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朝,对女子尤为苛刻,未婚有孕,大多是个死字,而那私生之子会有么命运,可想而知。
傅笙说这些话时并未有任何激昂愤恨,而是平静地淡淡说来,仿佛这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一件事,说的不是他也不是他生母。由此可知这是他真正思索过的结论。
江陵垂眼想着,问道:“若是日后他找了来呢?”
傅笙叹道:“若是日后他寻来,荣华富贵我不受,贫穷哀苦我奉养,要孝字他休想,要团聚我无意,如此便是。”
江陵忽然笑着做了个鬼脸:“日后咱们在海逍遥,他到哪里来寻你?”
傅笙又:“至于她……”江陵也即刻听明白他说的“她”便是傅静,见他脸上神情仍是淡淡,便知道他其实也不赞同生母行为,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低声:“你别说啦,到底生养了你,你也不舍得说出什么来,总之我知道你的意思。”
傅笙低头看她,先前她做鬼脸逗自己,自己却不理,心下便觉歉然,此时听她这句话,脸上便暖了回来,微笑:“好,我不说了。船开了。”
与此同时江陵也感觉到了脚下船动,她与傅笙一起回过头去,见丁掌柜已经了船,在舷梯边上仍在与旧人叙阔。
两人下了艏楼,慢慢在甲板上闲逛,此时未出正月,却因大船向大湾以南海洋航行,海风袭面却并不寒冷,二人衣服穿得多,吹着凉凉的海风,甚是舒适。
他们穿的衣衫与船上诸人无甚不同,混入其中毫不违合,因为船刚启航,甲板上的人并不少,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这是丁义没错吧?十几年啦又见他船啦,太难得了。”这人的声音听着并不年轻,江陵望过去,说不得已有四十来岁,正喃喃自语。
“他不是说此生决不踏上林船主的船么?”他身旁几人当中的一个年约二十余的年轻船员说道。
“你这臭小子才几岁,知道个屁!”
“我听人说的不行吗?都说丁义手功夫了得,海上功夫也了得,回和大风暴擦过而过损失惨重的时候,老人们都在说要是丁义还在,肯定能避开,亚叔一向照顾我,我好奇便问了丁义是谁嘛。”
“哎说说说说,我也不知道丁义是谁,咱们船上这些老头头全围着他呢,林船主身边都没几个人了,这可有点儿意思。”
“老头头都老啦,年轻人才是海主力呢,林船主怕个屁!”
“谁说他怕啦?不过我觉得丁义不理会船主啊,他们俩之间一定有鬼。”
“会不会是林船主把丁义赶下船的?毕竟丁义这么厉害。”
…………
船上的人多数无聊得紧,本来两三个人在议论,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个个脸上兴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表情。
江陵和傅笙不动声色地听着,相视一眼,原来丁义也曾经是这船上的人?
正要再听下去,声音却一下子静了下来,两人回头,见丁掌柜正大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脸上微微板着,江陵只觉得船上的丁掌柜与岸有些不同,仔细揣摩,见他眼中闪动,光芒微敛。
丁掌柜带着歉意道:“对不住东家少爷,昔日旧友多年未见,一时聊得有些多了。”
江陵看向他身后远远的那七八个人,坦然笑:“原来丁掌柜也在这船上呆过。”
丁掌柜也不回避,点点头:“嗯,我年轻时一直是跟着林老爷的,后来因为一些事故才下了船,本来以为再也不会登上海船了,嘿,人算不如天算。”
他看一眼海,对江陵说:“王家岛在大湾东南,我们现在往南,到了一处礁群再往东便可以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常,可是江陵却见识到了他海上带路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 要给自己加油一下了。
第349章 丁掌柜
如果要说在海上认路的本事, 江陵第一服的便是李四。李四仿佛天生便是记海图的能人,脑子里藏着他走过的每一条海上路线,能够凭海风、洋流、每块礁石小岛, 还有天上太阳月亮星星云彩的变化来判断方向。她不得不惊叹造物之神奇,每人都会上天赋予不同的技能。
若是日还有机会要建海上商队,李四是海上商队总统领的不二人选。
丁掌柜认海路的方法又与李四不同, 也不知道他怎么认的,咬定了一方向指挥船只前行,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海上航行, 并不是说知道向南向东说起来这么简单容易, 放眼望去一片茫茫, 东南西北都一式一样, 除了太阳东升西落与月亮,要分清楚困难,江陵反是不行的。
因为是带江陵与傅笙逃亡, 虽然驶的是最大的海船, 只驶了一艘。丁掌柜轻描淡写地说道:“逃起来也方便一些。”
江陵和傅笙不动声色, 林运神情复杂,他几次三番要说话, 丁掌柜都避开了他, 全不给他半点说话的机会,倒是私底下给江陵解释了一句:“一直在给王家岛制造麻烦。”
江陵心不明白傻了,她谢道:“多谢丁掌柜不计前嫌,肯为带路前来。”
丁掌柜眉目不动,自然是知道自家这精灵聪明的小东家已经猜到了原因, 便笑了笑:“林爷差点也是的父,是没有认。”
江陵与邓永祥寻访到丁掌柜的时候是四年前, 林启阳林爷为刘三刘相一所害是七年前,丁掌柜是七年前下的船么?不对,他在漳州一早便很是有名,自主、霸道,大商户不愿用他是因为他太有主见,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他应该早已经下船,但林启阳之死才令他遁去福宁乡下闭门度日?不,依他的性格行事怎么能会去福宁乡下闭门度日,福宁在戚家军扫荡、横屿大捷之前曾经是极多海盗云集的根据地,他去那里是想做什么想而知。
江陵没有问下去,只是要确认一件事:“你已经多久没有去过王家岛了?”
丁掌柜瘦削的脸颊微微抽动,过了片刻才说道:“刘相一死。”
林运忽然在身说道:“朝廷能够很快攻下刘三的岛,除了江姑娘令人提供的信息,岛上安插有丁的人里应外合,加上戚家军威猛勇武,才合力击破,彻底毁了他们的大本营,刘三的精干心腹尽皆杀,人马从此灰飞烟灭。”
丁掌柜沉默,林运叹道:“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丁兄弟年轻时能够独闯海盗群集的岛里杀人取头,刘三的岛并非普通海盗的岛,他学王家岛,层层警戒包围,若无大队人马和炮击,极难混入。王家的岛更难了。”
江陵见他们说到这里,不免接上去说道:“是丁掌柜在福宁定然找到了用的人手,不仅混了刘三的岛和船队,还了王家岛。”
丁掌柜本来并不理会林运,是江陵说话,他是理会的,他想了想说道:“王家的岛有外围和内围,内围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或人代,毕竟王家在海上几十年了。外围倒是还能混新血,但是人家根底扎实,新血做不了什么大事。说有大本事的也不会为所用。”
话说到了这里,丁掌柜便走开了,此几天无涉及此事的话题,江陵便只能趁此机会与丁掌柜说些江氏店铺和码头港口土地的详细安排。
几日,远方现了两座隐隐见的岛屿。
此时看过去已觉这两座岛相距不近,江陵想了一下,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有些困扰地问赶过来的林运:“哪边是北面?”
林运笑着指着一方向:“那边。”
江陵极目望去也望不到岛屿的影子,想到江洋说过,龙靖所在的岛与他的岛有大半日距离,想必从这里是看不到江洋的那座岛了。江陵有些惆怅地回忆了几年前在江洋岛上的那两日,转头看向不断行驶、仍然只是隐约见的眼前这两座岛。
傅笙这几日已经听她说过在江洋岛上的事情,然知道她是在找江洋的岛是不是能看见,不禁按住她的肩膀,笑道:“过几日们便去那里住着,替你大哥哥看家。”
江陵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点点头。
丁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畔,淡淡地说道:“这便是王家的岛了,两座大的,四座小的,还有许多暗礁,小的岛上是哨兵和警卫,大的住着人,有码头泊船,规模不小。”
林运补充:“此地是天然港湾,四座小岛环卫,兼有暗礁,大船不易到大岛。从前们和王家交好时,也曾经借泊过几次,感叹王家到底海上纵横近百年,能有这般好的地盘。”
远离大陆,部分自给自足,几乎以说是极佳的化外之地了,无怪乎吴平在一败涂地之看上了它。
大船往王家岛方向全力驶去,到得能清晰看到岛屿影子的时候,能看到岛边有三只船面对面启航而来。须臾便见船只渐渐清晰,林运令船只减速,江陵不等吩咐便跑向艏楼,站在最高处挥手,她在刚才隐隐看到岛屿影子时便用怀瓷瓶里事先备好的药水洗去了脸上伪装,为的便是此刻。
吴平在侧,王家的岛上想必警戒森严,任何驶向王家岛的船只都不会允许靠近。
傅笙紧随亦上了艏楼,江陵挥手间回眸一笑,傅笙一双眼只紧紧盯着对面的船只。
四艘船越来越近,方才看清对方驶来的是一艘大船两艘小船护翼,江陵看到了对面艏楼上并肩站着的竟然是龙靖和一陌生的年男人,她与龙靖的人比较相熟,想着船上定然会有认得自己的人,没想到竟是龙靖亲自船。
往大船看去,看到第三层的楼板伸的密密麻麻的炮筒,碗口铳、喷筒、百子铳、鸟铳、神机箭、神□□……不一而足,活生生地演示了船坚炮利、严阵以待是什么概念。
算是看清楚了是江陵站在艏楼上,龙靖船只的警戒也丝毫没有减弱,林运和丁掌柜等也已经站上了艏楼,林运见状脸色微微一变,丁掌柜冷笑一声。
龙靖板着脸大声道:“对面是林家船?”
林运大声应道:“在下是林运!送贵客往王家岛而来,别无他意。”
龙靖的目光转向江陵,江陵一笑,换了昔日在龙靖海船上的男子声音说道:“旧友来访,多亏林运相送,龙大哥不必担心。”不多言,船上人多,话不能多说了。傅笙见龙靖目光看过来,双手抱拳示意。
龙靖的眉头微微一皱,转向身旁说了几句话,想了一想说道:“林船主,既是客来,本应邀请至岛上款待,只是现时岛上情况不同,恐怕要失礼诸位,除了你们送来的客人,余诸人便不请各位上岛了。”竟拒绝了他们上岸。
林运还未说话,丁掌柜冷笑一声:“吴平虎视眈眈在侧,这是担心们船上会有奸细吧?”
这是龙靖等人的顾虑,是看破不说破,丁掌柜这一打明了说来,不免有些尴尬。
龙靖也洒脱,要说话,丁掌柜又是一声冷笑:“说起奸细内贼,没有贵家豢养多年视若心腹爱的那般杰优秀了,有贵家这般眼瞎心盲年昏愦者,换了年轻家豢养几又何妨,何必又怕起别家船上的小猫小狗,岂不是笑怜耻悲。”
年男人脸上色变,咬了咬牙,龙靖见他辱及外祖父,心下也是恚怒,转眼看了看江陵,沉声道:“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来历?”
江陵看着丁掌柜,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目充血阴冷,心里隐隐有一猜测,要说话,丁掌柜应道:“一天天求神拜佛、只望天让人灭了你王家岛的人而已。”
年男人拍栏喝道:“王家岛纵横海上之时,你尚不知在何处!既海上讨生活,自有恩怨,王家从来不惧!”
丁掌柜沉沉地望着他:“你是王虎。”他忽然放大了声音:“船上众人听了!七年前杀林船主、十二年前绑架林船主爱女试图控制林家船队、继而杀人灭口的,便是这王家岛上的忠心属下!王家庇佑他们行凶全无道,林家船上多少儿郎俱都死在他们的炮火□□之下!”
林启阳一手创立船队,船队上大多数人都是从一开始跟随他的,他以己度人,待人极厚,若船生事故,宁亏钱也要付予厚重抚恤,因此在船上人望极高。他日身死之,许多人曾因林运要违背林启阳的愿望而离开,也有许多人赞同林运的做法继续跟随,无一不是因为对林启阳的忠诚爱戴。
此时丁掌柜振臂一呼,船上顿时鼓噪起来,甲板上的人们渐渐聚过来,甲板下的人们也都走了上来,对着龙靖的船只怒目以视,在海上的年轻人大多并不惜命,纷纷箭上弦、炮上膛、枪铳上弹,与龙靖的船针锋相对。
林运面上愤恨夹杂着一丝焦虑,并不声阻止。
对方年男人指着丁掌柜,怒道:“你……!”
丁掌柜一声长笑,厉声说道:“势孤力单,多年苦思筹谋也报不了这仇,因此,求神拜佛,求你王家不得善终,果然你王家一接一地死绝了,不得不接回这外姓子来任家,哈哈哈哈……,如今又天怜见,儿郎兄弟们,吴平纠集大军要来攻打王家岛,只望他们能顺利灭了你王家岛,那才是天幸,那才叫痛快!”
龙靖怒意勃发,伸手便从一旁取过千□□,搭箭对准丁掌柜。
丁掌柜不闪不避,冷笑道:“无能报仇,又何惜一死!”
林运抢上一步:“妹为刘相一所掳,是因轻信,又因未及相救,以致惨死,丁兄弟,你且退,来领这一箭,且助吴平一臂之力!”
丁掌柜看他一眼,虽未退,也没有言语,两人并肩而立,向着龙靖等人怒目以对。
见此情状,船上诸人越发愤填膺,情绪几致失控,有人尖声大叫道:“杀了这狗娘养的王家人!”“为林爷父女报仇!”……
龙靖及他的手下们也都警戒起来,枪箭炮火两两瞄准,僵持之下一触即发。
船上的鼓噪声渐渐静了下来,两只大海船相对僵持,人人手持武器,瞪着对方。
江陵与傅笙互视一眼,江陵上前一步挡在丁掌柜身前,向龙靖问道:“你这是要杀丁掌柜?”
龙靖冷冷地反问:“你说呢?”不杀他何以服众!
江陵毫不相让,也冷冷地看着他,声音朗朗,四艘船上尽皆听得清楚:“好教你知道,丁掌柜是的人。他之所言,有哪一处不对?刘三刘相一由王家从小养大,视若心腹,任由他们在外对着无辜海商杀人越货、杀妇孺要胁船队。也对,海上讨生活本来是强者为尊无需道是非,那么他们在王家羽翼下做的恶事,苦主憎恶痛恨王家有何不对?”
年男人已知她的身份,便喝道:“王家丝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