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而这一切,作为当家太太的陈氏竟全然不知。
  她气恼激动地几乎当场便喊破了出来,但几十年的经验让她明白不可造次。她看了下四周,因当家太太没走,正院和林展云院子里的众多仆妇小厮除了有吩咐的不在之外,其余都还聚在这院子里等候吩咐,便知道不宜在此闹将出来,看了一眼明显放松下来的江陵,心下冷冷一笑,并未出声。
  书房烧成这样收拾起来虽然很是繁杂不易,但抵不过林家下人多,在一心井井有条地指挥安排下,过得半个时辰也就堪堪收拾好了,阮姑依照陈氏吩咐,将一应事物扔的扔弃的弃,全数换上新的,新的来不及赶制的安排了具体人等要尽快做好后,便回了正院。
  陈氏已经跟林忠明汇报了林展鹏书房发生的事情,她的那点灰心使得她的语气很是平静,林忠明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他听到说只是烧了一个书架上的书,虽神情有些可惜,却大大松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陈氏所做出的妥协,一时心中情绪十分复杂,要说难过也有,要说替陈氏委屈也有,要说隐隐松了口气也有。他却并不能知道陈氏的灰心处凄凉处。过了一阵子才道:“你,受委屈了。”
  陈氏微微摇头,并未再像之前那般会出声申诉和表达愤怒,连恨意都不再表露出来,她照常日给林忠明喂了药,擦了嘴和手,便淡淡地退出卧房,走到厅堂另一侧正房里开始理事。
  阮姑站在正院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家中管事和婆子,心中几分忧虑。大少爷和二少爷被教得极好,一向孝顺长辈,对陈氏从不顶嘴,但是二少爷唯一的一次和陈氏大吵正是因为这个被赶出去的孤儿,并因此出府多日不回,气得陈氏胸口痛了许久,更是过了好些日子二少爷方才过来陪了不是。更令人不服的是大老爷也曾因为此事同陈氏生平头一次红了脸。
  幸亏这两件事发生在温州府城,带去的下人们都是陈氏和林忠明一家的心腹,若是发生在衢州府城的林家,可怎么压得住下人们的嘴、二太太的取笑。
  后来,二少爷的奶娘因年老告休,回了家。阮姑隐隐知道,陈氏心中是不满二少爷对奶娘的亲近的,这不能不说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一种迁怒。不过其实阮姑自己每次见到二少爷的奶娘,看到她那双虽然不算年轻却充满了年长智慧的眼睛,有时心里也挺不舒服的,仿佛自己要做什么、藏的什么心思都能被她看穿似的,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吧,幸亏只是个奶娘。
  阮姑心想,在温州府的时候,这位奶娘似乎也挺关照这个孤儿啊。
  这个人,不能留。
  阮姑拿定了主意,在门外等陈氏理完家事,便进去屏退其他人,对陈氏道:“我记起来那个叫林溟的小子是谁了。”
  陈氏刚结束家事,在丫头捧上来的脸盆里净手,一边擦干手,一边漫漫地看了她一眼:“哦?终于想起来了吗?有什么要紧的吗?”刚刚陈松来禀,知府大人和幕僚已经收了银子,应了她撤状,林志明最迟明天就可归府。一想到林志明害得她家如此,最终却还是安然无恙,她又无法平下心气,觉得倦怠不耐,十分暴躁。
  阮姑看着她的脸色,忖度了一会儿,方轻声道:“我适才怎么都记不起来,是因为没想到她原是个丫头,并不是小子,是不知为何扮成了小子模样的。太太你可记得咱们在温州府舅爷家里,那个被小少爷带回来的孤儿?太太担心舅爷官声和少爷名声,便说不宜留在府里徒留话柄,好心送她去养济院,她却贪图咱家富贵安逸,怎么都不肯走,最终半途逃走,小少爷负气出府……”她边说边瞄着陈氏的脸色,说:“便是这个丫头了,不知怎的竟又勾上了小少爷,还被小少爷偷偷地带了回来,且还……留在身边扮成小子当了心腹不说,还进了书房……”
  陈氏慢慢坐直了身子,双手僵硬地握住椅子把手,她冷冷地抬眼:“你可认得清楚?”
  阮姑忙道:“太太不信,可以令人验身。”
  陈氏自嫁入林家,虽本性温婉柔顺,却也几乎从未受过委屈。林老太太人虽糊涂,也只是指桑骂槐,而且每每会被林老太爷喝止,或是被林大老爷驳回,然后用各种方式宽抚安慰她,让她不用理会林老太太的无理要求。她原本也是个贤惠知礼的女子,本以为像旁的女子般嫁了人总会受些婆家的委屈,也得了父母亲的教诲的,然而她没有想到商户人家有商户人家的好处,规矩松,礼教不严,在公公和夫君的护佑下,她连婆婆的话都是可以不必听的。
  在这种环境下,再严的自律再高的自我要求也不免会渐渐宽懈了下来,自信变成自负、矜持变成傲慢、坚持变成偏执。
  是以这二十年的千依百顺慢慢地让她移了性情。
  所以,为着一个没名没姓的孤儿,父子两人竟都生平头一次与她大吵,便实是令得她颜面无存了。她想着,她一心为林家、陈家考虑,又哪里错了?凭什么要被这般责备?甚么叫防微杜渐,甚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蚊穴?商户人家的丑事如此之多,他们是看不到吗?
  此刻想起来,那扮成小子的林溟已是昳丽如此,换回女装不知有多美貌,而林展鹏竟然将她扮成了男僮留在身边,做了贴身心腹!她心中的憎恶怎么忍也忍不住,一时间想到她踢火把烧书架也显得格外可恶。
  怎么会认为她聪明的?既知火把会烧书,鹏儿又救过她一命,难道她不应该去接那火把?那样不是既保全了书房又保全了书?果然是贪图富贵、不知恩义的小贱蹄子。她的鹏儿竟如此糊涂!竟让这等贱人进了书房!
  陈氏的理智在这一日的重重打击下完全溃散离窍,一阵接一阵的恶气戾气在身体各种乱冲乱撞,直冲得脑门发痛,她咬了咬牙,喝令:“让人拿了她来,你亲自给她验身。”
  江陵被阮姑拎到堂前时还是懵的,她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阮姑并没有认出她,但是青梅的眼神可不好,以后她要更用心地躲着她们才行,最重要绝不能与阮姑再碰面,时间久了,阮姑也就不记得这件事了。
  是以她还在和一心双宁说说笑笑地收晒衣裳,双宁正在说那身沾满了油渍的短衣裤子要扔了,得赶紧再去领一套来,便看见一个婆子进了来说太太找她有赏,江陵犹豫了一下,也就毫不见疑地跟着来了正院。
  她一进正院,甫一抬眼便看到正院里阮姑等着她,什么话也没说便一把拉过她进了偏房,摸遍她的全身,她又是惊又是羞,心中却知大事不好,直至听到阮姑冷笑一声:“你还当我真认不出你,记不起你了?嘿嘿,大太太是叫了你来领赏,你这便去见太太吧。”
  江陵面色如雪。
 
 
第57章 二逐
  陈氏冷冷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江陵, 这真的是一个美貌的小丫头,然而唯其如此,在陈氏眼里就更为可恶。她的乖儿子好儿子,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小贱丫头驳她、恼她、不归家, 且不顾她反对, 竟偷偷带了她回衢州家里来, 瞒了她一年多,瞒得她好苦!
  她转过头, 再也不愿看她,冰冷地道:“阮姑, 派人将她送回温州。这等人才, 不是林家能留的。”
  阮姑应声, 走到江陵身前去抓她的胳膊, 微微撇嘴:“听到了没有, 太太怜惜你背井离乡, 特派人送你回乡,你乖乖地跟我走, 且好好地回去生活,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枉太太费人费力费钱的这一片善心。”
  江陵用力挣脱阮姑的手,直直地跪倒在地上,抬起头, 满眼是泪:“为什么?”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林展鹏的母亲会这么讨厌她,如果说当初在温州知府府第里是因为担心收留了她会有麻烦, 可是现在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呀!陈氏从来都没见过她,她也没得罪过阮姑,为什么?
  阮姑似笑非笑:“哪里来的为什么,不是跟你说了么?背井离乡岂是好事,人离乡贱哪,你是良民,又不是奴身,林府行善积德,决不逼良为奴的。好生回去吧,硬要留在三不亲四不顾的别家府里,非奴非妾的,又算什么?”
  江陵摇头:“不,我可以做帮工、做伙计,我会……”她忽然顿住,怔怔地望着地面。
  阮姑冷冷一笑:“你会什么?会献媚?会讨好?这么使劲儿巴着二少爷不放,连在温州府逃走了都能再找回二少爷,死死跟着他,你是图什么?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呢?这么小的人,便有这么深的心机这么好的盘算。二少爷心善,涉世不深,不知晓这世上有些女子为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多少不知耻,我阮姑可容不得你放肆。”
  陈氏厌烦地打断她:“你与她多说什么?恁的脏了自己的嘴,拉了她下去吧。再跪着看脏了地。”
  江陵睁大了泪眼,轻轻颤抖了起来,她九岁了,已经听得懂一些意思,心中的羞耻感一阵一阵涌上来,她们是在说,是在说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她的错,是她们的心太脏。阿爹给她说过佛印与苏东坡的故事: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有屎所见皆屎。
  江陵不想跪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抹去眼泪,转身往外走。
  送她回去?她的家不在温州,他们送不了她回去,当乞儿都能从龙游走到温州,如今长了两岁,她不信她一个人就走不回来。
  是,她一定要留在这里,留在林展鹏身边,任什么人阻止都没有用,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要学珠宝,她要学经商,她要慢慢地走出去,走上去,走到她可以掌握自己一切的位置。这是她立下的誓言,也是她唯一的路。对,她就是要死死跟着二少爷,因为只有跟着二少爷、只有二少爷,才会给她机会,才会帮助她达到她的愿望。
  她不担心林展鹏会拒绝她,林展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很了解,但是她知道,他心善,正直,重承诺。他答应了会教她、会帮她,他就不会毁诺。所以,走就走,一双脚走出去,一双脚走回来。
  江陵甚是光棍地想。
  阮姑见她忽然默不作声地自己站起来,自己往外走,倒是一怔,回头看了陈氏一眼,赶紧追上两步,道:“别说林府亏待你,你去收拾几件衣服带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若是二少爷或是谁赏过你什么,也都带上吧,赶紧就启程。”
  她一边说一边跨出房门,扬声招呼院子里的一个丫头:“柳儿,你陪着她去她房间收拾……”
  阮姑忽地哑了声音,江陵抬起头,看到林展鹏正疾步走进正院,他板着脸一把拉住江陵手臂,问的却是阮姑:“阮姑叫了车辆,是要押送谁离府?”
  阮姑一怔,笑道:“二少爷回来了,家中出了大事,老太爷应该正在等你,有话要跟二少爷说呢。”
  林展鹏说:“事情不是已经处理好了?我等会自会去见阿爷,不劳你多问。阮姑,我问你的话呢?”
  阮姑原是陈氏的丫头,后来是陈氏的陪嫁,二十几年来贴身服伺很得看重,时人以孝为先,虽是商户人家,陈氏出身书香却是一向依照读书人家的规矩行事,林氏兄弟一向对父母房中的心腹陪房视作半个长辈,不说恭敬,却也都是含笑礼待有加。林展鹏因为从商不如长兄得母亲爱重,对她们就更是从来笑脸相待,就算当日阮姑带人将江陵从温州知府府第里赶走,他也只是去找了陈氏讲理,并未对她如何,现在这般咄咄逼人不给好脸却是头一回。
  阮姑的脸因此僵了一僵,心知撞在了枪口上,只得尴尬地笑道:“二少爷,你……”她见林展鹏看着她不说话,闭了闭眼,道:“是送这丫头出府。她并非奴身,留在府中不合规矩。”
  林展鹏听得这话,冷笑:“什么时候我院子里的人和事也要劳烦阮姑操心了?”
  阮姑张口结舌,头脸胀得通红,嚅嚅不敢出声。
  林展鹏不欲闹事,便拉了江陵要走,却听到母亲陈氏的脚步声,和一声喝斥:“阮姑管不得,我也管不得吗!”
  陈氏出现在房门口,怒道:“阮姑是我的陪房,她如何做事自是听从我的意思,你这般问到她脸上跟问到我脸上有什么不同?是什么让你忘掉了礼仪廉耻上下尊卑,你竟连自己的母亲也要忤逆起来?”
  她厉声喝道:“阮姑,把这小贱人拉出去,送走!”
  林展鹏脸色变得难看,见阮姑伸手过来抓江陵,一把便把江陵拉到自己身后,对着陈氏道:“阿娘,不可!”
  陈氏见状,憋了许多日子的恶气一下子冲了上来,她不假思索地举手,用力一个耳光甩在林展鹏脸上,清脆的响声令林展鹏和阮姑都呆住了,陈氏也微微一怔,却马上怒声厉斥道:“如今这林府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你爹娘还活着呢,你要作主,等到我们死了!”她转向阮姑:“阮姑!去找几个婆子仆人来!”
  她伸手指向林展鹏身后的江陵:“我今日定要将这祸害扔出府去!”
  林展鹏的脸颊火辣辣的,他就算比不上兄长得母亲疼爱,却也从未挨过打,这一个耳光与其说打在他脸上,不如说痛到了心里,他望着自己的母亲,心中的伤痛愤怒和失望无法压抑,他问道:“阿娘,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你为什么就这么容不下她?又或者,你还是把你儿子当成了……当成了……当成了畜牲?”他无法控制声音中的激愤:“你从来也不曾相信过我,在你心中,你的这个儿子,从来就没有操守,没有品德,没有廉耻,是也不是?你的儿子我,在你心里是不值得信任的,只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下三滥,是也不是?”
  他的悲愤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林展鹏挺直腰背,冷淡地说:“阿娘,你休息吧。阮姑,谁要是敢动碰林溟一个手指头,我会教他们后悔的,你也不会例外。”
  他再一次拉了江陵要走,气懵了之后又气疯了的陈氏大怒,大步上前,一把揪住林展鹏的肩袖,劈头盖脸打过去,尖声斥骂:“你这是在跟我说话?你是在跟你娘说话?我叫你忤逆!你这个不孝子,你敢这样说话!你的礼义诗书读到哪里去了?拿刀来,我亲手杀了你也好过日后丢人现眼!”
  林展鹏不愿还手甩开母亲,便只得使力脱身,奈何陈氏愤怒之下力大无比,竟硬生生撕破扯下他的外衫,头脸处几次拍打带出几丝血痕来,她趁林展鹏手忙脚乱之际又去打江陵,林展鹏却宁可自己挨打也要护住江陵,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阮姑见势不妙,又不敢上前,院子里其他仆妇见二少爷和主母相争,早已避得干干净净,急切间找不到人去传话给老太爷,直团团乱转。
  这时卧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陈氏和林展鹏俱都一怔,阮姑看了他们一眼,忙跑去卧房,看到林忠明将手旁的茶盏摔在地上,趴在榻上使劲挣扎着要起来,满头满脸的汗落如雨,一张脸因为疼痛扭曲得极是狰狞。这下子唬得她魂飞魄散,大夫说了,林忠明至少需得半年不能动,方能令脊椎慢慢凑拢长好,若有剧烈动弹,定然前功尽弃不说,说不定危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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