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相视,林家出事已经半个多月,商户间风起云涌是常事,彼此取代也是更迭常事,林家在衢州经商数代,那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见过不知凡几,数代家主俱是小心谨慎,是慢慢地做大的,如今到了林忠明这一代更是强盛,外有妻舅四品知府助力,内有林展云林展鹏麒麟双子,林忠明又正当盛年,在衢州一时风头无两,正是烈火着锦之时。衢龙金三地,提起林家谁不叹一声林家时运交济,腾达有时。
盛是盛了,招风也是真招风。奈何怎么压得下去?既不能韬光养晦,那就只能索性更大胆一些,这是林忠明之前的想法,也这般做了。谁都没有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此时出事,出事的还是当家的林忠明,如果有人想取而代之,定然是要狠要快,否则等个几年,林展云林展鹏长成,这凌云二子,加上更丰厚的底子,就没法子撼得动了。
林展鹏低声道:“如果咱们始终不知这猫儿眼有瑕,制成项链奉上,到时候贵人生怒……”
林老太爷摇头:“不,猫儿眼宝石制成项链便很明显能看出问题了,不至于要等到贵人去发现。但是,此时咱们风声已经传过去,却无有项链奉上,这才是祸患。”
难道跟贵人解释:那猫儿眼宝石并非极品,而是有瑕?贵人能听你解释吗?就算听了,也未免会鄙视林家世代珠宝商,却连猫儿眼是否极品都能看走眼。至此种下的疑虑要消除可不容易了。
就算寻到宝石的风声并未传到贵人耳里,然而设此圈套的人岂会轻易就算数而没有后着?届时林家世代珠宝商大户却因掌事家主倒下无人接班,导致走眼买下次品当极品,怕不要成为行业笑柄。这才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无论哪一种,林家都得不了好。再若是经有心人宣扬编排,虽不至于动了根基,却也极不好对付。
三人细细想来,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亏缴天之幸。
林老太爷因见林展鹏几次要求细看宝石,便问林展鹏:“你是怎么的忽然便看出来问题?是否一早便有疑虑?”若是如此那真是大好事,须知辨识宝石一是靠经验,二是靠天赋,经验不足能辨得出来那便是难得的天赋了,林展鹏年纪小,不足以谈经验,那便是……林家竟如此幸运?但并没有听林忠明说过呀。他一时倒有了些紧张,紧紧盯着孙儿。
林展鹏并不知道林老太爷一瞬间想得这么多,他犹豫了一下:“刚才其实并不是阿爹让人来寻我。”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林老太爷接过来,只见纸条上用炭条写了四个字:“猫眼不正”。
林展鹏道:“这纸条是家宝借口阿爹派人有事寻我,把我叫出去后递给我的。家宝说,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就贴在他厢房门上,他刚才就一直坐在厢房外替咱们看着厅堂门口,才进去喝了一口茶,出来便看到多了这张纸,他说怕是真的误了事,便叫了我出去。”
林老太爷和林掌柜面面相觑,找了林家宝过来问,果是如此,一时都沉默不语。林老太爷既疑惑又自嘲,那点错以为的盼望熄了去,自知太过贪心了。
林掌柜自是对整个院子的结构心知肚明,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厢房门口贴一张纸条?
林老太爷便说:“正院里能走动的也就这几个人,要查也不难……”林展鹏却说:“不管贴纸条的人是何用意,总归是一片好心给咱们提了个醒,替林家避过了一个灾,他既不肯露面,必是有原因或是苦衷的,如果咱们非要查他出来,反伤了他的心,倒叫他觉得好心没有好报了。还是算了吧,且慢慢看着。”
林掌柜亦点头答是。
既然孙子这么说了,林老太爷当然无可无不可。
事虽不偕,却也尚好,他便要起身回府。
走到厅堂外,林掌柜忽道:“现下我却怕还有一种情况,这客商要是出去一宣扬,说林家仗势欺人,硬说极品是次品,要来强取豪夺,寻人作证时,却另有三粒真正的极品猫儿眼……”
林展鹏一怔,这的确不是没有可能。林老太爷却笑了笑:“如果真是如此,那也没有办法,这般处心积虑地要对付我们林家,那便算是咱们仗势欺人好了,反正咱们不要那三粒猫儿眼便是,谁要谁买去。”
林展鹏心下也松了一松,可不正是,防人哪里有害人容易,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到时候是谁冒出头来罢了。
他要随着林老太爷回府,回头便唤了江陵:“你随我回府吧,这边的住处也留着,此后每月各住一半。且别担心,昨日我已吩咐府里也给你收拾好了住处,一应事物和这里没有分别,你也不用带什么。”
江陵一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还需住到林家宅子里去,心中微微有些犹豫,陈氏……却见林展鹏对着她摇了摇头,嘴角含笑,目光笃定。她心里便一宽,心想,自己既早已立定目标,决定无论如何要达到目标,若区区一个陈氏便阻住了自己,又怎么成得了事?
她抿着嘴笑着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院子,还有林掌柜。
林掌柜心中颇有些不舍,但他实乃人精一个,对于改变不了的事情便顺其自然,对于想不通的事也便不会多想,他对着江陵笑道:“你且去吧,这边的住处你张婶会命人时时替你打扫,随时回来便是。”
江陵低声道:“谢谢林叔,谢谢婶子。”住在林记珠宝铺子里的这一年多,虽不及从前呼奴唤婢千宠百爱,却充满了烟火温暖,林掌柜和张婶对自己嘘寒问暖,变着法子调养自己的身体,是真心真意地好。林掌柜和张婶的两个儿子也把她当成自己妹子一般,亲近自然。
她总是能遇到好人,真是幸运。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轻推了一下江陵的后背:“乖孩子,去吧。又不是不回来了。”
江陵一笑,顺势几步上前,跟在林展鹏的身后往外走了出去。
林展鹏骑马,林老太爷坐轿,江陵便跟在林老太爷轿外,和林甫一起走着,足足走了两刻钟,方到了林家大宅。
第49章 心腹
林家大宅的白色高大院墙占了整一条街, 远远的直把一座小山丘都围了回来,院墙外能看到院子里树木的高大树冠,此时初春仍是苍翠,那是连寒冬都不曾掉多少叶子, 所以连这条街都显得格外幽深。街的另一边亦是高大院墙, 住的想必也是别家富户。
大宅门口的顶部檐口高高翘起, 大门上方设有雕饰极其精美的八仙过海门楼,白底黑字写着偌大的“林宅”两字, 门楼下的门框以青石精雕,因已有些年月, 看上去愈显精致又大气。两扇大门漆成黑色, 上饰兽环铜饰, 大门两边与别家一样蹲着两个石狮子, 门外的驻马地足有十米宽, 整齐地铺着细长条青砖, 饰成八卦图案。
见主人回宅,门房洞开大门, 林展鹏下了马,把马绳扔给门房,转身照顾林老太爷下了轿子,一行人从大门进了大宅。
大宅极其大,是寻常见的黛瓦白墙。甫进大门便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 院墙极高,与大门平齐, 延绵伸展,两头俱是翘起的檐口,院中花草遍植,绿荫铺地,间或种着十几棵松柏和白杨,年轮已长,十分高大,因是初春,白杨入冬凋尽的叶子正是发芽时,参次的松柏便没有遮尽阳光,只觉得宽阔轩敞。
再往里走过了仪门,方是三进九明堂的高房正屋。第一进三明堂,林家人称为前院,建得最是宽敞,主要功能是理事、客院、账房、库房。三人走进去的是正中的院子,两旁层层叠叠的房屋后面远远的亦有树枝可见,想是左右的天井院子里种的树木。
林老太爷在正院的厅堂前站住脚,回头对孙儿道:“你回去歇息吧。一个时辰后过来,刘掌柜应该会到了。”
林展鹏点点头,等林老太爷和林甫进了厅堂,方领着江陵往正院左侧的通道走去,穿过左边的天井院子和厢房,便是一条贯穿三进九明堂的宽敞走廊,所有的通道和走廊顶上都有廊檐。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对江陵道:“这是前院的理事堂,林家的事务都在这里处理。我现在带你去我的院子。”
因为长房为宗房,又是现在的掌事当家,所以林忠明自十几年前接了林老太爷的班之后便搬到了第二进居住,原住在第二进的林老太爷夫妇俩便搬到了第三进的正院。
第二进的正院住的是林忠明夫妻,右院住林展云,左院住林展鹏。三进房子的每一进正院最大,但左右的天井院子也都分别有十几间屋子。
江陵跟着林展鹏走进左院,足有三分地大小的天井呈长方形状,分作了厅堂一间,厅堂两边各正房两间,左右厢房共六间,连着朝南的院墙由围廊连在一起,院中一左一右种了两棵不大的树,分别是桂树和金丝兰树,树根四周和院子里到处是鲜花香草,错落有致。院门两侧墙角种了藤萝和牵牛,已蔓生了半面墙,到得夏日整面墙全是绿荫鲜花,定是美不胜收。
林展鹏在桂树下站了站,对江陵说道:“我住正房左边二间,右边是我的书房,厢房有一间是库房,另外几间住着一心和双宁、三水和四明,你便单住一间厢房罢。”他走到其中一间厢房前,推开门,“昨日已经让人打扫好,你住这里。”
他看了看江陵,温和地道:“你现下女扮男装,一个人住便宜些。”
江陵犹豫了一下:“我怕双宁姐姐会认出我。”
林展鹏一怔,忽地笑起来,江陵懵懂地看着他笑,他摇着头好笑地道:“这院子里都是我心腹,四人都知道你是女孩儿。”
江陵惊讶地看着他,林展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日日住在一块儿,怎么瞒得过去,你本来要学的就多,再把心思花在这等闲事上,没什么意义。他们知道了,反能帮你打些掩护。不过你放心,这家里除了阿爹和我,也就这四个人知道了,除此之外连阿爷都不会知道。好在你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多。”
江陵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忽想起一件事,仰了头问:“奶娘呢?”
林展鹏微微一愕,垂下眼想了想,笑道:“奶娘年纪大了,去年她回家养老去了。”
江陵自做小乞儿开始,便被大乞儿不耐烦地教导着要看人的眉眼高低,以便能更有效地乞讨。她敏感地接收到林展鹏有点难过的讯息,便没再说话。
她在温州府城养病的十来天,虽然不与林展鹏住一个院子,见过林展鹏奶娘的次数也不多,但是她很喜欢那个年长的妇人,一双眼睛透着智慧和慈爱,不用说话便能让人感觉到温暖、放心。
江陵转开目光,打量自己的另一个新家。南方的屋子其实都不大,但林家大宅的屋子却不一样,一间厢房隔成两间都不嫌小,当然也不宽敞就是了,里间是卧房,一床一椅两个柜子,粉壁雪白,侧墙挂了一幅小小水墨山水,十分简洁却并不粗陋。外间是一张不算小的书案和一张椅子,靠墙放着一个博古架,桌子摆在窗户前,上面摆放了笔墨纸砚,还有一瓶怒放的鲜花,亦很是简洁干净。
林展鹏嘴角露出笑意:“这花定是双宁弄的,后园子的花都要被她摘光了。”
话音未落,一个轻脆的声音嗔怪地响起来:“小少爷又在编排我,明儿我不给你摘花儿装瓶了!”
那个温柔解意的双宁笑吟吟地出现在江陵面前:“这就是新来的妹妹啊?”当她的目光落在江陵脸上时,神情变得有些困惑,她歪了歪头,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林展鹏,林展鹏笑嘻嘻拍了拍手:“猜猜?”
从温州府回衢州府的路上,为免陈氏发现,江陵是夹在商队中过来的,她深知若是露了行藏报到陈氏那里去,神不知鬼不觉便能被扔出去,林展鹏纵然能为她再与陈氏争执,自己在林家也必然会从可怜转变成可憎。因此她藏得极好,一路上都呆在车队载货的马车里完全不露面,连住宿都是趁夜深了方从马车出来,简单洗漱后睡下,一大早天未亮就跑回马车上去。林展鹏也十分谨慎地没有去寻过她,所以双宁作为林展鹏的贴身丫环一路上也就都没有见到她。此时见到,江陵已长了两岁,身量高了不少,亦不复当日黑瘦矮小如纸片人般,现时一张雪白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盈盈,恍如两人。变化实在不小,虽五官极是眼熟,双宁也不敢相认,只是转着圈儿地看来看去,十分迷惑。
江陵见林展鹏笑眯眯的一副看热闹样子,只得叫了一声:“双宁姐姐。”弯起右臂,做出被绑住不能动弹的样子。
这一声呼唤双宁是陌生的,倒是这个动作把双宁的记忆唤了回来,到底日夜照顾了她十余日,双宁惊喜交加:“你是……你是那个小妹妹!小少爷把你带回来了!啊哟,你会说话了!你原来是会说话的呀?还是少爷遣人给你治好的?”
她冲到江陵跟前,双手抓住江陵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噗嗤一声笑出来:“真好看,扮成个小厮也这么好看呢,和三水四明站一块儿,要把他们比成粗使的了。哎呀,小少爷干吗把你扮成这样儿啊,多不方便!要是扮回女孩儿,得有多漂亮!”
江陵眼花缭乱地听着双宁一连串的话,都不知道回答哪句好,心下当然知道双宁的善意亲近,不好意思地看了林展鹏一眼,转头笑着看着双宁:“不是的,双宁姐姐,这样才方便。”
双宁自然知道这样才方便,第一,江陵若是女孩儿装扮,便得是林展鹏新收的丫头,家中少爷新收的丫头这等事当然是当家主母要管的,便少不得要去见过陈氏和陈氏身边的心腹阮姑。陈氏只是听说过江陵,并没有见过她,可是阮姑是见过的,且还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她,别人不知道,跟随几个主人的婢仆都知道,阮姑的长处是认人,江陵长相出色,她只要细想想便认出来了,到时平白生了乱子。第二,妆扮成小厮,那是少爷要收的心腹,虽然陈氏也有管辖权,但最大的自主权在林老太爷和林忠明,不必认真去见过当家主母也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小厮跟随林展鹏主要是在外行走的,阮姑哪有空去注意到她,就算见到了也只是一晃而过,不会放在心上。
双宁笑盈盈地点头:“是了,小少爷的吩咐定然不会错的。”
林展鹏早已习惯了双宁的活泼,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双宁,你也歇一歇嘴,容少爷我说句话。”
双宁闻言冲江陵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闭上了嘴。林展鹏对双宁道:“她叫做林溟,以后会和三水四明一样,贴身跟着我,以后咱们书房里的活也交给她。你年纪比她大,之前照顾过她,日后,还是要多劳烦你多多看顾,她年纪小,府里的事情你也要多教教她。”
双宁有些微的意外和不解,但是她生性温顺,又和江陵颇有旧情,便点点头:“少爷放心吧,双宁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