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除了夏言真、傅笙、四明、阿松,再也不能有第六个人知道,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经达成共识,也都知道谁都会是举家举族之祸。至于敏娘和“官差”,他们是卢维之的护卫,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话,而有“官差”在,一切当是无虞。
还是在那个书房,江陵见到的裕王却和之前有点不同了,他的眉宇之间舒展了许多,笑容也更大了些,一见到江陵进来便笑道:“多谢你杀了卢维之。”
江陵素知裕王谨慎,见他在夏言真面前这般随意,心中不禁高兴,正要跪下行礼,裕王摇摇头,道:“行了行了,做个样子便可以了。来,坐在这边,靠近些。一诺你也坐下来。”
待两人坐定,裕王道:“陵姐儿休要怪父皇,关诏狱也只是走走过场,否则大臣们必然要闹腾,只好委屈了你。日后父皇和我都会补偿于你。”
这便是一个安抚和承诺了,嘉靖帝是肯定不会补偿什么的,但是景王已死,裕王便是天然的唯一的下任皇帝,这句承诺当真厚重。江陵却故作不知,谢道:“我知道的,但还是要谢谢王爷。”
裕王微笑道:“你是如何杀了卢维之的?”夏言真对江陵说过,卢维之机巧过人,一直以来,裕王在他的设计下很是吃了一些亏,他虽天生厚道些,却到底是天家贵胄,不可能坦然受之。
江陵便粗粗地讲了整个过程,裕王却也听得尽兴,最后听到他磕头求饶,微微出了神,江陵低声道:“请王爷恕罪,我并非存心要折辱他,而是,孙晋曾经说过他是用何种法子从小辱虐敏娘,致使敏娘不以折辱为苦,反以为甜,且视他如天人。因此我在敏娘面前如此,正是想叫敏娘看清楚……”
裕王温和地打断她:“你为人子女的最后一点心意,本王自然清楚。本王是想到卢维之自来心高,以出身门庭不高为恨事,以振兴门庭为目标,不择手段,蝇营狗苟一生,虽然貌如谪仙子,死得却如此不堪,而卢氏门庭从此再也不得兴旺。叫人觉得不知是痛快多些还是嗟叹多些。”
过了一会儿,裕王又自嘲地笑道:“嗟叹,也不过是因为人死了,松了口气,否则哪有心思去嗟叹呢。还是痛快多些。不,多很多。”
夏言真禁不住笑了一声,江陵也忍不住绽出笑容,心下对裕王不由生了好感,轻声道:“我只觉得大仇得报,无比畅快。可是心中又很难过。”
裕王眼中浮起怜惜:“我听说过,江宣是一个很好的阿爹。”
一时三人微微沉默,裕王喝了一口茶,问道:“今后便留在京城还是回家乡?有什么打算?”
江陵灵光一闪,立即说道:“我打算立即去一趟福建。”
裕王一怔,看向夏言真,见夏言真也是一怔转头看着江陵,他想了一想,倒笑了:“如今倭寇已平,海盗已息,倒是安全的。不过之前那般乱局,你也不曾惧怕。”他问道:“你在福建住了有三年了吧?依你所见所闻,福建如何?海边情况如何?”
江陵看向夏言真,她想起夏言真曾经说过的,不仅是抗倭将领,朝中大臣也多有倡议放开海禁,言及之所以倭患愈演愈烈,而一船倭人中竟有十之五六是明人,或是逃荒逃难,或是斗殴脱逃,或是海边海岛百姓无以为生铤而走险。因此有些倭寇进到内陆竟有百姓相助藏匿行踪。此类种种,盖因海禁严酷,正常商贸无以进行,走私盛行,博险而得财富、得生存而已。
但是海禁乃是祖训,因此反对之人甚众。
夏言真与她道:“裕王府属臣,以开海禁为主要。其实我觉得皇上也未见得不曾心动,这些年皇上对荡清倭寇绝不犹豫,只怕也是想先肃清再计议。”
否则海边海上龙蛇混杂,处心险恶的倭寇与海商海盗不分家,只会祸乱四起。只有打得他们怕了,才会再来正正经经地经商。
江陵谨慎地看了看裕王,看见裕王眼中思虑之色,她心下一横。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21000字的榜单,可愁死我了。
本来想要不来个双更,想了一下,就每天更个稍大的章好了。
这一周没有休息日了。哭。
第312章 喜极
走出裕王府时已近黄昏, 江陵几次回头,似乎内心决断不下,犹豫几回, 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夏言真一直没有打扰她,直到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方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王爷的?不能问?不便问?”
江陵咬着唇, 点点头又摇摇头,又想了一回才说道:“夏叔叔,我一直有个困惑, 但是这个困惑你可能也不能解决, 我本来想着王爷可能会知道, 可是他若是知道又愿意说的话, 不应该会只字不提。”
夏言真温和地等着她说下去,江陵低声道:“没有人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
夏言真一呆,他震惊地看着江陵:“你说什么?你不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那你阿爹他们至今未曾入土?”
江陵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幼时逃走, 一年后虽然跟着二少爷回到衢州, 但是我不敢暴露出真实身份便也不敢打听。不过二少爷早就知道我是江陵, 三水说二少爷托人问过我阿爹他们的遗骨,也不知下落。一年前我从福建回到龙游, 通过知府大人去向知县大人打听, 知县大人是新来的,便去问了县衙中的老人,有老人说,因为江家发生大火后的轰动持续很久,我阿爹他们的遗骨虽然存放在义庄也常有人来祭。直到一年以后轰动略为平息, 义庄来祭的人渐渐的也少了,忽一日所有的遗骨都不知所踪, 只留下一纸留言,说已被领走安葬。”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到义庄去偷遗骨,而且遗骨偷走又有什么用呢?为免生事端,便记录说是有人领走了。”
夏言真想问那你为什么不知道祖坟在哪,又想到江家遇难时江陵方才七岁,又知道些什么呢?
江陵看着夏言真,又摇摇头:“不止是我,龙游城里也罢,阿爹所有的朋友也罢,都不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
夏言真愕然,仔细想一想,更是惊愕,虽说不会有人没事去问旁人家的祖坟,但同在一地几十年,全然不知朋友家的祖坟,其实也颇为奇异。时人重孝,祭祀四节时,众人聊起来时总不免会嗟叹几句,去祭祀的地点也不免会说到,但江家竟然……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如今江家已经大仇得报,也能够在人前坦然出现,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暗杀,可是江家到底还有什么秘密,连祖坟都要藏得这般密实?
江陵颇为沮丧:“我也不知道该问谁,那天朱大人来放我出诏狱时,我问他认不认识我阿爹,他说年轻时在宫中见过几次,但是连话也没有说上过一句,对于我阿爹,只知道有奇高的经商天赋,皇上甚是倚重。我就知道我不能再问下去了。”
“当然我知道还有景王怕是也很清楚,可是景王肯定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问他呀,他要是知道我甚都不知道那还不马上就杀了我。孙晋不肯说就自尽死了。卢维之我是肯定不能问的,他太机巧。敏娘——她从来没有去祭过祖坟,一直只是阿爷阿嬷阿爹太太带上我,姨娘不去祭祖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怕是也没怀疑过。夏叔叔,这里有个关键,他们都以为我是知道一切的,所以我不能明问。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夏言真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问的肯定不只是祖坟这件事,你想知道江家的一切对不对?为什么会成为皇商,凭什么能随意出入皇宫,为什么景王要千方百计拉拢他甚至不惜毁家灭口。一切,总该有个由头、有个起源。”祖坟为什么要保密,因为这可能是一切的起头。
江陵如果直接问出口,如果直接告诉他们,他们都错了,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会发生什么?
夏言真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皇帝多疑,他甚至会觉得江陵在假装不知道,想糊弄他。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孤女,什么都没有,十年间却能赚得如此巨富。
夏言真慢慢地说:“别急,大仇都报了,这些事,不用急在一时。也许柳暗花明,也许船到桥头,一切总会明了,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也说不定。十年都等了,陵姐儿,我们不要急。”
江陵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夏言真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要去福建的?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江陵道:“就前几日。一则京城和南京的珠宝行里货源快要不足了,我必须趁年关将近时尽快找些商家去多筹些货过来,然后一定要多确定一些供货方。二则前几年我和福建的合作朋友商议了派人去云南,估摸着也应该有结果回来了,云南那边连接夷国,那一带盛产极品翡翠玉石,我们已经决定在那边驻人,若能顺利形成商路,货源便会源源不断。另外还有,我对福建和浙江的一些当地物产有些想法,想尽快去看看能不能付诸实施,到时候可以直运扬州、南京、京城。最后一点是适才想到的,王爷问的那些海边的问题,夏叔叔,是不是开海禁已经提上议程了?如果这一两年就有可能的话,我更加必须立刻回去。”
这便是朝中有人的最大好处了,夏言真赞许地看着她:“我不能确保,但是,你应该也听出来了,裕王爷的确有意。”
裕王的确有意,他问得极是细致,福建的风土人情、海边的情况、倭寇、海盗、渔民、百姓、商家、走私……江陵在福建生活了三年,她曾经被掳上过倭寇和海盗的海船,经历过海战,又曾经独自上海盗的船只手刃仇敌,在福州生活时奔泊各府城和海边……由她亲口说来可比任何书信生动翔实得多,也比抗倭将领和士兵们的汇报来得真实贴切得多。
若是裕王登基,江陵大不敬地想,只怕很快就能付诸实施了。她睁大眼看着夏言真,不激动是假的,心中涌动的是无尽的喜悦和心潮澎湃,多年的筹谋将要实现,那广阔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她的激动几乎不能抑制。
夏言真看着江陵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令人不能逼视,整个人如同最明亮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美得不可方物。
仿佛是映证了江陵的喜悦应当有人分享,而且是那个最应该分享的人来分享,刚回到夏家,四明对江陵说道:“龙少未时来了,等了你好一会儿才走,说,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此,要你抽时间等他。”
江陵点了点头,马上对阿松说道:“明日一早你去朱府送帖子,就说我寻到一家福建菜做得好,请朱府的表孙小姐中午过来吃饭。”
阿松点头称是。
傅笙笑道:“我恰好听友人说,朝阳门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饭馆专做福建菜,味道很不错。我让见明去订明日的午食,让他们送过来。”
嗯,做戏做全套。一个人敲锣,必然另一个人就会在一旁打鼓。夏言真看着这两人忍俊不禁。
江陵不由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地抓住傅笙的双手转了一个圈,仍是不能抑制喜极的心情,禁不住又跳了几下,连声道:“傅哥哥,我好高兴,我可太高兴了!”
傅笙虽不知她为何这般高兴,反正定然不会是为了明天的福建菜。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高兴,他便是一般的高兴。他含笑看着面前这张笑颜如花的面庞,问道:“为何?”
江陵侧头,调皮地说:“现下不告诉你。但是我就是特别高兴。”
她松开双手又去抓四明的胳膊,四明十分嫌弃,脚底抹油滑得飞快避开一边:“你又不告诉我,别来闹我,烦。”
江陵扑过去非要抓到他,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逃,一个在人背后树背后绕着逃,一个拨开人穿过树非要抓到他不可,两人脚下都飞快,穿花蝴蝶一般,夏言真阿缇傅笙只觉得眼花缭乱,笑着旁观。
牛非听到喧闹也走了出来,反正也是到了饭时。她一出现,江陵就喊道:“牛姐姐帮我抓住四明!”牛非翻一个白眼:“要不要我给他一针?”
针上必然是抹了药的,江陵大笑叹道:“那倒也不必了。”
最终四明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江陵抓住了胳膊,江陵笑嘻嘻地说道:“我现在想到一个可以告诉你的、让人特别高兴的事情了,你要不要听?”
四明气哼哼地说:“我还能不听吗?来来来,谁给我两个棉团子我好塞住耳朵。”
江陵大笑道:“我们回家去呀,我们回家去喝你和双宁姐姐的喜酒呀!”
第313章 不要
四明和双宁都已经22岁, 这个年纪还没有成亲的少之又少,但是在四明和双宁的心中,江陵的安危更加重要, 所以四明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江陵——杀刘相一的那一幕太过惊心动魄,他们由此清楚江陵为复仇是能够倾尽一切玉石俱焚的,不守着实在放心不下。
十年来, 在双宁和四明的心中,江陵一直是那个满身是伤、瘦弱孤伶的小小姑娘,后来朝夕相处便成了最亲近的小妹妹, 是无论如何都要护着的妹妹。因此他们虽然定亲, 却仍未成亲。四明一如既往跟随着她, 护卫着她, 千里万里,不曾稍离。
现在大局已定,江陵的笑声中, 一双明眸充满了喜悦, 在她心中, 这两人又何尝不是兄姐一般的存在呢?生死与共多少次,悲欢离散多少次, 就算是亲生的兄姐也敌不过这份情谊罢?
四明也不再是那个容易脸红的少年了, 他与双宁婚事早定,只是婚期一直未定,他笑了一下,心里倒也着实高兴:“咱们要回家了?”他在京城一直跟着大掌柜江龙泰,江龙泰从不藏私, 尽其所能地把一切都教给四明,京城的一切、南京城的一切, 四明就像海绵一样地吸取着在浙江和福建看不到的、见识不到的一切。
这些年在所有的人当中,他走过的地方最多,浸淫各地的时间最多,了解和接受的东西也最多。假以时日,融会贯通的也将会最多。面对江陵他仍然是那个有点活泼有点气人的四明,但是面对外人他已经全然换了一个人。
江陵抓着他的胳膊笑逐颜开道:“嗯!再过十日我们便启程回去。然后你和双宁姐姐的婚礼就该仔细筹备起来了。”
四明皱了皱眉:“京城和南京的货源,还有还未开张的特产铺子……”
江陵打断他:“大掌柜已经邀了他的朋友来掌管那些,还有傅笙的掌柜也会参与,夏叔叔也答应了会时时去留意着。你不必担心,因为需要你回去做的事情会有很多。”
四明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还想再问什么,江陵已经松开手,转而去抱住阿缇的手臂,撒娇道:“阿缇姐姐,我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