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指了迎出来的一个侍女对江陵道:“跟着这个姐姐去吧。”江陵点头而去。
老夫人带着众人进了正屋,对屋里几个侍女小厮道:“所有的人都到偏厢去,谁要是乱走,一概打死。”她脸色冷然,侍女小厮们皆低头答是,鱼贯而出。
人走尽了,屋内只剩一家四口,夏侍郎看一眼老夫人,想一想又看着夏言真,问道:“那人是谁?”
他问得心平气和,全无刚才的气怒。
夏言真不语,老夫人答道:“你刚才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点儿也没看出什么吗?”
夏侍郎怔了一怔,细细回想,半晌后仍是摇了摇头:“看出什么?我不记得曾见过此人。”此人未及弱冠,眉目秩丽,若是见过他断然不会没有印象。
老夫人脸色复杂,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全无印象?”
夏侍郎又想了一想,坦然摇头,反问:“我应该认得他?”
夏言真抬头盯着他,夏侍郎叹道:“为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有的,你这般着紧此人,不妨直说。”
夏言真仍是不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个讥诮的笑来,夏行方听得父母来回打哑谜似的对话,又见弟弟脸色奇异,却是明显知道内情的,当下只有他一人不知似的,不禁瞪了夏言真一眼:“二弟你既知道,爹也叫你直说了,还打什么哑谜!什么人比你亲生的儿子还要重要?我倒是好奇得很!”
夏侍郎微微点头,叹道:“天地君亲师,你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念哥儿再混,也不能被个外人越了过去。你啊,如今也不小了,且别再过于任性妄为才是。”
夏言真冷笑一声:“不敢领您的教诲!”那股子讥讽意味之浓,任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侍郎亦是怒上心头,只脑子里忽有一道亮光闪过,却转瞬即逝,捕捉不住。
耳边已经听到老妻淡淡地说道:“你不记得了,我却是记得的。当年不知道是谁,将全幅家当填了你这个户部侍郎的亏空,才令得朝廷大军粮草不曾耽搁,缓出了一大段时间,你才能找出亏空的原因是你指示错误致使手下郎中误拨款项!”
夏侍郎怔住。
老夫人又冷笑道:“你有了时间找回钱银,事后抹了账簿,才能不被万岁爷问罪,还保住了你那侍郎的官职!可惜你事后虽将钱银还与那人,那人却为了给你填亏空,延了一年贡品的时间,被罚银百万,还被万岁爷狠狠喝斥了一顿赶出皇宫。”
“如今,你连他长的什么样子都忘了!”
夏侍郎和夏行方错愕之极,夏行方失声道:“他是,他是……江宣的儿子?”
老夫人嘿嘿一声:“江宣的儿子?”
夏侍郎低头细想,脑中却仍是模糊。老夫人见他如此,本已失望的心中又添一层灰心,颓然坐倒,道:“可是夏忘年啊夏忘年,当日千恩万谢视他为恩人,过后得知他大难临头却不敢示警,如今连他面容都全不记得。夏忘年,夏忘年,你当真是忘恩负义的表率!”
夏侍郎霍然抬头,瞪着老妻,头脸胀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江宣他,他得罪的是什么人!我去示警?你知不知道只要示警的人一出京城,我夏府满门就不保!”
夏言真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何需府中有人出城!你明明知道江家在京城自有人手!”
夏侍郎见他拆穿,亦冷笑一声:“那就安全了吗?无知小儿!他们会不知道江家在京城的人手?到时候夏府满门……”
夏言真满腹悲愤不知道藏了多久,他瞪着父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满门不保?你有脸说我没有脸听!有娘在,只要不谋反,夏府不会有事!你种种借口不过是怕牵累自己,牵累你的官帽!在你心中,救你性命的恩人不及你一个三品侍郎位!”
夏侍郎大怒:“你这般与我说话?你这个不孝子……”
夏言真长笑一声:“夏府里有夏侍郎你如此不仁不义,又何必在乎多我一个不孝!”
父子两人怒目相向,宛若仇雠。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朋友说前后不符,江陵的身手怎么会这么弱了。一是因为江陵重伤才两个月不到,根本没有恢复,二是因为马车撞翻在地时也受了些伤,三是这是在京城啊,跟着她的两人无论是谁要打还打不过几个家仆?问题是不能打啊。
第255章 父母兄弟
江陵被那个眉目温柔的侍女带到一侧宽大的耳房, 过了一会儿,侍女便捧来了热水巾帕,江陵婉拒了侍女的帮忙, 自行去洗漱,侍女也不勉强,笑了一笑便去另一间屋子里取来了一套衣裳, 却是一件莲色直身、玉带钩、鹿皮靴子,并袄子、裤子、袜子俱全,另有一件鹤氅, 轻声道:“请少爷换衣。”
江陵自然不会让人近身, 只摇头客气道:“不用麻烦姐姐, 姐姐尽可自便, 我自己来便是。”
侍女犹豫了一下,却也罢了。
江陵飞快地换好了衣裳,侍女引她到了廊下, 歉意地道:“老夫人适才下令, 我不能近正房, 少爷请自行进房便是。”她指了指正房门口,便退下了。
江陵心知有异, 迅速走到正房门口, 却正听到夏侍郎那声冷笑:“……他们会不知道江家在京城的人手?到时候夏府满门……”然后是夏言真悲愤的声音:“……救你性命的恩人不及你一个三品侍郎位!”
她心思何等机敏,只这几句话便大致猜到了究竟,阿爹救过夏侍郎?夏侍郎明知阿爹有难却因怕丢了官位隐而不报?江家满门原是可能逃过劫难的?不,不是可能,是一定。她越是年长, 越是经历得多,就越是知道父亲的能力, 若是先一步得知消息,江家不会覆亡,她几乎可以肯定。
王叔叔说过,父亲已经有所准备,只是事发实在太快太突然了。
原来……原来……
她不由握紧了双拳。
随着夏言真那声长笑喝骂,屋内一片静寂,江陵的经历注定了她不会被这种消息所慑住,她很快醒过神来,只想了一瞬,便推开了正屋的门。
门里还有一道厚重的锦绣棉帘,待她掀开进去时,屋内四人的目光都正看着她。
江陵刚才把一张脸洗得干干净净,那点矫饰也洗去了,不染胭脂不沾颜色,整张脸除了磕破的一 点点嘴角,便是原原本本的样貌。秀美之至,精致之至,虽然弯眉被她修成剑眉无法洗去,却仍是添了女子的柔和。
她不动声色地远远朝着老夫人一揖,轻声道:“多谢老夫人赐衫。”
老夫人远远看着她,眼神中微有恍惚,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我身边。”
江陵点头应声,向老夫人身边走去,走到夏言真身边时,顿了一顿,低声却清晰地说道:“夏叔叔,谢谢你。”
她眼神清亮,满怀真诚,夏言真却忽然扭过了头去。
老夫人叹了口气,温声道:“你都听到了?”
江陵自是知道他们原就没想再瞒着自己,便笑了一笑:“衣裳换得太慢,只听到一点点。”
老夫人凝视着她道:“没事,等会儿我和你夏叔叔详详细细地从头和你说。”
江陵乖巧地点点头,站在老夫人身畔。
自她进了房门,夏侍郎便暂收了怒火,目不转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江陵,不提也就罢了,听说她是江宣的后人,他的脑海里到底还是浮现出了江宣的样貌来。
江宣的样貌本就是极出众的,虽说京城遍出人杰,可是江宣的出众还是令人印象深刻,夏侍郎自己都不肯承认,之所以他淡忘了,不是江宣不够令人印象深刻,是他刻意不肯记得而已。
这个少年,眉目之间果然是似曾相识,果然与江宣有五六分肖似。样貌倒也罢了,通身的气质,那股子淡然、坚韧、自如,才是最最眼熟的。
一个三代行商的商户子,竟有这般士人也不见得有的气质,当年他曾经在心中暗暗诧异,如今他又看到了。
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
夏行方也在打量她。
当年所有的事,他作为夏府长子,都一清二楚,江宣以身家救夏侍郎,江宣被皇帝赶出皇宫,直至父亲得了消息,锦衣卫奔赴出京,他都知道。
他是站在父亲这边的。
传消息容易,但是传了之后呢?夏言真说得容易,有娘在,夏府不会有事,但官职一去,夏府还不是任人鱼肉?得罪了锦衣卫得罪了东厂,那些睚眦必报的人总有办法对付夏府,娘还能活几年?皇帝的情分有多可靠?
没有人知道江宣得罪了谁。事发后以无证据意外结案。
然而夏言真奔赴龙游,细查暗访,令府中人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等他回府后,又不知从何处知道父亲一早知道消息隐而不说,当即与父亲大吵、翻脸,破府而出。
之后过了一年,又辞官而去。
八年来,他踪影全无,不再回夏府。
要不是他忽然回来,竟进了裕王府,而景王几年前已被皇帝所疑出京赴藩,裕王眼见得是太子了,自己又何必再三再四地去请他归府!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夏言真,夏言真刚才满身的怒气都不见了,仍是一脸漠然。夏行方不由气闷。
老夫人的声音慢慢响起来:“我知道今日的事你们必定会去查一查,瞒也瞒不过去,那便不必瞒了,省了你们一番功夫。来,你们听着,这孩子名唤江陵,乃是阿宣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逃出来,如何活到现在,如何出脱得这样好,我只想告诉你们,你们最好当作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就当作是你们最后还有一点点良心。”
夏言真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笑:“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毁了整个夏府。”
夏侍郎浑身一震,夏行方大怒道:“你说什么!”
夏言真盯着他:“你知道我能够说到做到。”
老夫人疲惫地摇摇头:“不必你,我来。”
夏行方大惊失色:“娘!你们,你们为了一个外人……”
老夫人厉声道:“我不过求你们一个闭嘴!求你们两人不要对恩人赶尽杀绝!”
夏侍郎忽道:“我们可以闭嘴,但是江陵自己公然出现在人前,出现在京城,防不胜防的吧?”
老夫人一声冷笑:“当年事已过去十年,十年来几番人事变幻,只要不是有心人去挑唆去提醒,她一个小孩子出现在何处又有谁来理会?”
夏侍郎怔了一怔,苦笑一声道:“你……放心吧。”
正在此时,院子门口有人大声禀报:“老夫人,钦天监郑大人求见!”
夏言真早便不想呆在此处面对父兄,闻言立即走到母亲身边:“娘,郑兄是来找我的,我这边带了……阿陵回去了。”
老夫人一怔,抬头看向次子,目光中颇有不舍,夏言真蹲下身来,仰头望着母亲:“娘,便照你先前说的,时常来儿府中住几天。”
夏行方嘴唇掀动,想说什么却终于咽了回去。
夏侍郎亦颇为无奈。若是……若是念哥儿撞的马车主人不是江陵,便不会再吵这么一场,以至于又不能与次子略作缓颊了。
只是念哥儿……
老夫人说道:“念哥儿你且放心,若是有事会及时通知你。”
夏言真想了一下:“我先带阿陵回府住下,然后我会去隔壁张郎中家借宿,直到念哥儿脱离危险。”
夏府的隔壁住着的是兵部张郎中,住所不及夏府宽大,却只住了十几个人,张府与夏府比邻几十年,张郎中和夏言真也是自幼便认识的。
老夫人听得一愕,顿时一张脸上精彩纷呈,转目看向夏侍郎和夏行方变得铁青的脸,几乎便要笑出声来。
她这个小儿子!自来便桀骜不驯,行事但凭对错由心,世人或许看不惯,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只觉得痛快?不,是太痛快了!
江陵也是微微一怔,不禁失笑,心生亲近。
她拜别了老夫人,又向夏侍郎夏行方略施一礼,便跟着夏言真走了出去。
走到先前的院落里,夏言真示意她略等,去了主屋与刘太医说了几句话,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只见娟娘追了出来,凄厉地问他:“你去哪里!念哥儿还未脱险,你竟就这么走了?!”
她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绝望,还有说不出的阴郁愤恨,夏言真想了一想,回身说道:“念哥儿若是无事,你愿不愿意带着他和心姐儿跟我出府?”
娟娘一怔,张口结舌,夏言真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转身便走。
娟娘情急之下紧追几步,边追边说道:“你既已回京,又如何不回府来?我们若跟你出府,老太爷老太太该有多伤心!”
夏言真不再忍耐,快步往外走,喝道:“行了!你就永远呆在这府里罢!”
他携了江陵走得极快,娟娘一个深闺妇人哪里追得上,一瞬便看不见人影了。
第256章 寻根究底
夏言真一步未停地直走到大门口, 他人高脚步大,江陵险些便跟不上他,好在往大门口只一条路, 虽落后几步倒也能跟上。
门房甚是宽大,里面站着五个人,正是郑泉年、傅笙、四明、孙恒达, 以及夏言真的仆人。四明和孙恒达的衣服俱换了新净的,折断手臂的是孙恒达,现在已经被正了骨, 用木条绑好, 两人见江陵出来, 方松了口气, 又见她也换了新净的衣裳,且质地不凡,便更是放心了。
傅笙一步跨前, 拉住江陵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下, 低声问道:“没事吧?”
江陵摇摇头, 眼中带着笑意:“你的信送得及时,我一点事也没有。”
傅笙见她手脚灵便, 果然没有受伤的样子, 只有嘴角的蹭伤是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磕到的;又见她语笑晏晏,神态自然,便松了口气。
前日到了京城,江陵便投了帖子到郑泉年府上,郑泉年其实整个年都不是在京城家里过的, 在南京的时候,江陵受伤当日, 郑泉年刚接了急令离开了南京,直到过了正月才和江陵前后脚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