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缇噗嗤一笑:“这怎么会!还由我们选?不是的,我们原本都留在夏府。一则夏府甚大,仆人也多,二则宣少爷家不在京城,他又四处行商。”
她叹了口气:“只是第二年,宣少爷又来了京城进贡,结果受了重伤。他一向只带几个武艺高强的随从行商,商队里也没有女子,娥姐姐便提出要去照顾恩人。其实我早知道娥姐姐对宣少爷心存恋慕,老爷也看了出来,再说宣少爷也的确需要有人细致照顾,便让娥姐姐去了。这一去,娥姐姐便没有再回夏府啦。”
江陵咬了咬唇:“为何我阿爹会忽然受了重伤?”
阿缇答道:“后来查出来,是那个降成总旗的百户心存怨望,要教训宣少爷,以有心攻无心,才伤了宣少爷。”
江陵紧接着问:“那个百户呢?”
阿缇恨恨地道:“老爷是御史,自然参死他了!”
江陵重复问了一句:“他死了?判他死罪?”
阿缇点点头又摇摇头:“死了,没判,就死在狱中了。”
江陵若有所思,缓缓地又问道:“阿缇姐姐,你们早就认识的么?”
阿缇怔了一怔,才明白江陵所说的“你们”是指她和娥娘,却摇摇头:“怎么会?那件案子牵连的官员不少,我深居闺中,我父亲与娥姐姐父亲任职不同部门,从不相识,只因这个案子才牵连一处,我与娥姐姐也自然并不曾相识。我们是在教坊司才认识的,因为谈起来才知道竟是同一桩冤案。”
江陵看不出她的破绽。
而如果阿缇并未撒谎的话,从阿缇的叙述来看,江陵却看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江宣,她的阿爹,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计划如此周缜细密,算计上了他的观察细致、正义担当、官场人脉、生活习惯,环环相扣。
问题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费尽心机送娥娘到他身边?为什么还要娥娘做戏做到十分做到还真生了她这个女儿?她绝对是江宣的女儿,因为相貌。
他们要得到什么?最后得到了吗?是因为最后得到了才要灭门,还是没得到才要灭门?
江陵怔怔地坐在那里,思索着。
阿缇见牛非大力按压她的身上穴位,江陵垂下眼,似是在忍痛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声,悄然斟起茶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腰扭伤,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忧伤。我的假期就这么被浪费了。
第262章 落刀
江陵只确定了一点, 江家,定然有着某些人想要的东西,这东西极是重要, 动用了锦衣卫以及和锦衣卫差不多势力或者比之更大势力的人。只是她不知道。她太小了,江宣什么也来不及告诉她。
茶室外的傅笙和四明相视,也同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然后三个人都明白, 此时纠结于此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江家到底有着什么东西让人这么求之不得。
是的,傅笙和四明在看到牛非敏捷地先一步进了房间之后, 虽略为放心, 却也不敢懈怠, 仍然守在门口, 因此听到了她们所有的对话。——不敢离开,不敢大意,南京城的那次大意险些铸成大错, 现在他们就算失礼, 也不在意了。
而此时的江陵只知道, 她需要把所有的事快些和夏言真说完整、说清楚,这样彼此才能得到比较完整的讯息。
比如, 夏言真定然不知道娥娘是潜入江家的棋子, 是“锦衣卫”,信息的不对等,导致很多事都只是各自所知的碎片,无法让人知道首尾、一窥全貌,便无法融会贯通。如果江陵将此事告知夏言真, 那么夏言真便可以从娥娘和阿缇着手,不, 可以从阿缇父亲所牵涉的案子着手,就算对方势大已经抹去痕迹,但总有蛛丝马迹残留——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不可能全无痕迹,这是江宣说的。
又肯定还有其它的她不知道而夏言真知道的事,两相对照,有些她无意中说的话和事也说不定能解夏言真的惑。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娥娘。但是娥娘会说吗?江陵可以确定她不会说。虽然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官差”会放过她、会救她,但她很冷静,她知道那不是娥娘的意思。甚至于娥娘并不知道她还活着。那么,也许可以想办法找到“官差”。
不急,慢慢来。
让夏叔叔从阿缇的父亲的案子上着手,她这边则按照傅笙的计划主动进攻,把娥娘、“官差”那一伙人逼出来。双管齐下,就算都不会成功,但是总会有一些线索露出来。
她知道傅笙的计划,她也知道傅笙已经自请出族,王凤洲临走前留给她的信中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在赴京的路上傅笙也把计划与她讲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说到自请出族一事。
傅笙已经为此做了多年的准备,她看着傅笙的眼睛,知道劝阻并没有用,就算他答应了,暗底下也不会放弃,那么,就一起吧。互通有无,互相交流方法策略,总好过两人各自行动。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江陵抬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不在乎再等。而且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不想三水四明他们参与,也知道一个人会很危险,但是那也不想让三水四明陷入危险。可是如今,她有夏叔叔多年为此查寻,还有傅笙一直为此做着准备。 她如今只希望夏叔叔的独子安然无恙,虽然整件事都不能怪她,但是总有牵连。夏叔叔是个好人,至少对她来说、对她阿爹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他的儿子再跋扈,那也是他的儿子。
此时雪早已停了,虽是深夜,却也能看到天色碧清,圆月高挂。雪后冰冷的空气环绕着她,吸进鼻端、胸口,因为太过冰寒,隐隐地有些疼痛。
他们都去休息了,她原本也已经要入睡,却辗转反侧,想着阿缇说的话,心中悲伤难言:阿爹,阿爹,这般算计,谁能躲得过?她那么好的阿爹,疼她如珠似宝的阿爹,知不知道她……她的……
一想到此,江陵心痛如绞,对不起,阿爹,是不是因为有了我,你才全然不再防范她,或者说,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王叔叔说过的,阿爹其实是有预感的,他曾经说过担心家中会有事,他说他已经做了些准备的。他说,江家树大招风,恐有灾祸,但既知何因,自然有所准备,会好好筹谋,但也可能只是小祸,是他小题大做也说不定。
一夜之间,竟是灭门之祸。阿爹怕是再也没有想到。
而如果她有一丝真心,对那个家、对自己、对阿爹有一丝关怀,不必全说出来,只需要细微提点,那么聪明的阿爹、已经有预感的阿爹,定然会有万全的准备,也定然会好好地护住她。
只是她没有。
她生养了自己七年,跟随阿爹八年,一直牢牢记着她的身份、她的任务。这是值得钦佩的还是令人心寒的?
她再也睡不着,披衣来到庭院。
很冷,冰雪之寒一下子透了衣裳,江陵整个人激灵着精神起来。
她知道,江家的覆灭阿爹的死,那个人难脱其罪。她想,如果给她一把刀,她会不会、能不能杀了她?
她技艺高超,她打不过她,可是总有办法的吧?
然后她的面前就掉下了一把刀。
从屋顶掉下来的一把刀。
一把不大不小,半臂长短,带着刀鞘的刀。
庭院里都是雪,她站在廊上,廊下通往前方屋子的青砖路扫得干干净净,但是除了青砖路都堆满了雪,那把刀就落在了她面前的廊下花圃的雪上。
她本来神思不定,此时虽吓了一大跳,却并未出声,下意识地抬头望上去。
刀不会从天而降,屋顶上有人。
她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本来是狠厉又诧异的,似是没想到深更半夜还会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外走廊上受冻,再见她抬头望过来,忽的一怔,伸手似要拉下面罩,却听到远处隐隐有喧哗声响起来,他侧耳一听,还是急急拉下面罩道:“帮我收起刀!”转身踏瓦急奔而去,又听到扑的一声似是落了地。
瓦背上全是厚厚的雪,地上也都是厚厚的雪,江陵不解地想,他功夫倒是不错,这遍地遍瓦的雪竟也没有滑倒,可也就是这遍地遍瓦的雪,他哪跑得了?都是脚印呀。
很冷,又听到喧哗声渐行渐近,江陵心里便咯噔一声,才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后知后觉地惊住了,一颗心由慢而快地急跳起来。
她急忙探身拣起刀,握在手中,抬头再望去,屋瓦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她疾转身便进了屋中,掩上门,并未起灯。
过不一会儿,只听得瓦背上轻轻地“扑扑扑扑”声连绵不断,不知道几个人从瓦背上过去了。街巷之间的喧哗声近在耳旁,则是不断的奔跑声响。其实都不响,只是夜深人静中被放大了好几倍。
江陵的心跳咚咚咚地就没有停过,一下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
他逃走了没有?他能不能逃走?
她站了好一会儿,心跳方才缓了下来,屋内炭盆足,适才在室外的冰寒也慢慢消褪了,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她呆了半晌,脑子里乱糟糟的,许久才想起手里握着的那把刀。
刀只有半臂长,寻常人用的刀剑都是二尺半到三尺之间,绣春刀还要略长些,这又是什么刀?怎么像是童儿用的,竟这么短?
可是又不像。借着窗外的雪光,可以看到这刀的刀鞘看上去极是古朴,浑身都雕饰着云纹,虽不曾镶了宝石玉石,看上去却仍然很是精致,她一搭刀扣,慢慢地抽出刀身,一泓碧水映入眼帘,一股锋锐刀芒令她眯了眯眼。
江陵合上刀,心中的担忧越发厉害。
他深更半夜去做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好身手的人在追他?他……能不能逃脱?如果被抓住会怎样?
江陵一夜未睡。
第263章 震怒
两天后, 夏言真回家了。
这两天天气都很不错,没有再下雪,也没有雨, 除了冷,总都有太阳挂着,吐着微弱的暖意。雪也化了一些。
既是无事, 江陵一众人也就在日中时分都出去走了走,初到京城,总有些新鲜感——再多的心事和麻烦, 在明知道当下还不能解决之前, 日子总要过的, 他们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
只江陵并没有走远, 傅笙并不知道她的习惯,四明却再清楚不过,江陵每到一地, 第一件事就是四处走动, 至少要把附近方圆十里内都摸得大致清楚了解。京城极大, 江陵是觉得摸清方圆十里太小、无用,所以就干脆不去了?
那就他去吧。反正他们都没事。
话说到底是京城, 这般大的雪, 稍宽敞些的街上都已经清扫了大半,行人走路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傅笙则回了一趟自己的家,因又下了场大雪,隔邻的屋子塌得更严重了,大雪将两座宅子相连处倒塌的院墙盖得厚厚实实, 看来在雪化之前要修缮也是难了。
然后他又去拜访了朋友。
江陵这两天理了理此次赴京的目的。
一是要找夏言真,请他为她对付许志豪进行釜底抽薪。
二是想从夏言真那里知道江家种种。
很顺利。
但是至此, 她所能做的似乎已经没有了,只能等待。这不是她愿意的。 她还能做什么?在太过强大的对手面前,她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真相仍然在迷雾当中。
因此她罕有地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情绪低落当中,但是这种低落只持续了半天时间。
因为傅笙。傅笙回家和拜访朋友只花了他一天不到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夏言真的书房里,他拉着江陵到书房里查看资料和邸报,并进行整理。
他列了表格,从年份算起,在江家出事的前后十年里寻找可能相关的事项,按照重要程度的不同一级级排列。夏言真的书房列为重地是有原因的,因为书房有一半全是他搜集的十年前到二十年前的资料和邸报,以及官员调动、各种案子、异常情况。
江陵看到这些,顿时打起精神,当她看到傅笙放在她面前的有关于阿缇父亲的案卷时,斗志重新鼓起:怕什么,路一步一步地走,踏踏实实地走,时间还长着,总有一天能走到仇人面前。
阿缇父亲的案子很详尽、很清晰,所列人员也都注明了来龙去脉,然后江陵找到了娥娘父亲的信息。
娥娘名唤陆心娥,案发时父亲是户部都给事中,正七品官员,妻早丧,无妾,因罪判斩,有两男一女,两男皆流,于流放途中病死,且是流放不到一年便死了,一女因其貌美,收入教坊司。
江陵和傅笙相视,心下明了,“官差”和太医唤娥娘为“敏娘”,答案便是:真正的陆心娥应该在案发后便死了,是假娥娘顶替了陆心娥,至于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开始顶替的,或者在大牢里,或者在入教坊司之际。因为在那之后就不会再有人认出她是赝品。“妻早丧,无妾,父判死,兄弟皆流放,且第一年便俱都病死”,而此时女子,特别是小官家女子,交际不如大官家,若是父亲思想保守,只怕只会关在家里,不允外出,那么,她家变后家仆四散,就算有闺中友人也都不可能再见,除了至亲,又有什么人能认识她?尤其是入了教坊司,四年之后方才出来,鬼才能认识她。
再查下去,已经不是他们能力所能及的了。因为最后结案时,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当朝三品官员,早已处死。幕后是谁?有没有幕后?
要说为了将娥娘送进江家,而制造出这么一个冤案,倒不如说幕后之人因利乘便,利用了这个冤案,更加合理。
这个时候夏言真回来了。
念哥儿度过了危险,已经无恙,但需要小心调养,刘太医要当值,再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便荐了一个大夫到夏府住着,直到念哥儿再转好些才走。
夏言真这两日果真是住在隔壁张郎中家里。张郎中自幼与夏言真相熟,虽不知夏言真何故与家中闹得这般不愉快,人却是知趣的,甚么也不打听,只像招待好友一般请夏言真住在客院,下衙后过来一起谈谈说说,短短两日,多年未聚的两人关系却近了不少。
夏侍郎和夏行方气恼无比,却一向都拿夏言真无法,他当年说辞官就辞官,说走就走,半点也没把父兄放在眼里,却照样活得很不错,回到京城便直接进了裕王府。虽任的是无足轻重的属官,然而皇帝年老,裕王眼见着就是下一任皇帝,裕王府出身的那简直前途无量。
裕王以前便甚是喜爱器重于他,远胜于夏行方。
听说念哥儿无恙,也已经醒过来,神智清醒,江陵方才松了口气。
阿缇欲言又止,夏言真看了看她,摇头道:“他们都不打算出夏府。郡主府和侍郎府的名头远胜于我,出了府,便沾不到光了,如何是好。”他语气平静,毫无讽意:“既如此,无需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