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囊已经很旧,虽然应该扔得很小心,到底诏狱高手甚多,匆忙间还是沾上了一点泥。
朱希孝的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副千户手上的锦囊,伸手便拿了过来,几下翻看过后,脸上神色便变得极是奇怪复杂,便连手也禁不住抖了一下。
他不自禁地咬了咬牙,慢慢地、小心地抽开锦囊口,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他小心地取出来,却见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短刀换她一命。”
他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连连挥手令副千户退下,一边小心地将锦囊放于身边几案上,一边低声道:“你怎知短刀能换她一命!”
他却于堂上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北镇抚司的所有人皆悄声静气,避得远远的,不敢过来打扰。
是一名新晋升上来的千户打破了静寂。
这个千户是朱希孝颇为重视、亲自提拔之人,为人极是谨慎,此时却在门下焦虑地走来走去。过了片刻,硬起头皮踏上门阶。
朱希孝见到面前多了个人影,方回过神来,怔了一会儿,立刻肃起神色:“什么事?”
千户见堂内并无他人,他自然知道指挥使所在之地只怕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绝对无人胆敢偷听,便低声禀道:“不知大人记不记得曾被皇上下旨嘉奖的傅纸创造人、名唤傅笙的?”
朱希孝抬了抬眉,他当然记得,他昨晚还见过他。要不是他在南京城遭遇当街刺杀后一口咬定是锦衣卫所为,才会让南京城十数道奏折皆道锦衣卫太过越矩,当街杀人无法无天;又因傅笙刚刚受到嘉奖便被皇上“亲卫”当街诛杀,皇上被打了脸,很是不愉,将他叫了去狠狠斥责了一顿并命彻查。
然后他这个年便根本没有过好。当街杀人这个罪名便是锦衣卫也是不能够的。
他亲自去了南京,当然是轻衣简骑,没有查到杀人的是谁,却查到了江陵的存在,又查到江陵的身世,派人加急赶往浙江龙游,在一个多月内将傅笙和江陵查得尽可能的清楚。虽然关于江陵还有很多疏漏,但她在衢州、福建的明面经历却也查到了十之五六。虽说私底下的是再也查不出来了——锦衣卫也不是万能的,江陵一直身处危险当中又不知多么小心谨慎,但就是这些,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他又叹了口气,他今日已经叹了不知道几次气了,朝他点点头。
千户便道:“傅笙与小儿几年前便已相识。”
朱希孝静静地看着他。
千户继续说道:“小儿颇为佩服此人才学能干,与他一直都有联系。今日一大早他来寻小儿找我,说有一事相求。”
朱希孝守规矩,也就喜欢守规矩的人,他提拔这个千户便是因为他从不放肆,处理事物谨慎小心,因此此时听他老老实实说来也并无催促之意。
千户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傅笙之意是,他愿意将他所制各种新纸的九成利润献上,只留一成给自己继续研制和生活之用。”
朱希孝意外地挑起眉头,面上不显,心中却震惊不浅。
傅笙所制新纸并非只是受嘉靖帝嘉奖的傅纸一项,虽则傅纸盛行之下收益匪浅,但其实最受欢迎最畅销的却是几年前异军突起的江纸。江纸是一种极受士大夫欢迎的纸,利润才最厚,但是生产江纸的工厂却并非只有江纸一种,其余的纸种亦是陆续不绝,悄无声息地占领着大片市场。
这些纸张销售的九成利润,那是一笔极大的数目,更何况这不是一次性的。纸,是国之重器,没有纸,文化无从传承,士子无从学习,国家无从取士。傅笙的才具在于他不拘一格,能细心体察各个阶层对不同纸张的需求,而不是一味求高档雅致上品,反而十分注重实用性。且,他有非同一般的创造之能。
说实话,虽然他令朱希孝在皇帝面前难堪,但是朱希孝也是佩服他的,希望他安然无恙,为大明多作创造。
如今他说出进献九成造纸利润,朱希孝隐隐明白他的目的,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温声问道:“他这样做,想求的事情是什么?”
千户低头道:“望缇帅大人网开一面,放过江陵。”
果然如此。如此巨利毫不犹豫献上,只为放过江陵一命。
年轻人啊,年轻人啊。真的是年轻人啊。
朱希孝摇摇头,问道:“他现在何处?是跟你一起来了在皇城外候着,还是在你家里候着?”
千户一怔,摇头道:“我应了他出门回镇抚司,他也跟着离开了,却不知道去向何处。”
朱希孝哂然一笑,那是当然又去别处奔走了。商贾虽为低贱,手上却有大量财富,或者有大量可以创造财富的工具,而银钱向来是最好使的。
他想了一下,对千户道:“此事出你口入我耳,不必再让第三者知道。”
千户急忙抬头,疾声道:“属下知道了。可是此事……?”
朱希孝淡淡地道:“你不必再过问了。”
千户闭上嘴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退下。
朱希孝沉吟良久,心下做了决定,正要站起身来,却又有人来报:“大人,有位名叫夏言真的裕王府长史司副审理大人求见。”
朱希孝一怔。
好了,全都到齐了。
第271章 不怕
朱希孝没有见夏言真。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掌锦衣卫事,锦衣卫是什么?皇帝的亲卫。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是一个只需也只能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机构。
夏言真是谁?裕王府的长史司下审理。
一个是皇帝的亲卫, 一个是有可能是下届皇帝的臣子,他见夏言真做什么?唯恐皇帝不疑心么?
他只派人出去好言与夏言真说道:“你所要谈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先请回府看一看就知道你不必来找我。”
客气, 疏远。
倒不是因为裕王客气,锦衣卫都知道,唯有只忠于当今皇帝才能长久, 此时示好于裕王有什么用, 指望裕王登基后继续重用?开什么玩笑, 裕王能不能登基是一回事, 登基了之后一想:我还是亲王的时候你本该只忠于皇帝的就来亲近我,谁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又去亲近我的儿子们了。这可是要人命的岗位,一旦起了疑心那可是要睡不安枕的。
谁都不是蠢人, 在其职谋其位, 这等要紧的位置自然是紧守职守, 到时候若是裕王登基才会继续放心用你。
朱希孝还知道一件事,夏言真在嘉靖帝心中是有很好的印象的, 对待夏言真, 他更需要谨慎些。
夏言真的母亲老夫人虽然是嘉靖帝嫡亲长姐的唯一女儿,但是在嘉靖帝才三岁时这位长姐就出嫁了,后来又早早逝去,因此姐弟两人实在没什么感情可言,倒是那个时候老夫人因年幼无母, 当时嘉靖尚未登基,还只是兴献王的儿子, 嘉靖帝与长姐的亲生母亲、兴献王妃蒋氏怜惜外孙女,便常常把外孙女接进兴献王宫来,嘉靖帝与外甥女只差四岁,彼时一起也玩耍过。
再后来嘉靖帝登基,蒋氏成为皇太后,一如既往地关照早逝长女的女儿,老夫人出嫁时,嘉靖帝和蒋太后都是厚厚赏赐且封了郡主、以郡主仪架出嫁的。出嫁后蒋太后也是常常把当年的老夫人召进宫来陪伴说话。夏言真是老夫人的幼子,幼时极是聪明伶俐,蒋氏甚爱之,也常接进宫来,嘉靖帝见得多了,也很是喜爱,还曾经想过要让他做庄敬太子的伴读,只是年纪相差有点大了方才作罢。
直到后来蒋太后去世了,老夫人便不太常进宫了,夏言真也就随着不再进宫。嘉靖帝与夏家母子的这点情分也就渐渐地淡了。
但是朱希孝却知道,若是在嘉靖帝面前提到夏言真的母亲、夏言真,皇帝还是记得的,还是会温和地笑道:那孩子当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而嘉靖帝虽然不提,却对老夫人从来不给他添麻烦的识相之举也是极满意的。这是成国公、他的长兄朱希忠告诉他的。
他继承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后,长兄便给他理过重要的一些人,夏言真也在其例。
因此,他不会见夏言真,却不会不卖他的面子。甚至如果有必要,他会在皇帝提起的时候为他美言。
经此一事,朱希孝也记住了江陵。
思忖之后,他伸手去几案上取茶来喝,手指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事,他一怔,转头又看到了那个锦囊,他的手顿住了,想到那张纸上写的字,那把短刀,心里忽然很乱。如果真的见到刀和锦囊的主人,他会怎样?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怎么想起过的人和事,他以为已经可以忘记了,但是当他看到刀就知道他不会也不能忘,其实是全部压在了心底。然后又见到了今日的锦囊,他的眼中不自觉得浮上一层薄雾,怎么会忘啊,只是恨透了那个人,怎么就这么狠心;只是人要走,他也没有办法。
他想见到那个人,他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江陵回到夏家时发现一个人也不在。当然除了夏家的人,哦,还有牛非,她自屋子里快步出来看到江陵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院子当中,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松了一口气。
阿缇则是一见到她回来整个人都傻了,哭到发肿的眼睛瞪得极大,随后浑身颤抖,扑上来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道,傅笙去哪了,四明去哪了,阿松又去哪了,夏言真又去哪了,最后又说孙恒达因为从未来过京城对京城全不熟悉,便出去转转打探市井消息聊胜于无……絮絮叨叨地,好像只有不停说话才能让她安心 江陵静静地听着,安抚她道:“放心,我没事的,以后我都没事了。”
阿缇并没有听懂,以为只是安慰她,摇着头说道:“咱们日后还是小心些好,这些人,没事也会找些事找些罪名出来。你……”她自是不会安排江陵做什么不做什么,但是不安和焦虑仍然挂在眉梢眼底。
江陵朝她笑笑,又抬头看了看牛非,低声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指挥使大人亲口和我说的,我没事,江家的事是个意外,锦衣卫不仅不会再抓我再害我再追究我,以后我去寻仇也不会插手阻挠了。阿缇姐姐,我再不会有事了。真的。”
阿缇呆住,急道:“他们把你抓走就是为了说这个?”
江陵点了点头,又道:“你放心,有原因的。”
阿缇的聪明在于她不会多问,她见江陵这般说,便知道有些事是不便说的,马上就说道:“我叫人拎些热水来,你去澡房洗一洗,衣服什么的我给你拿过来,快去。”她推着江陵,“趁他们还没有回来,否则又要聊半天。你这一身也该不舒服了。再有,我叫厨房去准备吃的,你洗好出来就可以好好填一下肚子。”
江陵点点头,这的确很重要。转身便进去了屋子里。牛非站在门口看着她,两人对视了一眼,牛非点点头道:“我去拿药包给你浸浴,你昨晚怕是受了点寒。”
江陵在泡澡的时候,陆陆续续的,夏言真回来了,四明和阿松也回来了,闻得阿缇三言两语转述了江陵说的话,又听江陵在房间里扬声证实,四明和阿松即刻上马,重又匆匆奔去郑大人府上和夏府,郑大人听闻报讯已经立刻出门寻人打听消息去了,阿松得去府上跟其他人说一声;夏府老夫人、夏言真的母亲也打算要去宫中求人,这可得立刻挡下来,不过夏府老夫人要去宫中还得递牌子,等召见,再加上夏言真的父兄定然会百般阻挠,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门。
傅笙则一直没有回来。孙恒达也没有回来。
江陵洗漱一新出来见到夏言真时,夏言真也只是粗粗问了几句,确认了的确无事后,示意她待会儿等众人回来一并细说便是,白日里好好养一养神,因为此时才是一大早,他也要继续回裕王府去,有些事他要打探一下。
因此直到晚间,孙恒达回到家中,傅笙最后匆匆回来之后,郑泉年也从家中匆匆赶来了夏家,人都聚齐了,江陵方从头说起,当她说到那个巨大的湖、湖畔、湖中的景致和建筑时,旁人不如何,夏言真和郑泉年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西苑太液池。”
江陵怔住。
大明朝谁人不知西苑,谁人不知太液池?那是当今皇帝长居之所,嘉靖帝不爱住皇宫,一直便住在西苑里,因此西苑建造得美轮美奂。江陵也恍然大悟了,怪不得彼处如此精致漂亮,如此安静优美!
可是朱希孝为甚么要把她带到那里去说话?就算要说的话再要紧,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跑到西苑去说,要知道路上可是走了不少时间哪,再说了,西苑是谁都能随便进去的吗?
当江陵详细地描述了周边的环境、又将朱希孝与她的对白一一说来后,只除了那个条件之外,半句也没有隐瞒,夏言真心中虽然困惑,却有八分肯定,他看了一眼郑泉年,低声说道:“是皇上要见你。那些话是皇上要问的。只怕太液池畔的亭阁里,便是皇上坐着。”
江陵并不笨,江陵很聪明,当她听到夏言真和郑泉年说那个巨大的湖便是太液池时,便已经隐隐猜到真相,再加上朱希孝所说的条件,和之前夏言真说过她父亲江宣本来便是内库的财神使,她已经明白了。
那一半的钱,是朱希孝帮皇帝内库收的。皇帝看中了她的行商能力,而江家之死可能的确和皇帝无关,或者,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因此,皇帝觉得可以用她。
那又如何呢?至少这个局面对她是有利的。她之前听戚大将军所言知道并非皇帝要灭江家时,高兴于终于可以偷偷寻找仇家,如今,皇帝亲口的意思,连锦衣卫她也不必担心了。那有什么不好的?要从最不好的条件里寻找最有可能的机会,她太明白了。
时移事易,世事是变化的,她不担心。半数的收益,她不想给,皇帝要,她又能如何?只要加重课商税,便得乖乖地吐出来。
只要给她机会,还怕赚不来钱吗?从前那般艰难,她还不是赚得巨利!
而且她现在是给皇帝内库赚钱,锦衣卫虽说不会帮她,可是当她真遇上不能解决的难事而她又完全占理时,遍布全国各地的锦衣卫所还能视之不见?
只是她答应过朱希孝,也便是答应了皇帝,五五分成、替皇帝内库钱这件事,暂时她是不能说的。但也只是暂时,只要到后来账面出现秘密的利润减少时,四明便会明白。想必这个皇帝和朱希孝都知道,只是不宣之于口罢了。
就算江宣,她的阿爹,如果不是夏言真告诉她,她又如何知道阿爹原是为皇帝内库服务的?整个浙江又有几人能知道?只是知道他与众不同、有超卓能力、似有很硬的后台罢了。否则珠宝一行就算江家当年退避三舍,却为何还是任谁也不敢认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下面的留言心中百感交集,其实读者少我并没有抱怨过,毕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虽然我在晋江写了很多年,几乎是从建站后不久起,但是同样也有很多年没有写了。读者是健忘的,数据也是不讲情面的,喜好更是一批换一批,我呢,荒废了就是荒废了,既然还是喜欢写,那就从头开始吧!请大家多喜欢的话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