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既然尚在,那么姐儿自然已经知道一切。”江大伯江业低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少女看上去纤纤弱质,洗净了血污换上了新衣,整个人秀拔如青竹,美貌之中蕴着英气,镇定、冷静,有着这个年龄的少女不相称的气势。
他暗暗点头,忍不住岔开了题:“你当真和我伯祖父相像到了极处。”江业与江宣的祖父是亲兄弟,那么江陵的曾祖父自然就是江业的伯祖父了。
江陵和江业坐在大海船的层艏楼里,只有他们两人,艏楼一边是大海,另三边所有的护卫都离得足有三丈。大海船极大,三层的艏楼也就宽阔,第二层便是一个宽大的房间,穿过窗户既能居临下把海面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开阔透气。
他们能看到海面上许多人包括“王”字船队的人一起在忙着打扫战场,也能看到不远处的王家岛也在收拾残局,屋子大多都被烧坏了,有的全塌了,田地也都毁了,可是大家却很兴,稍稍吃了东西,便趁着天还未黑开始热火朝天地收拾。
江陵已经梳洗完毕,等着其他海船上的船主们前来厮见。江业说:“趁此机会都见上一见,免得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不我让他们先去帮忙王家岛的人,且等一等。”他探询地看江陵,江陵自然无有不是。
至于还有几十艘往东边而去的大海船还未回来,适才“王”字船队上千人不同语言的喊意思自然是让那些与吴平勾结的南洋和西洋人从东边离开,便可以既往不咎,那些人素来是欺软怕硬的,看见这么多铺天盖地的炮火,自家的船那可是宝贵得很,眼见得鸡飞蛋打还送命,自然忙不迭得逃走了。
江业刚才解释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看其中还有吴平的船也跟着一起逃走了,那可不成,吴平的船可不能逃走,追上去打。至于混在一起分不大清的那就自求多福吧。”他说得慢条斯理,江陵听着解气得紧,心下更是喜欢这位大伯父了。
“你知道咱们的船队为何称作‘王’字船队么?”江业笑着说。
第362章 有家
江陵知道, 祖父已经跟她说过了,江家的祖上原姓王,“王”字船队的由来又是因此, 又非因此。
江业叹道:“自从你的曾曾祖父改姓至今,也已足足八十年。时人都说姓最要紧,关乎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根源, 根深则叶茂。姐儿你在乎这个吗?”
江陵笑笑:“我只在乎至亲、友人在不在身边,或者,在不在这个世上。”其余的一切于她都不重要。
姓很重要吗?她这十几年从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姓江, 她身边的人都不姓江。
江业大笑出声:“果然是宣弟的女儿!”他笑得落下泪来:“姐儿, 我一岁的时候你阿爹出生, 从此我便与你阿爹一起长大, 我阿爹阿娘在海上负责海上生意,我一直就住在老家。后来,我十四岁他十三岁那年一起上了海船, 你阿爹是为历练, 我则是为了接我阿爹的班。直到三年后你阿爹下船回家成亲, 我们便再也没有时间能在一起玩乐、读书、练武,如果船行近途, 则一年可见两次, 如果船行远洋,两年才能见上一次。姐儿,你大伯伯我,极之思念你父亲,到现在我想到他都不能入睡。我这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兄弟啊!”
江陵所遇之人, 但凡提起江宣,都是含蓄的, 浅谈辄止,或者只说他从前的事迹,怕伤着她,怕惹她伤心。只有江业这般直通通地说出来,说他极思念他,说他至今因为他的死痛得无法入睡。
这就像是椎心之击,江陵看着江业的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再止不住,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她扁着嘴,哽咽了许久,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我也很想我阿爹,每天都,想他,大伯伯,我好想好想阿爹啊。”
失父之痛,不论她年幼年长,这一生都会伴随着她,不会稍减半分。在阿爷面前,要顾虑他年高体弱,也许只有在江业面前,才能够痛痛快快地大哭,痛痛快快地彼此倾诉思念和痛苦,因为他们都是最亲近最了解江宣的人,他们有着一样的记忆一样的痛苦和思念。
她大哭着叫道:“大伯伯,我好想我阿爹,我好想我阿爹!”
江业抹一把泪走过去,轻轻地抱着江陵,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便如她幼时一般,珍惜地、爱重地,一下一下,仿佛她仍然是那个小小的玉雪孩儿,他上岸回家,江宣抱着她骄傲地对他说:“看,这是我的囡囡,将来由她来继承我。”江业马上便道:“那我得活长些,替她守住船队,再替她挑个最好的船队继承人!”江宣大笑,他亦大笑。那时候他们多么开心,眼前全是希望和快乐。
他的兄弟,他的兄弟。他视之如手足的兄弟。
江陵在他的怀里哭到喘不过气来,江业便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温柔的。她是江宣的小女儿,也是他的小女儿啊。
他知道她无处可哭,他知道当她在自己面前大哭心情才会最妥贴最安定。当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带着哭音大叫我好想我阿爹,这个瞬间,他们的心是共通的,为着那个他们最爱最思念的人。
他朝夕相处最为了解的兄弟,她朝夕相处最最孺沫的父亲。
江陵哭到天都黑了,所有的船只一艘接一艘地泊在了港口以及之外——船太多,港口太小。
她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睡了,而且有半天都在奋力厮杀,精神上一直紧绷,身体上很累很累,江业一直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哭到后来,江陵眼目倦饧,江业低声说道:“大伯伯的船上已经理出一间舱房,你先去睡一觉,我会在隔壁舱房陪着你。”
海岛上到处是烧得半残的屋子,人多声杂,她也没办法睡,他也不想把她送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江陵半眯着眼点了点头,脸上尤挂着泪珠。
她虽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了,可是在江业眼里却仍然是他又小又乖的小侄女,他拍了拍她,陪她走到舱房里:“明日咱们再细聊。”看着她躺在床上几乎瞬间就入睡了,才返身关了舱房的门走了出来。
他负手站在甲板上,海面上的海船上灯火点点,海岛上遥遥地人来人往,虽然听不到,却也能感觉到热闹的气氛,他们还在收拾和草草地补建,留下的人身子都不错,除了伤员这个天气其实是可以在室外裹个被子什么的睡觉,但是应该是家园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们全然忘了疲惫,伤员搬上海船休息之外,其余的人不知疲倦地在修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手下来报:“已经通知了船主们,大小姐歇下了,都说今日大小姐辛苦了,明天再来见过大小姐。”
江业点了点头,道:“明日要先离开的那些船已经休整好了吧?” 手下道:“是的。他们会先行来见大小姐。”
江业挥挥手:“那些之前和大小姐在一起的王家岛的人,明日还是先不要让他们上船。”
手下点头离开。
江家的事还没有说完,这些事只能家主才知道。
江陵睡得早,也睡得好,虽然是睡在海船上,但是船只巨大,几乎感觉不到船只的晃动,这一觉睡得极沉实,醒来得便也早。
她昨夜几乎是半闭着眼进的舱房,看到床铺躺倒便秒睡了,今日一睁眼便看到了整个舱房。
和之前在龙靖或者刘三船上的舱房完全不同,这间舱房很宽敞,上好檀木雕花琢凤的床上挂着绣了淡绿花卉的薄纱床帐,衣柜在床的一侧,亦是檀木所制。舱房一角放着高面盆架,横档上挂着洗面布巾,床的对面是花梨木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象牙镶嵌的镜奁和灯,镜奁里面番镜、梳子、篦子、抿子、扁针、粉脂、眉黛俱全。一个紫檀架放在一边,上面的金盘里盛着玲珑大佛手,清香扑鼻。最醒目的是与梳妆台并排的一张书案,虽然空空荡荡,却甚是宽大,抽屉里摆放着整齐的笔砚纸张,仿佛等着主人落笔。
这些都牢牢地钉在地上。只一看便知道是精心布置的、为她准备的。
江陵的眼眶微微潮热,昨日大伯伯与她说,他们在远洋海上得到消息,说江氏珠宝行重开,老板名字唤作江陵,他心中惊极,奈何路途遥远,商务未完,就算要急忙赶回来也不能什么也不顾,只得一边各处召集其余船只,又打听明廷消息,等到他率船赶到苏门答腊时,遇上江洋。
他并不认识江洋,是其中一个船主名叫何幸的认识,何幸是跟了他十几年的手下,之前也曾与他提过江洋此人,赞过好几次,并曾送过江洋一个小金矿的便是了。此次在苏门答腊偶遇很是开心,一起约了喝酒,结果酒喝到一半有人急匆匆来见江洋,却是带了一封口信过来。
因为涉及到龙靖的退路,龙靖唯恐消息落在纸上走漏,让人带的便是口信,带信之人便一直在苏门答腊等候江洋。
何幸在离席避开之时,听到来人说了一句话:“江少,您的妹妹江陵在王家岛避难……”
何幸当即便是一怔。
他跟随江业十几年,自然听江业提过江陵的名字,这次他们大举回来,虽然是两年一度的做生意,可是最主要的是接到了岸上的消息,船主们都知道的消息:江氏珠宝行重开,老板名唤江陵,与江家大小姐同名同姓,而江家在十几年前已经灭门。
他马上去向江业汇报,江业一直在收集各路消息,就算是再细小的线索也从不放过,自然便令人去打探。
王家岛,吴平要围攻王家岛,这消息江业早就知道,他原本根本不关心这些海商海盗之间的争斗。但既然听到江陵这个名字,又一打听说江洋竟然是浙江龙游人,他远洋航行收来的珠宝都是交给江陵的。
这也太过明显了。江业马上去找江洋,当时江洋已经在令手下六只货船整装待发回去救援。
江洋一则年轻,二则对何幸和“王”字船队甚是仰慕,江陵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了,见问便说了。
然后便是他对江洋说,他会和他一起去救援王家岛,因江业对外只说他姓王,所以江洋虽然意识到可能和江陵有关,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江业竟然是江陵的伯父。
这一路巧之又巧。 而江业便在一路上为她准备了这些。
高面盆架上有水,江陵洗漱了之后涂了点脂粉,换上衣柜里的衣裳,衣裳有男装有女装,许是考虑到江陵是女子,衣裳都是身量不高的样子,江陵拣了男装穿上,只腰身有些宽,束上腰带竟也很是合身。
她嘴角扬起笑容,真好。她有了阿爷,有了弟弟,还有了……伯伯,她有了家了,无论在岸上还是在海上,她都有了家了。
几乎在她打开舱门的同时,隔壁的舱门也打开了,江业慈爱地微笑着站在那里说道:“先去吃早食。”
他的目光落在江陵身上,江陵只觉得温暖,不禁抬头一笑,江业一怔,眼神一丝怅然闪过,随即若无其事地领着江陵往甲板上走:“现在日头刚刚出来,霞光满天,极是好看。我适才已经令人把海船驶得远了些,再让人将早食搬到艏楼去,我们边看边吃可好?”
江陵点头。
两人在艏楼上慢慢地边看海景边吃早食,漫无目的地自在闲聊,江陵只觉得极是轻松愉快,她开心地笑着说道:“难怪大伯伯要把船驶得离海岛远些,这样海岛也在海中成画了。我现在才体会到古人诗词赋所描述的大海,果然越看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便会觉自身如蝼蚁,甚么大事都算不得什么了,心境很能广阔些。”
江业大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的大船一向不许外人上来,特别是我这艘船,所以我也没让他们上船。但是日后你想让你的朋友上来,也没关系。” 江陵一怔,看向江业纵容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大伯伯不让人上来自然有大伯伯的理由,大伯伯不是拘泥陈规的人,这个理由定然很重要,陵儿不愿违反。”
江业笑着看她,仿佛不出所料,欣慰地点点头:“正是有理由的。”
话音未落,他站了起来。
艏楼高,能看到远处海面,此时只见西边极远处有大批海船疾速驶来。
与此同时,海船上的哨兵也发出了示警。
第363章 圣旨
远远望过去那些海船虽然很多, 但有大有小,不过这么远也可以看出它们整齐划一,异常肃穆, 虽然什么也听不到,却下意识觉得定是寂然无声,只觉得气势宏大而压迫, 如乌云般袭来。
江业带着江陵上了艏楼顶层,他们所乘的这艘大海船在江业嘴里说是驶得远了些,其实是驶得挺远的, 连海面上昨天的战斗痕迹一点都看不到了——当然在大海上的战斗过了一夜, 海洋都会把一切痕迹都很快涅灭, 但是江陵遥望海岛, 几乎看不到海岛上那些一大早便起来忙碌的人。
此时见大批船群从西面来,速度飞快,只不过几瞬间便从船影变成了清晰的一点点船只, 再渐渐越来越大, 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成群乘风破浪而来, 因为静寂无声压迫感也越来越强。
江业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头也没回地下令:“把船驶回去。”转头对江陵柔和地笑了一笑:“别担心, 没事的。”
也只有他有这个底气, 他的船,没人敢碰,因为打不过他。前方大批船只敌我不明,破浪疾驶而来,他却悠闲地对江陵说:“这些年来咱们船队也有许多能人异士, 有的研究造船,有的研究炮机弹药, 有的研究□□火铳,有的研究铁器工具,有的研究海洋天气……,咱们赚的钱有许多都用在了这上头,旁人比不了。”就算是朝廷,也及不上他“王”字船队浸淫八十年倾注无数金钱心血去研制这些。
江陵再忧心前方的船群,听了这话也不禁眼睛闪闪发光,江业忍俊不禁,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勉强忍住了手,却揶揄地笑她:“你可是船队的大小姐,这些,都在你的名下呢,觊觎自己的东西?”
江陵于这点是有些不解的,她问道:“大伯伯,为什么?”
江业明白她问的是什么,笑了一笑:“你祖父没有说吗?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每一代的家主,会有一个最亲近贴心的人来管理船队,但船队必须是属于家主的。否则便是大祸临头。”
他看着远处继续飞速驶来的船群,而自家的船只也在聚拢,江陵转头望过去,见到与“王”字船队明显不同的王家岛船队也飞快地驶过来,其中一艘艏楼上站着的正是龙靖、江洋、傅笙、王虎、谢炜、齐明经等人,“王”字船队放了他们过来,他们很快便与江业的船靠近。
几人看到江业与江陵,行礼过后都对着江陵笑了一笑,笑容中带着忧色,随即肃了脸色转向来袭的大队船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