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帖子自是大喜,恰好今日休沐,便嘱她今日到府。结果便出了事。
其时马车上一共是四个人,傅笙也在的,只是江陵见撞上马车的是一个半醉的锦衣少年,连后面追上来的家仆都身着锦衣,那番气势汹汹的样子便知不妙,混打之下,锦衣少年被惊马斜踢一脚卧地不动之后,她和傅笙都觉事情闹大了,两人只一个对视,傅笙便道:“你去郑大人家里求助。”江陵却摇头:“我不识路,你去。”
两人的对话只在一瞬间,傅笙知道时间紧迫,无谓推让,当即便趁人多围观,悄悄解了马车上的马匹纵马离去。
他策马急奔回到了郑泉年府上,郑泉年一听便立即带他去了夏言真家里,傅笙心中虽急却也明白,郑泉年只是一个钦天监的普通官员,夏言真却在裕王府任职的,若是郑泉年出面只怕位卑言轻,无人理会。他和江陵两人之前分析过,凭着江陵幼时记忆中夏言真的张狂言辞、王凤洲和郑泉年虽未说透却明显的言下之意,且,他辞官多年不知所踪,一回京城却能马上便入裕王府,可见不是等闲之辈。
只怕江陵让他去找郑泉年便有此意。
结果夏言真不在,多年不回夏府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去了夏府,时间紧迫,郑泉年迅速写了几行字,令夏言真的仆人先行去夏府找夏言真,他和傅笙随后跟上。
再也没有想到,世上之事巧合至此。
江陵忽问道:“你受伤了?”四明和孙恒达都已换了干爽的新衣,所有人中只有傅笙仍穿着刚才又摔又打弄脏的半破衣裳,而且分手时还好好的,这会儿却见他半侧身子几乎全湿透了,且脏污不堪,可以看出是已经拍净的雪泥留下的痕迹。傅笙摇摇头:“没有,马蹄有些滑,歪了一下,我掉到雪堆里了,雪很松软的,我没伤着。”
马蹄会滑,那自然是他策马奔得急了。自事发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傅笙连跑相隔甚远的三个地方,必然要纵马急驰。
短短两句交谈已毕,两人便望向夏言真和郑泉年,那两人也正寒暄了两句后大眼瞪小眼,门房里诡异地静了下来。
还是夏言真的仆人会得察颜观色,恭敬地道:“老爷,缇姑娘在家等消息,怕是着急得很。”
夏言真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对郑泉年道:“此处说话不便,不如你来我家里坐一坐罢。”郑泉年看了看江陵,点点头:“行。”一笑:“今日早上他们来我家,正约好了过几日一起去你家呢。” 夏言真不由看了江陵一眼,这一眼看得江陵心中一酸。
此时天色已近暮,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地,加上暮色昏暗,竟连一丈开外都看不甚清,几人都是因为时间紧迫骑了马来,便连一个照明的灯笼都没有,夏言真皱了皱眉,想要转身,却又实在不愿。
正在此时,一辆极宽大的马车从侧门驶了出来,停在大门前的路当中,赶车的仆人仰头道:“二老爷,老太太说夜来风雪大,令我驾车送您回府。”
马车虽大,却也坐不下六个人,幸好马车上挂着有三四个水晶灯,除了郑泉年、夏言真、江陵上了马车之外,其余人都自骑上了马,跟着马车慢慢地往夏言真的家而去。孙恒达手臂折断,本来应当进马车,他却执意和四明同乘一匹马,江陵知他怕尴尬,便也由得他了。
车厢里放了炭盆,比之车外可是暖和多了,夏言真把炭盆移到江陵身前,对郑泉年说道:“你去了湖广?”
郑泉年点了点头:“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夏言真不置可否,又问道:“可见到了景王?”
郑泉年摇了摇头:“不曾。——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再回答你,否则我可就麻烦了。”
夏言真便不再问,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在湖广德安住过一年多。”
郑泉年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夏言真笑了一笑:“也没什么,我在景王府里当过一阵子幕僚。你知道景王与我年轻时便认识,我去了德安,巧遇了他,他请我去他王府里帮忙,正好我也没事干,便去赚点路费。”
郑泉年盯着他,缓缓地问道:“可是你现在却入了裕王府。裕王可知道你在景王府里当过差?”
夏言真又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一早便和裕王说过了,裕王宽厚,并不计较。”
郑泉年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我真的是没有办法理解你的做法。也许只有江宣才能明白你。”
夏言真面色不变,只是眸光暗了一暗,转头看向江陵,见她凝神听着,不禁一叹,温声解释道:“裕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景王是第四子,但是只比裕王小一个月而已。当今皇上只有这两个儿子。”
江陵在民间也听过不少传闻,她瞬间明白了当中的含义,不禁惊讶地望着夏言真,夏言真摸了摸她的头顶,皱了皱眉:“你以为我是去探景王根底,以向裕王投诚?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需要这么做。”他想了一想,索性便直接说道:“我对江家的事心存疑惑,每一处都去求证而已。”
他语出惊人,郑泉年愕在当地,江陵也呆住了。
郑泉年颤声问道:“你怀疑他们?”
夏言真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会有线索。”
江陵一把抓住夏言真的手,疾声道:“夏叔叔,这太危险了,你不能这么做!”
夏言真淡淡地笑了一笑,问她:“你知道你阿爹是什么人吗?”
第257章 江家门第
你知道你阿爹是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呀。
年幼时不知道, 渐渐年长,一天一天,江陵开始疑惑, 在林家、在海上、在福建,她的所见所闻越多,见识越广, 就越疑惑。托赖于她牢牢记住了父亲的一言一语,也托赖于她绝顶的好记性,每次想起父亲, 都能回忆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他的言行举止就如刻在脑海里一般。就算是暂时忘却的, 也能在相似的情境下恍然忆起。对于一个七岁就失去父亲的人来说, 这是极其难得的。而她因为害怕时间久了会忘掉一言半语,每日都会重复地想,重复地回忆。
年幼时这样做, 是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感觉到父亲还在身边, 还在一点一滴地指点着她教导着她,她就不害怕不孤单。 渐次年长再这样做, 为的是要记住这世间上曾经有过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会活在她的心中,以后还会以这样的方式活在自己的子女心中。还有,无论父亲在哪里,她要让他以她为骄傲。
她的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她便要努力做世上最好的女儿。
她追寻着父亲的踪迹, 为了复仇,也是为了知道她的阿爹是什么人, 是什么样的人。
江陵的眼睛瞬间明亮无比,她抬头望着夏言真。
马车很宽大,马车外大雪翻飞、寒风呼啸,夏言真的声音很低。
他说:“陵姐儿,你要知道的是,咱们大明朝的国库分为内库和外库,内库是皇上的私库,叫内承运库,由皇上信任的太监管理,以供皇上私人的大多数花销。外库则是普遍意义上的国库,由户部管理,来源是各种赋税。内库的钱银来源一是从户部每年从国库拨转的太仓银,还有一部分则主要是矿税和监税等等,还有就是专为私库谋利的行当。”
夏言真低声说道:“你的阿爹,就是为皇上私库挣钱谋利的人。也可称为‘皇商’,但却不是那种售卖货品给皇家以此谋利的皇商。”
为皇帝经商?
江陵睁大了眼睛。
夏言真苦笑了一声:“当然,我并不是很清楚其中内情,似乎你阿爹也不仅仅如此。但是据我所知,你们江家,至少有三代人是皇商。而宣哥在你们江家人中是最得皇上欢心的人。他生得好,又聪明有才华,皇上自己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因此那时候便很喜欢他,给了他很多的权限。”
江陵微微张开嘴,整个人都像傻了似的僵住了。
夏言真又道:“适才在我家你似是满怀疑惑,那么王兄应该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事情。我娘是成安郡主,我外祖母是皇上同父同母的嫡亲长姐,早便去世了,只留下我娘一个女儿,太后怜惜我娘,我娘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也因此我娘出嫁时皇上给她封了郡主。我年幼时常会进宫看望太后,和宣哥认识,也便是在宫里头,太后也经常跟着皇上夸奖宣哥。后来太后崩逝了,我娘与皇上也就渐渐地远了。只是宣哥与我性格相投,便会常常来看我,因为我娘和我的关系,宣哥与我家的关系一向是极好的。”
只是江宣到底还是被情义蒙蔽了双眼,结交了这样的白眼儿狼。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江陵。
江陵想过父亲的与众不同怕是有来由,却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来由。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想到了一个问题,轻声问道:“那么江家的事,便是因为这私库而起?”江陵并不笨,相反她很聪明,既是为皇帝私库挣钱谋利的人,而且以她幼年记忆家中处处是不动声色的富贵,那么为皇帝谋取的定然是大利,这样的人被悄无声息地灭门,难道是皇帝下的旨意?
她喃喃地说道:“戚将军曾说,皇上提到过阿爹,说阿爹可惜了。”这话也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可是当初她和戚将军王大人都从好的一方面去理解了。
夏言真立即摇摇头,怜惜地看着她:“若是皇上下的密旨灭江家满门,你在南京出现时锦衣卫早便杀了你。我也不必……”
江陵醒过神来,果然如此。她又道:“那么是有人想与江家争利,或者说,想从江家取得什么?”她脑中一闪:“或者,想取而代之?”
夏言真点头:“还有一个可能,宣哥知道了私库的某些秘密。”
知道了私库的秘密,这话可大可小,江陵抬头:“私库账目……”
可是江宣怎么会知道皇帝私库的账目?
夏言真道:“不外乎这几个可能。”
江陵望着夏言真,夏言真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
目光交换间,夏言真承认了他一直在查这件事。江陵只觉得胸口一股暖流涌上来,她掩饰地低了低头,忽然看到郑泉年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这才记起他好久都不曾说话,在南京的那些日子里郑泉年待她宛如亲子侄,全是慈爱温和,因为亲近,她不免脱口问道:“郑叔叔也知道吗?王叔叔也知道吗?”
夏言真选择在马车里当着郑泉年的面说出往事,可见得郑泉年是知道的,那么王凤洲也应该知道。
可是为什么他们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夏言真看了一眼郑泉年,从郑泉年眼中看到了不赞同,他却哂然一笑:“因为郑兄和王兄,希望你岁月静好,再不用吃苦受累,嫁人生子安度此生。可是我虽然也有此愿,却觉得宣哥的女儿,不应当只能如此,宣哥也不会希望他唯一的后人只为平安静好,便守在那四面墙内只对着一个良人几个子女就此过了一生!如此人生,有何意味!”
江陵怔怔地望着夏言真,只觉得心潮澎湃,各种思绪情感此起彼伏,一时激得胸中和眼眶俱都酸胀无比,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
所以他才会是阿爹最好的朋友吗?他们那么像,那么像!
阿爹说,女子和男子相比,除了气力上,又能差了什么?阿爹说,他希望陵姐儿陵云陵霄,志存高远。阿爹说,在他心目中女孩儿男孩儿无甚区别。
如果说之前夏言真对父母家人的只认恩义随心而为令她心生亲近,现在他的这番言辞却真真正正将他当成了最理解阿爹最接近阿爹的亲人。
她眼中的孺沫之意这般明显,夏言真和郑泉年看得真切,郑泉年一声长叹,夏言真却是一笑,摸了摸江陵的头顶:“待回了家,与我细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一定要说得比你郑叔叔知道的多。”
郑泉年啼笑皆非:“你放心,谁都越不过你去!王贤弟怕她说得多伤心伤神,我知道的不多!”
夏言真嗤之以鼻:“再难过再伤心的经历,说出来哭出来,总好过藏在心里一日伤重过一日,到最后碰都碰不得!依我说,就得多说几次,说着说着也就疲了,往后便是往后的日子。”
郑泉年一怔,若有所思。
一时马车中寂静,无人出声,只闻车外寒风呼啸。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叩门:“大人,大人,好像皇宫起火了!”听声音正是傅笙。
夏言真和郑泉年霍然坐直,从马车门出去,站在车辕上远眺。
马车现在所处的位置离皇宫不甚远,地形亦极开阔,高高地站在车辕上,果然远处有烟火升空,方位正是皇宫所在。
两人于风雪中面面相觑,夏言真当机立断,对车夫说道:“尽可能加速,你今晚住在我家中,明日再回府。” 车夫恭声答是,等夏言真和郑泉年进了马车后,马车迎着风雪加速行进。
第258章 故人情深
夏府离皇城比较近, 但是夏言真独居的宅第却离夏府又有半个时辰马车的路程,到了夏言真家里之后,皇宫里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 加上漫天大雪和暗下来的天色,什么也看不到。
一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众人一路过来虽然并没有遇到戒严,却也谨慎地决定,所有人都暂居夏家。夏言真令家仆准备房间和卧具, 三进的房子顿时静悄悄地热闹起来, 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被铺陈起来。
夏言真买宅子的时候是预先准备了妻子儿女一起过来住的, 因此买的是小三进, 自家住的是二进,第三进空着,如今正好给了江陵居住, 江陵带来的人自然也住在第三进。
天虽然黑透了, 时辰却还早, 阿缇带着人在铺陈,众人都集中在夏言真的正房里等着吃晚饭。
人既然多了, 许多话自然就不便说了。几个年轻人不觉得怎么样, 郑泉年和夏言真却暗自心惊。
皇帝已经六十了,他自中年起便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好长生不老之术,然则上天显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众所周知的是他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可愈是每况愈下, 皇帝便愈是渴求长生,方士络绎不绝。
如今皇宫起火, 所为何来?
如此情况下郑泉年与夏言真虽多年未见,不,去岁夏言真回京,两人还是见过一次的,但也没什么心思长谈,天寒夜长,草草进了晚餐,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夏言真进了书房,阿缇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跟进去。今日白天因念哥儿的事提心吊胆了半天,等到夏言真回来却又带了一群人回来,要住要吃要换洗,家里仆人不多,简直是人仰马翻,把所有的一切安排好她也累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