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靖笑道:“我阿娘与他可没甚么情份剩下了,你告诉他大男人别这么婆婆妈妈啦。”
那人道:“那你两位兄长呢?”
龙靖仍是吊儿朗当:“我阿娘带我走的时候我才八岁,嗯,不太记得了。他们要找我么?甚事?”
他问得漫不经心,看上去也根本没有想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那人问道:“你和你阿娘这些年到底在哪里?”
龙靖失笑:“你倒很有意思,这几个月明着暗着地打听我娘。唉,告诉你算了,你可别再问啦,我阿娘早已经死啦。”
他似是顺口而出,说得随便,脚尖仍是一抖一抖,似是全不当回事。
那人浑身一震,霍然起身,本待不信,可是哪有儿子咒亲娘的,脸色便变了,那股子淡淡的、云淡风轻的气质终于消失殆尽,他看着龙靖,半晌才找回声音,一双眼中尽是气恼、伤心:“你来京城已有四五月!”竟什么也没说。
龙靖翻身坐起,下床,也站起身来,与那人面对面,他比那人还要高些,海上日子过得久,面目虽俊美,却有一股子剽悍的野性,整个人如脱缰的野马般随时可撒蹄而去,满身的不羁无拘。他直视着那人,脸上仍带笑意,那笑意还是随随便便的,嘴里的话也是随随便便的:“小叔子对嫂子的死就这么吃惊么?
“倭寇屠镇,你不是早应该知道了?”
那人咬着牙:“可是你活着!”
龙靖哈地笑了一声:“本来我应该是死的,不过被人救错了人,你很希望我死么?”
那人怒道:“你别胡搅蛮缠,谁希望你死了!你阿娘……”
龙靖坐了下来,侧了侧头,笑道:“龙申,我不会告诉你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他直呼叔叔的名字,龙申也并未有什么感觉,他只知他拿龙靖毫无办法。
龙家,没有人能拿龙靖有办法,龙靖有两个哥哥,同父同母,但是龙靖自出生起便是与众不同的。他是龙家答应放手的孩子,是只属于他母亲龙夫人的孩子。
除了龙靖的父亲和祖父,没有人知道原因,没有人知道龙靖和他母亲的来历去向。
龙申走后,龙靖却站了起来,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出神了半晌。
上一次来京城是龙夫人带着他,只有两个人。他年纪虽小,却已经在母亲的严厉教导下刻苦学得许多,也懂得许多。那次到京城,龙夫人见了许多人,包括他的父亲和两位兄长,但是龙夫人对他们与对其余人一视同仁,毫无亲疏分别。
他眼见得父亲伤心欲绝,两位兄长茫然若失,而母亲只是淡淡看着。
龙靖自幼时便由龙夫人亲自教养,两位兄长与他年纪差距较大,便很少一起玩耍,因此不甚亲近,后来时隔多年不见,就更为生疏,只是以礼相待。兄长们见了他也颇为客气。
父亲就不一样,他一直以为母亲和自己已经遇难,龙靖听闻他亲赴温州追赶母子两人,却只得到了噩耗。伤心多年后乍见母亲极是激动,双泪长流,抱着他久久不放,那双望向母亲的哀恳的眼睛至今仍在龙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求他们留下来,但是便连龙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外祖父与祖父一早有约定,母亲所生孩子当中,必须有一子归外祖家,为外祖家在岸上的根基。
只是谁也没想到,外祖家两个舅舅,小舅舅为情所困,为救妻子与妻子双双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大舅舅的儿子被海上流矢击中而亡。
龙夫人受命带龙靖离开龙家,奔赴海上,结果走漏消息,引来敌家截杀。本来只是截杀龙夫人诸人,但敌家合作的倭寇突然增加了许多,竟是倭国内讧,大批倭寇趁着秋季海流从倭国南下,一时强弱相反,便不由敌家作主,竟至屠镇大祸。倭寇与敌家由龙家别庄开始杀起,打的是洗劫镇子、斩草除根的一箭双雕之计。那个龙家别庄其实是外祖家在镇子上的据点,用了龙字姓氏,其实与龙家毫无干系。
幸亏接应的海船已经到了,只是尚未补给修缮完毕,匆忙间也足可航行。龙夫人带着他由一众家仆护着逃亡去船上,可是倭寇和海盗参杂,百姓奔逃,冲乱了队伍,要不是江洋当日牵错了人,也许龙靖早已经失散不知何处。
龙夫人和龙靖因此对江洋充满歉疚,尽全力扶持教养江洋。
龙靖对江陵当初的要求一一满足,也是因为如此,虽然也有一个原因是江陵当时在海岛上的表现令所有人惊艳,但是仍不足以下那样大的决断。
龙申是龙靖的小叔叔,也即是龙靖父亲的庶弟,龙家早已分家,龙申走的是武举的路子,他与当家的龙靖父亲关系并不是很好,却一直对龙靖母子心怀善意。龙靖此次赴京另有要事,不想和龙家牵扯不清,便住在了龙申的别院里。
龙家没有人知道龙靖是海盗,还是一个极大的海盗头子。龙家知道龙夫人的娘家是海盗这件事的只有龙靖的祖父,而龙靖的祖父早已去世多年,他恪守诺言,守口如瓶。因此龙夫人带着龙靖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第266章 夜袭
朔夜, 月黑风高,雪已经化的只剩下一半,家家户户庭院中的残雪都已被打扫干净, 未化的雪便堆在角落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些许白色光亮。
夏言真家所在的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上挂着的两只红灯笼亮着暗暗的光。
万籁俱寂, 只听得到北风声呼呼的刮过。
江陵已经陷入梦乡。她这几日睡得晚,夏言真已经恢复上值,整日都是很忙, 她便和傅笙一直在夏言真的书房里查看那些资料, 虽然所得甚少, 但是也找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比如说皇帝重修宫殿,夏言真便会有备注:是年江宣曾经赴京。
江宣为皇帝私库中敛的财可真不少。
还有倭患,邸报中皇帝从无二话, 一力坚持抗倭, 不吝钱财。
还有景王与裕王同进同出, 服饰一般无二。后被逐出京城奔赴封地,京城中独留裕王。
她和傅笙只在夏家不外出, 日日整理那些资料。四明和孙恒达却日日外出, 附近几乎都被他们踏遍了,只私下商议打探,也不去扰江陵。阿松留在家中无所事事,便时常帮夏家做些体力活,他牢记南京教训, 约对不离开江陵半步,江陵在家他便在家, 江陵出外他便跟随。而牛非离开南京时从老太医处带了几本医书来,一直在自己房中苦苦研读,且托四明外出时买了些草药器具,在后园一角自成天地,鼓捣不休。
这一夜夏言真并未回家,他有时需要当值,并非每晚回家。
夜深人静,江陵的屋背忽然发出轻轻的磕碰声,似是有人极轻地踩在上头,发出声响的那一下,便停了下来,过了半晌见并无其他动静,紧接着便连续轻响,之后院中纵下几个人来。
四个人,俱都身着黑衣,头绑黑巾,面蒙黑布,一式一样的装扮,在这朔夜里他们的身影完美地与夜色混为了一体。四人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薄刃插入门缝,悄无声息地剔开门栓,门被小心翼翼地缓缓打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夏言真的房子是新买的,再加上江陵等人入住都简单再修缮了一下,门轴上了油,竟便宜了他们。
那人闪身进去,紧接着又跟进去一人,另两人便留在院中接应。
进屋的两人轻轻地走近床榻,屋外已是极暗,屋中更是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两人自然是极熟习的练家子,眼中看出去并非一片漆黑,朦胧间总还能见到个轮廓。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轻轻发出熟睡的鼻息,安稳平静,毫无察觉。
走在前面的一人微微松了口气,大约又觉得自己太过小心,以自己的本事,平常人如何能觉出动静?他无声地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俯身一掌便要劈在江陵的脖子上,只待劈晕了便要带上了走。
却只听到极轻的扑扑两声,那人愕然,僵在当场,跟在他身后的人当即后退,床上江陵翻身而起,手中短弩紧接着对着后面那人又连发两记。
后面那人却因为有了先手,极其灵便地闪了两闪,两支弩箭都没有射中。这是因为那人后退了几步后,弩箭虽然射出时声音极轻,但有了距离,便还是发出了破空之声,他便闪避了开去。
江陵向第一人射出弩箭的同时已经大呼出声,院中两人甫一听到呼叫,却是一怔,身后已经有刀挥到。
阿松在海上的时间里已经习惯了和衣而卧,他在夏家为了护卫江陵一直住在江陵所居小院的侧厢,此时一听到江陵的大呼,立即翻身而起,见到院中两人便挥刀扑上,一边长啸示警,一边与他们打斗起来。
江陵的弩箭因为出奇不意,射中的是床边那人的要害位置,那人喉间咯咯两声,终于坚持不住,仰天倒在地上,气息却未断,沉重的呼吸声显见得很是痛苦。江陵卧房内另外一人见状拔出刀来要挡弩箭,江陵却不再发射弩箭,趁此空档找到放在床边的短刀,欲要攻上前去。
对方手持长刀,见她持短刀要冲上前来,不禁冷笑一声,正待一刀横劈,一片漆黑中却忽然侧身避开,果然又是一支弩箭擦身而过。
太黑了,能看到刀光,却不能看到其他,对方也明白短弩防不胜防,而自己挥刀之际总有风声和刀光,江陵熟悉卧房内布局,短时间的闪避毫无问题。
他要尽快才行,反正只要她还留一口气就行。他的刀挥得更急,劈、砍、撩、刺,刀势灵动,紧紧逼向江陵。
江陵在闪避,她适才发觉动静后,只来得及把一直放在床头的短弩绑上手臂,短刀则是龙靖落下的那把刀,她一直放在床边。此时她手持短刀,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的刀光,短弩只有八支箭,她要省着用,因此要观察仔细,但是她同时还要射避,卧房不大,对方刀势所至,椅子、桌子、柜子都被砍得七零八落,闪躲间极是狼狈。
江陵心中惊骇,此人不仅刀好武艺好,而且力气甚大,便是砍到桌子柜子,都能一削而走,若是自己,怕是要把刀卡在当中了。
她却不知那人心中也暗暗惊异和着急,万万没有想到要擒拿的人竟有这等身手,居然在区区小卧房内能闪躲这么久。他刀势更快,好几刀都几乎要避到江陵面上,只希望速速拿住此人。
然而就在这几息间,夏家已经沸腾起来。
夏言真辞官浪迹各处,母亲又是当朝长公主之女,自然不会是孤身出行毫无助力,夏家,也是有高手护卫的。虽然夏言真当值带走了两个,那还有六个留在家中。
先是傅笙四明,再是夏家六个护卫涌进江陵的院子,只一进院子,便分成两拨,一拨扑向院中支援已经受伤的阿松,另一拨由四明带领,傅笙紧随其后,破门而入。
火把亮起,一片漆黑中乍见光明,一切都鲜明得不得了。
江陵发散衣乱,狼狈不堪地站在屋边柜子凹进去的死角,已是避无可避,那人一见亮光便举刀直刺江陵,只希望在众人到达之前拿住江陵,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江陵却是一见有人来援,臂上短弩再不吝惜,刷刷刷连续射出三支弩箭,弩箭箭头是用牛非研制出来的药水涂抹过的,在火光下隐隐有异色,那人于箭不容发之际察觉,只怕有毒,不敢硬来,只得抽回刀挡去弩箭,只这一刹,江陵一直持于右手的短刀朝那人下三路全力掷了过去。
她这些天在船上养得不错,早晚也从不间断地锻炼,牛非又日日熬了药补汤给她喝下去,伤势早已痊愈,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她本就身手矫健,此时全力掷出短刀,也算得上是迅如雷电。
那人才刚挡住三支弩箭,眼角余光便见一把碧汪汪的短刀掷向自己下三路,身后又有破门而入的四人持剑握刀扑向自己,这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那刀看上去便是一把极锋利的好刀,当真可说是无计可施。
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他清啸一声,拔身而起,也许是生死之间的爆发力出乎寻常,短刀竟险险地自他脚底掠过,他一个疾转落地,背靠墙壁,持刀面对诸人。
江陵这才松了口气,抹去一额冷汗。见几人已经上前与那人缠斗起来,便退后几步,找到弩箭重新上好,又在墙上摘下长刀,喘了几口气,重又攻上前去。
那人身手极好,若不是适才卧房极暗,江陵断然无法支撑这么久,其实也并不久,从她持刀欲攻只是十几息而已。
只这片刻间,江陵已经看出来傅笙四明加上两个夏家的护卫,也只是略占上风而已。她暗暗心惊:此人是什么人?四对一啊,这也太逆天了。
她却不知道院中那两人对上阿松,只几招便已尽占上风,阿松的身手是比四明强上很多的,和夏家护卫相比也要强些,却也只能竭力抵挡而已,很快就中了两刀,若不是护卫们及时赶到,只怕已经重伤。因此护卫留在院中的反有四位,两位才跟着傅笙四明冲进江陵的卧房当中,正好各半。倒不是觉得江陵不重要,而是院中若是失守,卧房内也无法幸免。
院中五人对上两人,自然不如卧房内五对一,只能打个平手而已。由此可见,若不是其中一人被江陵重伤,胜负绝对难料。就算是这样,长时间持续下去,依然难论胜负。
屋内那人极是悍勇,一对五,虽落下风却悍然不惧,在不大的卧房内挥刀如练,脚步进退有据,丝毫不乱。而傅笙却已然成了五人中的最强者,就连江陵也没有想到,傅笙的身手居然这么好,他的短刀换成长刀,刀法冼练,刀光如雪,刀快如风,步步紧逼,十刀里有四刀是傅笙递出,便如那人之悍勇也不禁最是警惕他的刀。
在傅笙的主攻下,解决卧房内那人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是纠缠间越久,对那几人是越加不利的,因为已经有更多的人涌了过来,有丫头仆妇拿了面锣敲得咣咣大响,大声喊到;“有贼人,有凶人,有歹徒入室!”
夏家的位置并不算偏僻,这般声响闹出来,自然会有巡街的衙役寻声而来,这里是京城,无人胆敢缩头不管,任由歹人放肆。
再打得片刻,卧房内胜败已经分明,江陵身手虽不如傅笙四明等四人,但守在一角,长刀抽冷子刺出,也令那人有所忌惮,更何况弩箭无声无息,时不时地发出一支,更是令那人防不胜防,一时之间狼狈不堪的终于换成了那人。只听得嗤嗤声响,傅笙连着两刀刺伤了那人的腿和手臂。
此时只听得前院喧哗声大起,有数人疾步奔来,听到那些脚步落地的声音既快且轻捷,院内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撮唇尖啸,再不缠斗,一人自怀中掏出一物扔于地上,便听得几声爆炸声,阿松等人不及后退,被激起的碎石崩到了手脸和身上,剧痛之下鲜血长流。再一抬眼,那两人已经扔出铁链角爪攀抓住院墙,飞速翻跃了过去。
而卧房内那人听得尖啸,亦不顾刀剑袭身,硬拼着再中了傅笙一刀,纵身跃起,同时扔出角爪攀住屋梁,不曾中刀的左手单手几下便上了屋梁,紧接着破屋顶而出。江陵急射而出的弩箭全数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