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缇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饿的呢,这么秋高气爽的,咱们晚上便在院子里吃。今儿王府送了些螃蟹过来,我瞧着肥大的很,这就去蒸了来。再灸些蛤蜊,拌个虾,炸个烧骨,炒些时蔬,最后做个牡丹汤,如何?”
想一想又说:“前几日摘了些桂花,稍稍晾得干了些,做了些桂花糍糕和乳饼,你既饿了,便先稍吃些垫一下。”
江陵连连点头,想了一下又道:“既灸了蛤蜊,也便炙个羊肉罢?”
阿缇笑了笑:“行,再蒸个糟鲥鱼,我记得你怪喜欢吃这个。”阿缇笑着看了江陵一眼,江陵出了诏狱后一直忙碌,她便日日琢磨着江陵爱吃的,只盼着她多吃些,今儿见她高兴成这样,想必是有喜事,便灵机一动,在秋风送爽桂花飘香的院子里摆席,想必会更增开心。
果然这一夜众人极是尽兴,推杯换盏个个喝得半醺,便连江陵一贯不饮酒的,也喝了两盏桂花酒,半醉着倒在阿缇怀里,把阿缇当成了双宁赖着,喃喃地说着:“双宁姐姐,我终于可以把四明还给你啦。”又拉着傅笙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傅哥哥,你比小时候俊得多啦。”把四明说得直翻白眼,傅笙又笑又气,脸红了半张。
因此次日王海生一大早上门时,江陵才刚起床,一脸懵懵地梳着头发。
王海生身边除了慧娘贴身,还有四名护卫跟随,这四名护卫是朱希孝的心腹,任谁的吩咐都不听的那种,王海生让慧娘和他们先回去,酉时再来接她。大约是朱希孝事先交代过,他们倒也干脆地走了,害得王海生候在大门内,几次冷不丁地往门外探头探脑,生怕他们躲在门外似的。
四明正好练完身手回到前院,看到她这个模样,道:“可别乱跑,你若是在这里丢了,我们是吃不起这个罪的。”
王海生扁了扁嘴:“我要跑也不会在这里跑,你把你那颗小心眼放回肚子里去。”
四明也不恼,他和王海生也算是“患难之交”,素知她这张嘴,遂问道:“你真的想跑啊?”
王海生叹了口气,她今日仍是个俊俏的小子装扮,抓了抓头发皱着眉头道:“你都不晓得,可真是闷,把我给闷死了有什么好的呢真的是。”
四明想着她从前可是粗放癫狂到谁都没想到她是一个小姑娘的程度,如今虽然也不算规矩,却也和从前天差地别了,心里倒真的有些同情,一边带她去找江陵,一边问道:“那怎么办?”
王海生很茫然,因为太茫然,小脸上便带出了一点可怜相,她长得极好看,年纪又小,矮矮的个子小小的模样,便让人很有些不忍心,四明忍不住说:“你不高兴了,或者被人欺负了,记得都要跟你外祖说,可别什么都藏在心里。”那可不把小姑娘憋坏了?四明记得很清楚,王海生在整个海面上都可以说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便是被人抓去当人质了也要先骂个痛快再说。
朱府是个什么情形不知道,不过以他粗浅的经验,以前的林家那也是……朱府可比林家大多了复杂多了罢?
王海生抿紧了嘴,小脸立刻露出凶狠的模样:“那是肯定的!我才不管外祖忙不忙呢,他答应过我只要他在的地方我就没有不能去的!要不然我就跑掉!京城里我熟悉得很。”她忽然又收了凶狠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四明:“以后我要是跑到这里来,你们一定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变脸之快令四明叹为观止。
江陵的声音响了起来:“可是我们要走啦。”
王海生正一步跨进江陵的院门,闻言整个人定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江陵,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
江陵上前拉住她的手:“过半年我还来的。王海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也有的。”
王海生后退了一步,四明心有不忍,看了看江陵,江陵垂下眼,柔声道:“你不进来看看我住的地方吗?”
王海生抬头看着她:“是不是我表哥也要走了?”
江陵一怔:“我不知道。昨日龙少来寻我,说今日未时会来,我想着与其我把我猜测的想法和你说,不如让他亲自和你解释。”
王海生低下头说道:“要是他也要走了,你也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京城,我可不干。你们要是扔下我,我就自己跑走。他们说你七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我都十三岁了,我也能够自己一个人回到海上去的。”她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陵眼尖,看到她的脚边有两滴水珠飞快地掉在地上。
她心中有些难过,却低声说道:“王海生,龙少把你送到朱家,我猜是有事情想要请你帮忙的。你想,你表哥他们这么疼你,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怎么也不会把你一个人送到京城来的,对不对?”
王海生不说话,只低着头,江陵看到掉到地上的水珠越来越多,
江陵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要不咱们先去吃早食好不好?你不是最爱吃么?今儿的早食可好吃了……”
王海生忽然扑上来抱住她,带着哭音说道:“表哥让我帮的事情我已经帮了啊,他说你可危险了,说外祖看在我的面上一定会帮你的,说我帮你就是帮他。可是,可是为什么还不带我走啊?为什么你们都要扔下我自己走了啊?为什么都不要我了啊?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我不姓朱,我姓王,我要回家啊……”
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委屈,本来只是带着哭音,很快便是嚎淘大哭起来,死死抓住江陵的衣服不放,哭得惊天动地。
直把朱非和阿缇都哭了出来,见状俱不知所措,夏言真听到声震屋瓦的哭声,也惊得大步赶过来,看了看死死扒住江陵嚎哭不停的小姑娘,不明所以,看向四明。只有傅笙今日有事,一大早便回了傅宅。
江陵呆住。
王海生这一哭足足哭了半个多时辰,任谁哄都没用,她自小惯会撒赖,假哭假闹驾轻就熟,这次又是真的伤了心、憋屈了太久,当真是越哭眼泪越多,一时喊着爹爹姑姑,一时喊着阿爹阿娘,死活不听哄。
夏言真是要去应卯的,牛非和四明又不擅长哄小姑娘,阿缇更是一堆家务事,几人看了看江陵,觉得这事估计沾不上手,过了一会儿便都各回各屋去了。只留下江陵连拖带抱把王海生带回了自己屋里。
只是听王海生哭喊到后半截,江陵触景生情,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阿爹阿娘,阿爷阿嬷,她也有,他们也扔下了她,再也不管她、不理她。她也想这般委屈地大哭大喊,任性地撒赖着闹着叫着哭喊,为什么你们不要我了,为什么你们扔下我不理我了,你们不是我的阿爹阿娘了吗?我想要回家啊。
可是她不能,因为没有人听她哭,听她喊。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的哭声停了,江陵的脸上蒙上了一块柔软的巾帕,王海生打着哭嗝的声音轻轻地、怯怯地响在耳边:“陵,呃,陵姐姐,你,你别哭了,你哭,呃,哭得我好,好伤心的。”
江陵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她接过帕子,抹净了脸,转头看着王海生,王海生急忙说:“我不哭了,陵姐姐,你也别哭。我不哭了。”
江陵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你表哥和你爹爹不会不要你不管你的,他们那么疼你,对不对?”
王海生乖乖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其实我外祖也很疼我的。前日外祖说,继外祖母对我不好,他把她关到庄子里去了,现在府里谁也不能管着我。”
江陵心下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所以,你表哥说让你外祖帮我,是什么意思啊?”
王海生侧头想了一想,叹口气道:“他说你们江家很多年前被锦衣卫灭门,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现在还在被追杀,好几次险些没命,可能是因为你们江家得罪了谁。可是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接下去你还是会很危险,因为不知道敌人是谁是最危险的。而且你还被锦衣卫带走了。那锦衣卫不是我外祖管的吗?所以表哥问我愿不愿意帮你,那我当然愿意啊,我要让外祖放你出来,还要帮你查出来坏人是谁的。”
她看了看江陵,赶紧又说道:“还有一半原因是,我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表哥说,也该让外祖见见我,知道还有一个我。还有就是,让外祖帮我阿娘报仇。你知道的,我们之前查了十几年也没查到凶手。结果现在你帮我阿爹阿娘报了仇,我却没有帮到你。”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江陵心中震动,半晌没有出声。
王海生也呆呆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响了起来,她偷偷看了一眼江陵。
江陵醒过神来,露出笑容:“哭饿了么?”
王海生恼羞成怒,又不敢真怒,瞪着江陵半晌又泄了气,咕哝着说:“说得好像你没哭一样。”
江陵拉着她的手说道:“其实我也饿了,我还没吃早食呢,你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
王海生道:“我一起床就来了,就是想空着肚子午食能多吃点。可是现在有些饿了,我可以少吃一点儿吗?你说午食有福建菜,我觉得会更好吃。”
江陵笑着点点头:“可以,你少吃点儿,午食多吃些。有福建菜馆送来的菜,还有我们自家做的,保管你爱吃。”
王海生歪了歪头,也露出一个笑容来,小脸登时清丽绝艳:“其实我从来没到你家吃过东西,也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你家的菜肯定特别好吃。啊我知道了,表哥跟我说过他去过你家看你,你带他去吃了好多好吃的,柳家包子、葱花笋肉馒头、灰金糕、肉沉蛋、猪肠米、锅边糊、豆腐圆子、煎馃、米糕……”她一个一个地数着指头,把龙靖在龙游吃过的早食数得清清楚楚,看着江陵惊奇的表情,她又得意洋洋地说道:“表哥还说,说你只要出去外地行商一趟,就会带好些好吃的食谱回来叫厨娘做来试吃,然后散给街坊食铺做起来卖。表哥说你最聪明所以最懂吃最会吃。所以,我就决定不吃早食,就等着到你家吃午食的!”
便如是六月的孩儿脸,她现时已经笑得开心起来。
阿缇早知今日的来客重要,厨房里便吩咐了整日开着火,两人的早食自然还是热腾腾的,摆了一桌子。
结果王海生这个也要吃,那个也要吃,说好了少吃的,却吃了个肚儿圆,欢呼个不停:“陵姐姐,这个好吃,陵姐姐,这个也很好吃!”
其实朱府门庭之高,她还能有什么更好吃的没吃过呢?便是国公府她也是随意出入,只是高门大宅的吃食贵精贵繁,而江陵和阿缇来自民间,走遍各地擅找美食,多的是原味原香,反更适合王海生的口味。
一大早便起了床、接着长时间的大哭、然后狠狠地大吃一顿,小姑娘王海生不一会儿便头一点一点地犯起了困,江陵扶着她到自己卧房的床上,哄她:“你先睡一觉,待会儿龙少来了我便叫醒你。”
王海生惯了海上生活,天当床地当被的,也没觉着不好,点点头便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儿还有一章。
第314章 离别
龙靖未时到夏家时, 王海生犹在拥被高卧,睡得人事不知。龙靖隔着窗看了看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江陵想说什么, 又顿住,问他:“你来找我,是来拿短刀的吗?”
龙靖呆了一呆, 回过神来道:“不是,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回去了。”他想了一下,又道:“短刀是海生的, 你给她就行。”
江陵看着他, 慢慢地问道:“那么你是真的不带海生走了, 要留她在京城?”
龙靖脸色有些发沉, 说道:“我……”
江陵转头看着沉睡的王海生:“她刚才在我这里哭了很久,说,她明明做了答应你的事, 帮你, 做了你要她做的事, 为什么你要扔下她一个人。”
龙靖忽然气短,张口结舌:“她……”
江陵叹了口气:“她猜到你要走了。小孩子最敏感了。”她望着龙靖的眼睛, 龙靖马上转过了头, 避开她的目光,江陵道:“你为何要她帮我?”
你为何要她帮我?
龙靖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好朋友身陷危难,随时有性命之忧,又忽然被锦衣卫抓走, 江家便是被锦衣卫所灭,他心里怎么不害怕?他有办法为什么不帮?这办法这么顺其自然, 王海生本来就是朱家的外孙女,她迟早要回去认亲,她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报不了仇,只能指望朱家啊!
还有,江陵是江洋的妹妹,他本来就欠了江洋一条命的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不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他低声粗略地把王海生父母的事说了一遍,说:“本来也是要送她回去的,帮你不过是顺便。你多想什么?”
江陵皱着眉头,说道:“龙少,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知道你以为你欠了大哥哥和我,所以总想着偿还给我们。可是你已经渐渐地把一半的货物都给我了,如果不是你,我哪能做到现在这样。而且,在我跳下刘相一的船的时候,也是你救了我,你不欠我们什么的……”
龙靖心中烦躁起来,打断她:“行了行了。”
江陵无奈,只好说:“那你待会儿自己和王海生好好说。”
龙靖点点头,转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江陵拿了茶水过来替她斟上,说道:“其实我们也要离开京城回家了。”
龙靖一怔,四下里看了看,江陵道:“傅笙、四明、阿松他们都一起走。十日后启程,你几时走?还是在宁波上船吗?如果是这样,不如一起罢?”
龙靖摇摇头:“不用了,我有急事要马上赶着回海上。”
江陵一怔:“海上出事了?”她这才发觉龙靖自进门起便一直目有隐忧,脸色微沉,半点也没有平素里懒洋洋吊儿郎当的模样。
龙靖点头:“是。可能会出事。”
他让江陵坐下,看着江陵,说道:“江家的真相,朱希孝并未肯告诉我,他说涉及的事情一则他不是很清楚,二则职责所在决不能说。”
江陵问龙靖:“你一开始带王海生赴京,就是存的这个心思?”
龙靖到底还是有些尴尬,摇头摇到一半,倒也光棍:“我刚才也说了,海生父母的仇人也是一个原因,只是那个还可以延迟几年再说。可是你在南京城也好,在京城也好,处处危机,我问了海生,海生说她愿意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