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留下了一小摊那人被刀所伤滴下的血迹。
江陵与傅笙四明相视,心中惊魂不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心口,这般高手,所为何来?
却听到院子里脚步声杂沓而来,忽然之间又静了下来,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缇帅大人到。”
第267章 缇帅
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下设五个卫所, 统领官称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一般军士称为校尉、力士,被称为“缇骑”。
缇帅,即锦衣卫指挥使。
夜深三更, 锦衣卫指挥使率人来到夏家,诸人皆是心惊。
匆忙奔来的阿缇手中的东西全掉在地上,张皇四顾, 随即匆忙跪下。
提着灯笼闻声从家中各处涌来的下人仆佣尽皆脸色苍白,下跪之后仍是瑟瑟发抖。
夏家护卫们相顾之下,不顾身上轻伤重伤, 血流不止, 立即下跪低头。
江陵、傅笙、四明、阿松、牛非也只是略慢一步, 见众人跪了一地, 也都跪了下去。
十数人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趟进来,中年男子面貌周正,不怒自威, 他着寻常服饰, 只服饰皆精, 跟着的十数人中倒有几人穿了大红色飞鱼服,全部人皆肃立。
中年男子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了。
朱希孝见所有人皆跪, 不以为意, 低头看向诸人,慢慢地问道:“谁是傅笙?”
傅笙一震,立即抬头回道:“草民是傅笙。”
朱希孝抬手示意了一下,让他不要再低下头去,看了一会儿, 点点头道:“被万岁爷下旨嘉奖,制纸有功的。听闻你在南京被锦衣卫缇骑当街截杀?”
他的话语说得慢且淡, 傅笙因不被允许低头,正好清楚地看到了他淡淡的神色,竟全然看不出端倪。不过自在南京遇刺之后他便已下了决心如何去做,亦与王凤洲商定了对策,对于如何对答也早就拟好腹稿,只万没想到会是锦衣卫指挥使来亲自问上这么一句。
他是紧张的,然而却仍跪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答道:“回缇帅的话,虽不知何事引起,却正是如此。”
朱希孝道:“你当着我的面还敢这么说?”
傅笙看到他皱起的眉头,眸中显生怒意,身旁数人都眼光不善地盯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情,方答道:“他们手持绣春刀,身手高明,草民不知除了缇骑大人,还有谁能持绣春刀,同时身手如此之强。”
听闻此言,簇拥着朱希孝的诸人面上便有了些异色,显见得这话颇有些合诸脾胃。
朱希孝没有答他,静了片刻,傅笙只觉有一股冷汗悄然自脊背流下,咬紧牙一动不动。却又听他忽然问道:“江陵是哪位?”
傅笙骇然,急忙垂下眼,只恐眼中流露震惊,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动。
江陵亦是一怔,傅笙已与她说过之前的计策,为安全计,她是隐身的,但听到朱希孝如此问法,心中不似傅笙四明,已不存侥幸。她慢慢抬头,低声应道:“草民是江陵。”
朱希孝点点头:“江宣之女,江陵。”
傅笙双手于身侧骤然握拳,四明身子一动,只江陵虽停了一瞬,便一脸坦然地承认:“正是民女。”
这场赌局,终于输了吧?可能的敌人在面前,强大无匹,她就算现在要和众人力抗,逃脱的机会也极是微茫,就算她能被护着逃走,付出的可能是剩下这些人绝大多数人的性命,她也不愿意。不值得,没有必要。
江陵此时的心里因此分外坦然,她尽了她的全力去努力了。
因为,她非常明白且肯定,江家灭门应该不是一股人马所为,但其中一股,必然是锦衣卫。
所以,她已经尽了全力了,如果实在要亡她,那没有办法。
沉寂。
好一会儿之后,前院又快步进来几个锦衣卫缇骑,拱手报道:“缇帅,属下无能,被那些人走脱。应该是三个人,其中一人身上伤势不轻。”
朱希孝点点头,仍是看着诸人,道:“刚才的夜袭,是何人所为?”
江陵抢先答道:“回大人,民女等人委实不知。我于睡梦中听到屋顶上有动静,便惊醒过来,但只来得及装上护身短弩,便已被他们闯进门来。之后相博亦未多久,大人们便已赶到,他们便逃走了。但是卧房内尚有一人重伤,不知有没有死。”
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是她的事了。应对自然由她自己来。
那几个缇骑马上绕过他们进到卧房中去查看,须臾之后一人便拎着那个黑衣人出来,将黑衣人扔在院中地上。
只一眼看过去,便知黑衣人已死。
缇骑用刀挑开黑衣人面巾,又划开黑衣,里面也只是穿了一件普通的丝棉薄袄,颜色寻常,翻找搜身片刻,什么也没有找到。
朱希孝却没有看向地面,只悠然地看着对面跪在地上的那几人。
一看到那黑衣人的面巾被挑下,在火把下露出整张脸,江陵实在没有控制住,眼角抽了一抽,傅笙也微微一愣,表情变化非常细微,却还是被朱希孝看在眼中,缇骑还在翻看地上黑衣人尸身,朱希孝突然问道:“此人是谁?”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不喜欢听人撒谎,我希望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的目光看向江陵,江陵毫不犹豫地答道:“此人正是在南京城截杀我们的其中一人。”她的话刚刚说完,留在卧房内搜查的缇骑手里拿着两把刀和几支□□走了出来,将手中物什呈给朱希孝看。
其中一把刀身细长的正是和缇骑腰间所挂的绣春刀如出一辙的绣春刀,朱希孝扫过一眼便知道这是真的,他微微皱了皱眉,神情却不见如何恚怒和意外。只是当他的眼睛看到另一把刀的时候,脸色却变了。
那是一把短刀,一把看上去虽然不华丽,却古朴精致十分锋利、所有人看到都不会忽视的好刀。是江陵一直放到床边刚才顺手拿来抵抗的刀,也就是那把被江陵扔向另一个黑衣人下三路的刀,因为没有击中那个黑衣人掉到地上,却没有空去捡起来。
朱希孝的脸色凝重起来,眼睛似凝成一根针一般看向江陵和傅笙,问道:“这把刀是谁的?”
傅笙一怔,江陵也一怔,这把刀?
然而看到朱希孝的脸色,知道要赶紧回答,江陵说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他落在我处,托我暂为保管。”
朱希孝追问道:“你的朋友是谁?他在何处?”
江陵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取刀。”
朱希孝眼中的那点凝重忽然消失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把刀还给她,既是她朋友的,那就让她朋友自己来取回。”
他转回了话题,轻飘飘地说道:“原来是截杀你们的人跟来了京城,这只怕是你们自己结下的恩怨,因为他们不是锦衣卫。”
傅笙低头道:“是。”
江陵亦恭谨答道:“是。”
朱希孝站在那里不动,忽然笑了一下:“不过其实一定要说他们是锦衣卫,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他们曾经是锦衣卫。你们说的不错,除了缇骑,谁能持绣春刀?没有,除非曾经是缇骑之人。”
江陵和傅笙齐齐抬头,面露震惊。
朱希孝玩味地看着他们,忽然肃了脸色:“带走江宣之女江陵。”
几个缇骑应声道:“是!”几步来到江陵面前,一边一只手臂便把江陵提了起来,强行带到朱希孝身后,朱希孝说完那句话后便已转身往外走去,缇骑便架着江陵走到后面。
事起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江陵已经出声:“放手,我自己会走。”
她声线平稳,半点不见惊恐害怕,只平平静静六个字说出来,朱希孝走在前面微微一哂。
锦衣卫上门抓过许多人,聪明识时务的有之,害怕啼哭的有之,不能置信反抗喊冤的有之,硬骨头的自然也有很多。似江陵这般平静地要人放手自己走的,他当然也见过很多。
他不以为意,往后挥一挥手,缇骑们放开了手。
江陵趁机回头,用目光阻止了已经要扑上来动手的傅笙四明阿松等人,朗声道:“我去去就回,你们在家等我。”
第268章 报仇
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傅笙四明等人仍是忍不住要冲上前动手,只见十数个缇骑整齐有序地站成一排挡住他们,齐刷刷地拔出绣春刀, 火把下虎视眈眈刀光雪亮,只要有人敢反抗,十数把刀便要立即砍下。而前头朱希孝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 江陵被两旁两个缇骑押着亦是停不下脚步匆匆跟在后头,只能扬声急叫:“不要动手!我不会有事的!”
傅笙脑子急转,立即伸手拦住四明阿松等人, 他的脸色极是灰败, 但仍道:“先别动手。”这四个字一出口, 傅笙其实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对,就这般让江陵被带走是不是会从此再也不得见,虽然如果动手, 十有□□全部战死, 江陵也未必能脱身, 但是,总有可能逃脱, 但是, 事有可为不可为。
他心中宁愿死也不愿眼见着江陵就这么被带走。
可是,他仍然下了这样的决定,拦住了其他人。
锦衣卫十数人大步走出了院子,走出了大门,傅笙等人一步步跟着, 直到看着他们上马上车在夜色中渐渐消失。
四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傅笙。他心里后悔得什么似的, 怎么就听了傅笙的话束手不动眼见着江陵被抓走?他是中了什么邪?是,他们是不可能打得过这些锦衣卫,虽然锦衣卫近年来骄奢淫逸,不知多少官宦贵人子弟充数头目,然则能贴身跟着朱希孝的又怎会是酒囊饭袋?
但是那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江陵被拿走的理由吗?
傅笙咬了咬牙,如果江陵有事,他就算以死谢罪也无法解脱,他没有看四明的眼睛,低眼道:“等宵禁一结束,夏家护卫便派两人急驰去报夏大人。阿松你去找郑大人,请郑大人打探消息,四明去夏府求见老夫人。”
四明喝问:“那你呢?”
傅笙答道:“我去找我朋友,他父亲新近升为锦衣卫千户,我试试看能不能以财动人。”
几人沉默,深夜虽寒冷不堪,他们却全然不觉得,一个也不肯进屋子里去避寒,心中焦躁担忧无比,傅笙心中更是煎熬无比,他甚至后悔为什么自己不跟着江陵被带走,可是,他若是也被带走,又如何帮江陵?
此时忽然听到墙头有人说道:“还有我。把刀还给我。”
众人一惊抬头,高墙墙头站着一个高大的年青人,火把光芒下只见他眉目清晰秀朗,薄唇紧抿,他见众人望过来,便纵身跃下,跃到一半于墙上一点,抵消了冲力,稳稳地站在地上,看着四明:“把刀给我,我现在就去找朱希孝。”
四明又惊又喜,唤道:“龙……龙少!”
龙靖“嗯”了一声,伸手:“刀。”
那把短刀被缇骑放在廊下木栏上,适才江陵被缇骑抓走时,被四明顺手拿起来以作武器,此时见龙靖伸手伸到面前,不禁一愕:“是你的?”
龙靖又“嗯”了一声,道:“你们照着安排去试试吧,多条路总要好些。”
他拿了刀也不废话,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江陵不会愿意看着你们白白送死的,那样就算她活着逃走,这一辈子也不会过得好。活着,远比死了要困难得多。”
傅笙一怔,抬眼看着他的背影,他从未见过龙靖,但是前几日江陵曾与夏言真、他彻谈了六个时辰,那些海上的事,那些海上的豪商海盗,当中最大的头目之一,似乎就是姓龙?
海上,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传说,因为江陵,才显得有些真实,而这个人,虎背猿腰,身手矫健,一身的气息虽然收敛得极好,却仍能显出与常人不同的不羁和野性。他是江陵的朋友。傅笙微微有些惆怅,那个世界那些人,离他太远了,也把江陵拉得离他远了好些。
惆怅一瞬而过,他低头思索怎么办。其实之前他在京城四处走访旧友时得知其中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父亲升了千户时,便有了这么一个想法。那是下下之策,但是,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江陵并没有被刑求,她被缇骑带着在车上走了许久,然后车子直接驶到一个守卫森严的院子里,其中一个缇骑把她扔在其中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然后就没有人理会她了。屋子里有炭盆,不算很暖和,但也不会很冷,江陵坐了一夜。
直到天色大亮,又有一缇骑进来提上她到了马车里,马车并没有窗,车轮辚辚,江陵坐在车里也不知去了何处,她此前从未来过京城,这次到了之后也只在客栈以及夏家的附近稍稍转过一圈,后来便是撞车、然后下大雪,然后便守在夏家一直不曾外出。京城如此之大,就算她这些天天天在外跑,也未必能知道每条路。
既然如此,认路知道去向何处这件事便完全不必再提,江陵只寻思着其他。
昨天晚上,当那把龙靖的短刀出现时,朱希孝的神色很是怪异,后来却说把刀还给她,让她朋友自己寻她取回。这话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暗中派人守在她身边等候来取刀的人。那么,他并不想杀她?否则无论她出了什么事,龙靖都不可能将性命交于危险当中来寻她取刀。
至于其他江陵再想不出什么,朱希孝一直神色淡然,除了见到短刀时出现异状,其余时候都完全看不出端倪,这般年纪,这般高位的人,江陵得承认,她再见多识广也不足以应对。但是还有一点,如果只是要抓她,其实何必这些头目出现?只需派几个普通缇骑,至多派个百户便是。好吧,是觉得她身边高手多,怕打草惊蛇抓捕不成反被逃脱,但是那也不必缇帅朱希孝亲自前来啊!
如果说是因为夏言真和老夫人,他们要尊重忌惮几分,就更说不上了,又不是抓夏言真,老夫人还能因此进宫去求皇帝?老夫人虽是皇帝的嫡亲长姐之女,但皇室亲情本就淡薄,长公主亡故已经三十余年,皇帝与老夫人早就疏远;若是为了夏言真,皇帝或许还会给老夫人一个面子,为不相干的商人之女?只怕见都不会见她。如果说是忌惮裕王就更说不上了,历来锦衣卫只听命皇帝一人,裕王连个太子都没混上呢。
还有龙靖的短刀与朱希孝到底是什么因缘?
江陵的思绪慢慢飘远,娥娘和“官差”等人曾经是锦衣卫如今已经不是?那么在江家灭门之时他们到底是锦衣卫还是已经并非锦衣卫?或者他们实际当时是身在锦衣卫却为别人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