说要求,我去订客栈和打探环境什么的。”
傅笙笑道:“若是各位不嫌弃,傅家在京城有座宅第,不如便住在那里如何?也省得人多嘴杂。那里的位置也还好,只是闲置许久,之前已经派人过去打扫清理。”
四明看了一眼江陵,虽然不是很喜欢,但是江陵的身体的确还需要好一些的环境休息,便算最好的客栈,总是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便朝着傅笙点了点头:“我没意见。”
这里说得热闹,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太医借着出恭进了里间,然后绕过后院小门,出了小门并小心掩上,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满天烟花下,他抬起头,正是“官差”。他深深地弯腰行礼,低声问道:“那姑娘伤势可大好了?”
老太医叹了口气:“差不离的好了。不过要恢复还得好好养着。”
“官差”微微沉默,又问:“她可有问过什么,说过什么?”
老太医翻了个白眼:“她问我有甚么用?我甚么时候管过闲事!”
“官差”神情复杂,只道:“我们自然知道老大夫您的规矩,不闻不问。因此兄弟们都承老大夫的情。只是她……”
老太医摇摇头:“她甚么也没有问,甚么也没有说。半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你们。”
“官差”脸色微变,他呆了好一会儿,忽然苦笑一声:“当真是……当真是……敏娘的女儿。这性情,一模一样。”
老太医忽然道:“她身上全都是伤,估计也不在意多一刀少一刀。”他挥挥手:“快走吧快走吧。”转身回到门里,啪一声把小门关上锁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官差”亦转身离去。
第251章 奔赴京城
正月里, 南京城终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这场大雪从夜半开始,一直不停歇地下到第二天中午, 雪积一尺,远近一片洁白,院子里几棵矮松和枯树皆盖上了厚绒绒的雪衣, 琉璃世界晶莹美丽。
药僮们忙完了早上的活儿,扫出了行人的石径,各自觑着老太医的眼色, 老太医见雪停了一挥手, 几人便低声欢呼, 冲出去玩起雪来。打雪仗、堆雪人, 经久不衰的玩法,可是一年里只能玩上几次,从来都是孜孜不倦的。
江陵在温暖的屋里闷得久了, 披了大红的厚氅, 走到屋檐下呼吸一口雪后的空气, 冰冷沁甜,新鲜之极, 僮儿见她出来, 玩笑着轻轻扔一个雪球过来,扔得轻,雪球一碰到氅衣便散了,江陵下了阶,在石径上走了几步, 作势弯腰去团雪球,僮儿吓得连连作辑, 江陵直起身来,展颜一笑。
僮儿笑着叫道:“姑娘真好看,就像雪堆出来的雪人儿一样。”
牛非哼了一声:“有眼光。”
江陵笑不可抑,笑声中,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傅笙穿着青色的厚氅走了进来。
江陵抬眼望过去,两人遥遥相对,一笑。
雪景如画,江陵苍□□致的面容如画,傅笙俊秀异常的脸庞如画,两人相对而立,亦是如画。
牛非轻轻地叹了口气,四明站在一旁,忽然间心平气和。
正月二十,雪已融尽,风和日丽,江陵辞别了老太医,带着四明等人坐上了傅笙准备好的车辆,往扬州而去,计划到扬州后乘船沿运河北上直达京城。这样一路上不至颠簸太过,慢慢行去对江陵的伤势有益。
牛非放心不下江陵,老太医便由她随江陵离去,沿途继续看护江陵,为她调理身体。
江陵受伤至今已经四十天,慢慢行至京城也当足有两个月了,老太医和牛非也说,伤势也无大碍,因此傅笙等人才答应正月二十便即启程。
在老太医处养伤,坏处是不敢多说什么,好处也在于不能多说什么,江陵经历过许多,早已养成了既来之则安之的习惯,虽然心里会不断思忖,但既无法实施,便也能放下且顾眼下。这四十天她倒是的的确确好好地养伤了。加上老太医医术精湛,医补得益,离开时脸上已经颇见血色。
此次出行最好的一点是一切都不必江陵操心,傅笙已经把所有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车辆、途中吃食、客栈、路径、船只安排、沿途停泊等等,都有人事事调度。连四明都恍如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们随同林展鹏出行,走到哪里都不必操心这些琐事,因为一个成熟的行商家族,这一切都是有专人负责的。
但是四明和孙恒达还是和傅笙打听了,去与负责这一切的人打探和学习,这一次如此方便,以后可就保不齐要自己去管了,有这般的前辈可以偷师,怎么都不能错过。
虽然,也许,日后……四明回头看一眼江陵乘坐的车辆,那也是傅家归傅家,江家归江家。他很确定这一点。
江陵和傅笙坐在车里,傅笙的这辆车很是坚固宽大,车厢里足可容纳四五个人,底下垫了厚厚的垫子,加之车辆行走在官道上,便不显颠簸,江陵舒舒服服地抱着被子靠在一角,笑着对傅笙道:“真舒服。”傅笙温和地笑道:“南京到扬州一路都是官道,路上很是平整,到了扬州咱们马上就坐船了,你若不晕船的话,就更舒服了。”
在路途中哪能比得上在家舒服,可是这般安排,确实是最舒服的路途了,江陵笑眯眯地说:“我不晕船啊,我坐海船也不晕呢,小小河船能耐我何。”傅笙笑着点头。
两人闲聊一阵,江陵道:“李岳已经知道我买下了林家的店铺吗?”
傅笙点点头,微叹一口气:“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江陵安慰他:“咱们先不开张,不打紧的。”
傅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可以不用回答我,但是我还是想问,你当真是怕人疑心咱们避得太过才买下店铺的吗?”
江陵摇摇头:“不是。”她回答得爽快,傅笙倒是一怔,江陵认真地看着他:“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但我又说不上来,心里总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事漏掉了,可是想了很久想不出眉目,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没做的事都先做了,之后大不了再卖掉就是了。”
傅笙低头想了一下,忽然笑道:“那也行,到时候你在旁人眼里落得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更好。”
江陵笑了一会儿,想了想,掀开窗帘看了一下,见傅家的护卫足有七八个骑马跟在车前车后,见明和见知也骑马走在车旁,便道:“我有话想和孙恒达说,之前在老大夫那里总觉得不便。”
傅笙下车,去叫了孙恒达过来,孙恒达有些困惑,依言进了车厢。
一刻钟之后,他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傅笙四明招手:“傅少爷,四明,上车来罢。”
江陵等大家都坐好,方对傅笙和四明道:“适才我已经将我的事情与孙兄说过了。”
傅笙和四明看向孙恒达,心中自然明白孙恒达此时既然还在场,那便是与他们共进退了。与孙恒达相处日子虽短,四明知道他话不多,但心里自有主见,为人冷静客观擅判断,不冲动,不争先,在义气上面或者缺一些,但是公私分明,这一点反比自己要强多了。
江陵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和她同甘共苦乃至同生共死过来的,与其说在一起是为前途,不如说感情因素更多一些,而事实上,她缺少的却正是孙恒达这样的人。
若是孙恒达不欲参合,那么江陵自然还是会留他做掌柜,主掌一方,核心却不必了。她把选择放在孙恒达面前,一是坦白相对,让他知道自己知道得越多参与得越多可能就越有危险;二是让他自己选择,可留可去,留下来也可以选另一条路,那便不用再跟着去京城。
她的店铺如此之多,需要的好掌柜好人手也如此之多,他们可都不必跟着她涉险。
这也是她对孙恒达的信任:便算是孙恒达选择了只做掌柜,她也相信他会为她保守秘密,而不会以此相要挟。
此时孙恒达见两人四只眼睛望向自己,不禁一笑:“我和你们比是差了不少,所以只有讲究一下风险和收益了,既然跟着江老板了,我也不想被拎回家去重头来过了,我这年岁可不小了。”
傅笙看向江陵,一笑,江陵回之一笑,轻声道:“放心。”
她的家事,她的仇恨,怎么会让旁人承担。不过是,以防万一。既有万一,总要教旁人知道万一的风险。
四人静坐了一会儿,江陵方说道:“这次去京城,我是去找我父亲的一位好友,他现在在裕王府做事。”
她喃喃地说道:“我总觉得,他会告诉我很多事情。虽然我之前找他的初衷只是为了对付许运豪。”
嘉靖四十五年,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对于大明朝来说如是,对于江陵来说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