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维之遍体生寒,却强自支撑,她是如何知道的?□□和训练敏娘,这是何等秘事,知晓的人极少极少,他慢慢地转头看向敏娘,还有“官差”,难道,是他们?
不,敏娘绝不会,她面上流露出来的焦虑不是假的,他对她再熟悉不过。“官差”吗?他知道的并不多,敏娘知道这事极密,当然不会告诉他。
他在伤重之下仍要苦苦思虑,实在是疲累至极,可是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却似乎全然忘了伤痛。
江陵在此时转回了话题:“所以,你根本就不想死。你很怕死,就算景王死了,你还是想活着。”
卢维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我不想死。你保证不杀我,让我活着回到京城,我便告诉你你要的答案。”
第309章 雪恨
江陵并不犹豫, 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卢维之喘了一口气,却道:“你答应得未免太爽快。”
江陵冷笑:“我又不是答应永远不杀你, 你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要杀你很难吗?不过如果你现在不告诉我另外的人是谁,你现在便会死了。”
卢维之神思微微有些涣散, 心中苦笑,不是永远不杀,是以后再杀。不过也要看还有没有机会罢?只要他见了皇上, 不, 只要他见了大姐, 江陵还能杀得了他?天真。
可是他还想要一个保证, 他看着江陵:“只是空口保证么?你以你的父……不,你以你最亲近的人来起誓。”
江陵的脸沉了下来:“我不是你,我只会以我自身起誓, 若是你能助我杀仇, 而我言而无信, 便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卢维之叹了口气,倒也干脆, 答道:“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晋。”他实在疲累, 一只手支在地上,说道:“他统领东厂,想要取得江家的一切交给皇上,所以与我们合谋,人马各自行动, 结果谁先到谁得。”
江陵看着他:“江家的一切?包括什么?”
卢维之垂首道:“当然是……”他忽然连声咳嗽,半伏在地上, 咳得连血沫都喷了一地。看着眼前地上的血沫,卢维之心中凉了一半,不,只要名医在,没有关系。他抬头道:“我已经说了,你该放我走了。”
江陵追问道:“除了他还有谁?”
卢维之笑道:“这种事你道是谁都能参与的吗?事密则成,又不是打仗,人多有用么?只有他和景王。”
江陵看着他:“真的没有了?”
血已经流了不短的时间了,卢维之只觉得脑子空晃晃的,极是吃力,身躯慢慢地弯了下去,咬着牙道:“若是还有,便让我回不到京城。江陵,让我的大夫过来!”
江陵轻声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没答应救你。要是你现在求求我,我说不定会发一发善心。”
卢维之眼前一片模糊,他咬了咬牙,生的欲望抵抗了一切,神智渐渐有些失控,只记得要去见皇上,要让她死!他顺势一头磕在地上,低声求道:“江姑娘,求你,让我的大夫过来。我不想死。”
江陵冷淡地看着,不言不语,卢维之听不到回应,闭着眼努力抬起身子,又磕了一个头下去:“是我丧尽良心,与人合谋杀了江家人,求你,求你,暂时饶我一条贱命。”
敏娘再也看不下去,使尽全身气力挣开“官差”,“官差”一时也看得呆了,手上松了劲头,竟就被她挣了开去,敏娘急步奔上前来,看着江陵:“你……何苦折辱他!”
他本是神仙一样的人,高高在上,姿容绝世,风度翩翩,只微微一笑便如繁花盛开天高云青,他俯首看着自己:“原来你如此貌美。”眼里的欣赏令她欣喜、心花绽放。
可是如今他竟如此狼狈,一身的血,一身的泥,白衣成污,蜷缩跪地以求活命,她的心……
再大的仇,要杀便杀了,何必这般折辱于人?
江陵一手格开她,敏娘竟然被格得后退一步,江陵转身冷冰冰地看着她:“他不是一直这般对你的吗?不是一直这般折辱你的吗?怎么,你受得,他受不得?你是天生贱骨头?”
一连四个问题,步步紧逼,敏娘后退一步,却直着脖子说:“他没有!”
江陵看也不看她:“那我现在也没有。”
敏娘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傅笙持刀站在一侧,虽不忍心,却死死地盯着敏娘,以防她暴起。“官差”也走了近来。
江陵不再理会她,蹲了下来一把拎起卢维之的头发,低声说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孙晋,十天前已经被我杀了。所以你告诉我的信息能有什么用呢?”
卢维之大吃一惊,略微溃散的神智迅速回笼,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江陵:“你……”
江陵嘴角绽开一丝笑,这笑意在卢维之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接下去的话语如同从地狱里传来:“他在南京城,莫愁湖畔,荣养天年。”
卢维之颤抖着:“你……”
江陵垂下眼皮:“我一直在告诉你们,我很聪明,可是你们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我既然知道凶手之一是景王,又知道了敏娘是你的手下,顺藤摸瓜追查过去,虽然难了一些,可是你难道忘了敏娘和阿缇是我阿爹救下来的?案子是我阿爹翻过来的?我阿爹死了,可是一起做这事的还有一个人呢。有了目标再去细细翻查,一天不行,一个月,一年,总是能查出来的。对不对?”
江陵赶到莫愁湖畔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老太监孙晋偌大的别院里躺着十几个护卫,这些护卫的身手远不及“官差”、敏娘他们,因此傅笙、四明、阿松、阿成他们六个人很轻松地便解决了,并没有杀他们,只是打晕了绑了起来。
老太监其实并不是很老,也就五十多岁的模样,满脸皱纹如核桃,头发花白,不胖不瘦的中等个子,身子稍稍弯着,似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再也直不起腰来。
江陵踏进屋子时,老太监孙晋脸色极是难看,他看着她良久,方说道:“江姑娘,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江陵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这个曾经短暂执掌过东厂的太监隐居在这种地方,想必是有人关照过的,别院很大,花木葱笼,远处有女子娇声笑着,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他自言自语道:“所有的线我都斩断了,能找到我这里,除非是那几个人告诉你,可是他们绝对不会。”
江陵笑了一下:“你说的那几个人,可是皇上、朱大人、景王、卢维之?”
孙晋悚然一惊,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她,失声道:“景王爷……”
江陵道:“对,是有人告诉我景王是其中一个主谋,只要知道有景王,再要找到你,多花一点时间总是可以发现一些东西的。”
孙晋瞪着她:“你杀了景王爷?”
江陵失笑:“我倒是想,可是景王自己病死了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想着,要趁着其他凶手还活着,没来得及自己死掉,让我亲手了了血仇方才痛快。”杀景王此事万万不能承认,就算在将死之人面前也断然不能。
孙晋松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江陵找了两张椅子,一张给傅笙,一张自己坐了下来,天色尚早,孙晋此处太平得久了,所有护卫被擒之后便安全得很,她想要和孙晋聊聊。她有太多的事情想要知道。
孙晋看着她,叹了口气,自行说了起来:“江姑娘,既然你已经接手了江家的一切,我便什么也不需隐瞒了。这件事其实是卢维之起的头。我并非推诿,卢维之设计贾侍郎案暗藏叶敏娘送入江家之时,我还只是司礼监的末位秉笔。他知道江家的秘密,想要掌控江家,以此让景王爷在皇上心目中份量愈重,并能于私下拥有更多的财富招揽助力与裕王相抗。后来我于偶然间也知道了江家所掌握的财富,便想到与其由卢维之掌控,不如拿了来献给皇上。届时我虽然替管东厂,却只是暂时的,而景王势大又先入了手,便只好借东厂之势与景王爷和卢维之合计,若能顺利获取更好,若是不能,另想他法。”
江陵努力镇定着自己,说道:“另想他法?厂公大人,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灭江家很容易罢?”
孙晋摇了摇头,居然老实答道:“很难。我与江家无仇无怨,当然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
过了这么多年,江陵心中的怒恨悲愤再次翻涌而起,如海上巨浪撞击礁石,猛烈地冲撞着她的胸口,她盯着他:“没有办法?”
孙晋坦然抬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家握着不应该有的财富,那便是不忠,我欲为皇上取回,江家却故作不知,几次试探冥顽不化,是为没有办法。若是他交出所有,于国于家于己都是大善之举。可惜他不知大局,不体忠孝,最终如此,我也是痛惜。”
江陵的怒火几乎要冲上头顶,傅笙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她的胳膊,阻止她起身上前。
江陵方停了一歇,道:“东厂夺人家财都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吧?”
孙晋看着她:“东厂是先皇所建,为皇上办事,自然是一体忠心。江姑娘,我听闻你能力超群,绝不下于你父,江家的财富你既然已经接手,我只望你能够明白事理,不要学你父亲,将一切交于皇上吧。”
江陵双手颤抖,心下却一怔,脱口而出:“江家的财富!江家一场大火,俱被你们烧得干干净净,什么财富也烧得净光了!难道那些挖地三尺的毛贼也是你们所派?!”
孙晋看着她悲愤的双眼,却张大了嘴怔在那里,他看着她,喃喃地说道:“挖地三尺?挖地三尺做什么?不对,你……你竟然并不知道……你们江家,你们江家……”
他的震惊落在江陵眼里,江陵漫天的怒火中也心中生疑,江家的秘密,她听人提过几次,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说江家巨富所藏之地。难道并不是?
孙晋忽然问道:“你现在的财富从何而来?”
江陵冷冷地看着他,他颤声问道:“你父亲难道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江陵冷笑一声:“你和景王,千方百计地找到我、要抓我,就是为的我父亲曾留给我什么?”
孙晋看着她:“若不是如此,你一个小小孩童,稚龄幼女,十年间从何而来这么多的财产?叶敏娘潜居江家这么多年也是丝毫不闻,她并未露馅,你与她至亲,若是江宣曾给你什么信物或者其他,她断然不可能看不到。唯一的可能是在平时江宣与你相处时,曾经提点过你,所以事发后你才能靠着指点……”他喃喃地说道:“若是当初由叶敏娘带着你逃出府去,才应该是完美计划。我不应该反对的。唉,叶敏娘,她从小便由卢维之精心□□,我当时想到若是由叶敏娘和你一起,那我一场盘算便全落了空了,叶敏娘啊,她是为了卢维之是可以六亲不认的,到时候我可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因此便一力反对让叶敏娘带着你一起逃亡。”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江陵:“你不晓得,卢维之有一套秘技,□□幼童极是好使,先是催毁幼童的心神意志,再重塑,再催毁,再重塑,据说这样子反复,那幼童这一生都会唯他之命是从,无论他怎么对她,都会甘之若饴。就算逃走了,还是会留恋不已反而企图回到他身边继续受他各种对待。你的阿娘,应当是最成功的一个。”
江陵一时怒火攻心,一时悲凉愤恨,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傅笙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江陵反握住,却不知道自己的劲力有多大,傅笙只静静地让她握住。
孙晋说完那些,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沉重的眼皮,道:“景王爷已经死了,你什么时候杀卢维之?”
江陵冷冰冰地说道:“杀了你之后。”
孙晋瑟缩了一下,却笑了起来:“南京城里江氏珠宝行开得热热闹闹,我便知道有些事情要有个结果了。江姑娘,我杀江宣并无后悔,可是害得你一个女子自幼孤苦,近年来想起来心下倒有些难过。是以适才便与你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些,权当是解了你的疑惑,聊作补偿吧。”
江陵静了好一会儿,方才让自己冷静了一些,她慢慢地说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孙晋叹道:“你说我会不会告诉你呢?”
卢维之听完江陵的话,牙齿“的的”两声,心中又凉了几分,若是她早知孙晋,若是她已经杀了孙晋,那么他……
江陵一手拎着卢维之的头发,另一只手上的刀慢慢移到卢维之的面前:“你想回京城,想借着皇上问话告诉他什么?你猜我知不知道?”
卢维之这才真正绝望,他到底也有几分骨气,忽地便坐正了,江陵因为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倒被他猛力一挣带得歪了歪,她松开了手,听卢维之问她:“你是如何杀了景王的?”
江陵仍是蹲着,平视着他:“你不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么?你猜?”
卢维之不理会她的嘲弄,继续问道:“谁是内奸?”
江陵微笑:“我不想让你死得瞑目。”
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我。”
是“官差”,声音沉稳,音色普通。卢维之慢慢转过头,脸上有着恍然和悔恨。
“官差”只略一使力便卸下了敏娘手中的刀,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道:“景王爷要成大事,可以,公子要辅助王爷成一代传奇,可以。使人灭门杀女,使人母女相残,不可以。公子,你要做这样的事情,便不应该派我。”
可是不派他,谁能够无条件一心一意地听敏娘的话?但是偏偏又正因为他对敏娘的心意,才让他不肯也不愿看着事情变得更加的坏。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敏娘茫然而震惊地望着“官差”,“官差”没有看她,他看着卢维之:“景王府,我助江陵为的是杀你,并不是景王,但现在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昨日我出去探路,实则是和江陵相会,你的护卫们我用了一点点药,察觉不出来,但打斗久了会乏力。因为江陵答应我不杀他们。”
卢维之垂头坐着,双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