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桌子上的人便都噗嗤噗嗤地笑成一团:“青梅你弟弟才几岁就想得这般远,咱们林家铺子是多,能人也多啊,当掌柜哪有这般容易。”
青梅不服气:“那新来的小小厮呢?他为什么就能被二少爷选中啊,还被二少爷带在身边儿。上次还听大少爷说呢,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是什么长处兴许自己不知道的,老爷少爷们能看得出来呢?你们家也有弟弟哥哥的,就不想有这出息么?没志气啥也做不成的。”
一个尖刻的声音便说:“那空有志气也是啥也做不成的。”
青梅便怒了:“又关你的事儿!你不就看我在太太房里服伺不服气么?可惜你哥哥在二房当差,你这辈子别想进太太房里呢!”
那尖刻的声音想必心知青梅所言是真,但被她奚落,极不服气,便故意道:“这话可说得奇了,我哥在二老爷院子里当差,我就得被太太欺负,大老爷一共三兄弟,照你这么说,这三兄弟竟是生死仇家似的,传了出去可真好听?你是太太房里伺候的,太太是这么说的么?”
青梅气极,道:“你少来胡说八道,我哪里……”那尖刻的声音堵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来听听?我做事勤勉也没用,反正这辈子别想进太太房里伺候,不就是因为我哥哥在二房院子当差?”
青梅一时张口结舌,反驳不得,另外的丫头们纷纷劝说:“你们俩别吵了,别吵了,二老爷还没出来呢吧?再吵看吃了晦气。”
那个尖刻的声音冷笑一声,尖声道:“你就算进了太太房里服伺又怎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争甚高低!有本事你让你弟弟挤了那新来的,当上二少爷的心腹啊,到时候出息了,再赎了你出去不再做奴才丫头,我才打心底里说一个服字。”
江陵一怔,正舀汤喝的手顿了一顿,四明一直留意着江陵,见状笑了一笑,低声说:“别理她们,小丫头片子整日叽叽喳喳,吵得不得了,尽打些嘴皮子官司。”才刚说完,想起面前这个虽扮成小厮可不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赶紧拍拍自己的脸,冲她笑笑:“慢慢吃,糯米饭要嚼细了,不然小心积食。”
江陵感激地回了一笑,低头喝汤。
四明看了看她,又忍不住说:“咱们整个长房院子里的丫头都有些谁,一心和双宁跟你说过了没?”江陵摇摇头:“我才刚来,昨日今日都在做书房的功课,还没得闲和两位姐姐说话。”四明环顾了一下桌边众小厮,说:“我听刚才你同少爷说的话,今儿晚上是没事了对吧?那咱们先理一理。”
小厮同丫头不一样,整个林家最尊贵的下人自然是林老太爷身边的几个心腹,然那都是年长的了,虽有几个年纪小的,却也都是跑跑腿。所以最有前途最被人羡慕的就是大少爷林展云的小厮了,然则最实惠也最让人羡慕的是林展鹏的心腹小厮,这且是林忠明林大老爷的身边人都要承让的。
林忠明早年的几个心腹基本都已经在外面当了掌柜或者副掌柜,后收的也都已经成亲,自然会有好的去处,自不会与这些小厮争一长短,而且一般已经成亲的都是自回家去吃饭,此时在饭厅吃饭的便是林忠明两个跑腿的小厮,一个叫林旦,一个叫林伟,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和三水四明相仿。另一个是这次留守林宅的林展云的心腹小厮,名叫林涛,因书院只准一个小厮服伺随从,另一个平日里便在家里,时而到书院跑跑腿传个话。另外几个则是整个院子洒扫跑腿的小厮。
一一介绍和自我介绍完毕,四明便道:“丫头们一心和双宁想来今晚必会跟你说一说,咱们虽是和她们没什么搭介,你也得记清楚了。”他使一个眼色,江陵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这院子里的丫头可不是好相与的,最起码那个青梅和那个尖刻的声音主人得记清了。
一时食毕,江陵和四明从这边的门走出来,却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另一道门外盯着她,她循目光来处抬头望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眉目清秀,似有些眼熟,但眼神却并不友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似是要找出几处不妥来。
若是早前的江家大小姐,自是不惧,换了如今的江陵,经历了各种流离和生死,本来也是更加漠然。只是换了男装的江陵唯一担心的是被阮姑认出来,这丫头未曾见过却眼熟,她担心是之前一起跟陈氏去了温州府的丫头,心中一紧,只得微微对那丫头笑了一笑,急忙跟着四明便走。
那丫头直望着她的背影半晌不动,四明等走得远了才低声道:“这便是青梅。你别担心,她虽是太太身边的,太太也并不大插手外面的人手。”
第52章 温暖
江陵转过头, 冲四明感激地笑了一笑,四明伸手想拍拍她的头,却想起她并非真的是哥儿,讪讪地收回了手, 江陵靠近他一步, 轻声说:“四明哥, 你把我当林哥儿。”四明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也低声道:“我听大少爷二少爷读书,男女七岁不同席。”江陵抿嘴笑:“可咱们是商户, 周家大娘子、李家三娘子她们都是顶门立户, 和男人一样做生意呀。”周家大娘子和李家三娘子是衢州府城两家大商户的小姐, 一个是携了大笔嫁资嫁与穷苦读书人家, 在娘家帮衬下用自家嫁妆的铺子做成衣生意, 甚是兴隆;一个则是家无兄弟, 自幼父亲走南闯北,她就和母亲理事做买卖, 很是能干,日后也是打算招赘上门的。
四明做了个鬼脸:“说的也是,二少爷也常说不得轻视女子。”他想了一想,又道:“你放心,你最小, 不管你是哥儿还是姐儿,我和三水哥都会护着你。”
江陵乖乖地点点头。
当晚一心和双宁见江陵不再去书房, 便拉了江陵一起聊天,双宁淘气地拿了一把瓜子儿出来分给江陵,一心撑不住笑了,却也不拦着,索性再从箱子里拿出一包小胡桃,双宁见状马上找出一个小锤子,乐滋滋地对江陵说:“去年小胡桃长得好,二少爷让人收年货的时候收了好些,一心姐和我最爱吃这个,二少爷就私底下给了我们许多,吃到现在还没吃完,可得马上吃掉了,天儿再热可就油哈了。”
江陵也爱吃小胡桃,从前当然都是被丫头们服伺着吃小胡桃仁,再也不用自己去砸小胡桃壳。不过去年在林记珠宝铺子里吃的时候她很快学会了如何技巧地砸开一个完整的胡桃仁,到底小孩子天性,抢了小锤子来砸小胡桃,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一时先吃小胡桃,吃着吃着又开始磕瓜子儿,边吃边聊,一心和双宁闲闲地与江陵介绍了二房院子里的丫头们。大少爷林展云自不必说,和林展鹏一样,两个丫头,分别唤作立春和立夏,是陈氏精心挑选的,胜在很是本分,照顾着林展云的衣食住行,林展云在书院的时间多,她们俩便多在自家院子里,并不大出来串门,江陵这两天也是闭门读书,就没有见过她们。主母陈氏的丫头大大小小有八个,房里服伺的三个是大丫头,叫做青梅、锦书、雁回,那个声音尖刻的唤作卷碧,和另四个小丫头一起在院子里服伺。林忠明不用丫头伺候,随身伺候的就是林旦和林伟两个。
各院的打扫却是另有年长仆妇每日来打扫的。
讲到卷碧时,一心犹豫了一下,双宁却直爽地说:“卷碧是个好的,她说话直接,有时刻薄,但心思正,向来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青梅的心思倒是挺重的。不过林哥儿你都别近了她们。”一心摸了摸江陵的头发,点了点头:“双宁说的没错,咱们能跟着二少爷已经很好,犯不着跟正院里的人搅和,你现是哥儿,就更别理会她们了。”
江陵回想了一下晚饭时几个丫头的争吵,“嗯”了一声。
双宁忽又笑起来:“卷碧这张嘴也是,可不都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嘛,奴才堆里争高低,也真出息。”
一心推了她一把:“你又混说什么。”
江陵看着双宁,双宁冲她笑了一笑。
次日江陵起了个大早,将昨晚换下的衣裳都细细洗净晾上,方去打扫书房。
书房日日清扫,并没有什么肮脏,江南天气湿润,灰尘也不多,不过她仍是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沾了水抹去书桌和书架上的浮尘,再把地细细地抹了一遍,看着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才去了饭厅吃早饭。
这两日在林家住下来,江陵已经知道林家的伙食都挺不错。今日早饭有油条烙长饼,一副两张烙得金黄的葱香长饼,中间夹一根油条,再加一碗豆浆,撑得她打了两个饱嗝,一旁喝豆浆的林涛善意地笑她:“林哥儿今儿晌午饭可少吃一碗了。”
江陵不好意思地说:“林涛哥你今儿要去书院见大少爷吗?”她是看到林涛穿了双新净的靴子,衣裳也分外整齐。
林涛赞了她一句:“林哥儿好眼神!今儿要去接大少爷回家,书院半月一次的休沐日。”他已吃完,匆匆起身笑道:“哥哥先走了,你们且慢慢吃。”
桌旁留下的是洒扫的几个小厮,江陵和他们笑笑,正要说话,却又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声音颇响,那几个小厮看见江陵的样子,忍不住都笑了,江陵也红着脸笑了起来。
这边正嘻嘻哈哈笑得一团热闹,隔壁饭厅又听得丫头的声音:“也不知哪里来的饿死鬼投胎,没吃过油条烙饼么?就这么敞着吃,看撑死了去。”
这丫头声音却生,其中一个小厮低声说:“是箬青姐姐。”江陵立时想起这是陈氏的五个小丫头之一,她倒不计较人家骂自己,只是有些烦恼,她可不愿意让任何人留意到自己,结果一个青梅一个箬青,都拿她当话题了。青梅是因为自己“挤”了她弟弟的名额,这个箬青又为的是什么?
见这边没有动静,箬青更无忌惮:“也不知哪里来的臭小子,仗着长得好便有用了吗?又不是女子,一个男子长得再好看,还能当钱使?还装模作样进书房了呢,怕是字都不识几个,就仗着那张脸,迟早要被撵出去。林家可都是正经人。”
江陵心想,都知道林家是正经人了,还胡说八道什么呢。也不理会,径自出了饭厅,穿过走廊回到自家院子里。
一心和双宁也都已经打扫干净,吃过早食,坐在偏房门前厦栏做针线,见江陵从走廊回来,便都朝她笑,江陵走过去看她们做的针线,看尺寸像是自己的,便不好意思:“我的衣裳够啦。”双宁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道:“哪里够了,你就两件小衣,现下有日头你天天换着没甚关系,过阵子春雨不断,你就替换不过来啦。别觉着姐姐们太操心你,咱们这是在攒利息呢,就想着日后得你照看。”她上下打量江陵,笑眯眯:“看着你这面相,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看来姐姐们这笔生意可划算得紧。”
江陵知道说不过双宁,只好闭上嘴。一心拍了双宁一下:“你越发活泼了,林哥儿别理她,书房暖窠里坐了铜壶,里头有热水,天还凉着,别喝冷水。”
江陵乖乖地点头,也说:“姐姐们等日头上来了便回房去吧,日头晒着了仔细对眼睛不好。”一心和双宁笑着应了,一心想了想,又喊住叮嘱她:“若是在外头听到别个丫头说三道四,你也别放在心上,人多是非多,丫头小子尽爱嚼舌头,不理会就是了。若是欺负到你头上便跟咱们说。”
江陵很是感激,点点头,才回去书房。
她坐在书桌前,并没有立即开始看书书写,她垂着头,默默记诵前一日记下来的册子,直到脑子里已清晰无误,方才去拿桌上的第二本册子。透过窗户,远远看到一心和双宁收了针线进屋,心中忽而怔怔。
她自家中遭难失去所有亲人后,半年多流离失所,从千金大小姐沦落为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小乞儿,见到尸山血海,遇到欺骗背叛,见识忘恩负义,又历经几次生死,……凡此种种,令她对这世间产生疑惑、害怕、恐惧、畏缩,从而令她无所适从。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跟从前截然不同的世界,她需要慢慢地习惯和熟悉它,然后学会面对它。
遇到林展鹏,是她这一生最好的运气。她起先由疑虑,慢慢地到信任、感激,她开始适应这个和从前江大小姐的生活、和流离失所的那半年多不正常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正常人生活的世界。而且林家珠宝铺子里所有人的温暖,也慢慢地让她开始回到从前的心境。
她一点一点地重新塑造起自己的心境。在那个镇子里的誓言慢慢变得坚定。
现在,真心诚意对待她的人中又多了一心双宁三水四明。她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很好、很好。她需得好好地珍惜。
接下去的日子,她继续按照林展鹏的安排在书房里看余下的四本册子,看完一本册子,林展鹏便会带她去林记珠宝铺子,让她在铺子里呆上半日,看珠宝、看买卖、看交易,也会教她看一些简单的账册。
同时林展鹏也按照安排好的进度继续让江陵读书,有时还会带江陵去书院,他是书院几个夫子的得意学生,虽然弃学之举颇令夫子们不悦,然则他家情况已是众人皆知。当然保守的夫子仍是不悦,深觉林家完全可以弃商却因舍不得大把银钱放弃了大好学子,果然是商贾本色不可教也,但时人以孝为先,林展鹏遵奉父母长辈之命足可见其诚孝,因此不仅开明的夫子,连那些保守的夫子们也都并没有怪责他的意思,反对他有三分怜惜,再加上林家对书院的捐赠向来大方,他出入书院便也无人过问。
江陵并不能完全听得懂夫子们的讲课,但是她喜欢听。有的夫子讲得深入浅出,她总能听出旁的意思来,与林展鹏讲,博得两相莞尔。
第53章 吕氏
林展鹏的身边带江陵的日子多了, 三水和四明留在家中的日子便也多了,大户人家的宅院里人多嘴多,向来少不了闲言碎语,纷纷认为三水和四明失宠了, 特别是二房三房的婢仆, 因为他们的主人对家中生意摸不到边, 家中花用虽然不少了主人的,但婢仆可就窘迫多了, 比起大房的婢仆不仅有主人的帮补赏赐,还有外边铺子和客商的孝敬, 那些个油水看得他们眼红不已, 而三水四明又是个中之最。如今见他们竟被一个新来的小小厮给挤了出来, 不免兴灾乐祸有之、挑唆取笑有之。人心俱是如此, 倒也怪不得他们。
三水和四明知晓江陵是女孩儿, 虽然并不很清楚林展鹏为何多带着她行走, 到底是林忠明亲手挑选教导出来的,当然对闲言碎语并不以为意。事实上就算江陵是男孩儿, 他们也并不会有什么想法——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作为下一代家主的第一批心腹,按从前的惯例,只要肯学肯做,前途定然十分光明, 怎会这么轻易地就听了不上路的挑唆和取笑而心生不满。
特别是三水有几次和江陵一起跟随林展鹏去买宝石,听得他们的交谈, 他年纪稍长人又稳重,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更是对那些闲言嗤之以鼻,且有时还要提醒四明懂得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