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之前的争执,忽而觉得又是后悔又是不忿,便淡淡地道:“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去歇着吧,我守着你们阿爹。”
林展云道:“阿娘你去歇着,我和阿弟看着阿爹就可。”
陈氏看了一眼林展鹏,见林展鹏低头不语,不知为何一股郁气突地又冒了上来,脱口便道:“你还是要护着那丫头?你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林展鹏不语,目光中透着难过,却并不避让。
陈氏见他如此,那股气就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不禁磨着牙低声道:“我生的好儿子,真是我生的好儿子,好好好,你听着,从今往后,除了在你爹面前,你别再叫我阿娘,我受不起!我不敢当!我有你这种儿子,丢不起人!”
她铁青着脸,转身拂袖而去。
这话说得着实太重,林展云整个人惊得呆住,连陈氏走远了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再转眼看林展鹏,却只见林展鹏垂头木然站看,看不清他的神情。林展云上前一步拉住他,低声急切道:“阿弟,你快去追阿娘,跟阿娘道不是,阿娘……阿娘只是一时气极冲动,你快去,快去啊!”
林展鹏一动不动,任凭林展云晃着他的胳膊他的肩膀,一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地上分毫不动。
他心里极难过,难过到要炸开,难过到他几乎无法站立,一颗心不断下沉,沉到无底沉渊。那是他阿娘,纵然越来越不亲近,却是他竭力去攀够的最亲的那个人,是他努力渴望获得她的爱的人。她偏爱大哥,他认了,她对他复而行商不满,他也心知是因为她不知外面世事,他与她讲清楚了便好。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这么看他?原来在她心中自己始终是不可信任的那个儿子,是随时会走歧途的那个儿子,是被认定早已经坏了性情本质的那个儿子。
他的心痛得缩成一团。为什么?是不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先行将他定罪?
然后他已经不再悲愤,只是难过至极的心情里有一股情绪翻动,那股情绪叫作:失望。太过失望,失望到他再也不想做任何努力去挽回什么,如果这样计较分明的爱是母亲的爱,那么,不要也罢。
林展云已经十分焦急,他几乎要低吼出声,怎么能这样?百善孝为先,衢州乃南孔圣地,最重孝道,林展鹏断断不能有一个不孝的名声流传出去!
忽然,他看到林展鹏抬起的脸,所有的话语都顿住了。
他看到林展鹏的脸上一片漠然,就连目光中的那些难过都已经看不到。
他一惊,忽然想起陈氏方才说的话,丫头?那是个丫头?那不是个小厮……慢着,他忽的明白过来。
阿弟,欢喜一个这么小的丫头?是了,他那般关心她,事发后记得把她藏进理事堂,又亲自带她去进食,最后还带她去躲在阿娘无论如何进不去的地方,为了她与阿娘一而再、再而三地起那么大的争执,这般地全心维护着她,若不是欢喜她,那会是什么?
可是林展鹏适才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阿娘认为我觊觎她的美貌”,不,她这般年幼,阿弟不是这样的人。她那么小,脸上稚气犹存。
他的阿弟,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阿娘错了。
他正要说话,林展鹏安静地说:“别吵着阿爹。”
林展云收声,只是将一只手搭在林展鹏的肩上,用力按了一按,林展鹏顿了一顿,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
兄弟俩守候着沉睡的父亲,相对无言。
次日林展云要回书院,这是之前就说好的,等林忠明病情稳定便立即回书院,秋闱还有半年不到了,众学子都在努力争分夺秒地做功课,实在耽误不得。
可是他心中极是担忧,临行前夜忍不住去找了祖父,然而他见林老太爷忧心伤心了几天,又添苍老,不禁又生退缩之意。
林家人几代经商,对于转换门庭几乎有一种执念,林老太爷当然也不例外,他当日放弃门当户对的人选,千方百计低声下气地要娶回陈氏,便是一个佐证。所以他的心中一直是最为看重林展云的,见他此刻来寻,便知肯定有要事,制止了他,温声道:“如今家中你阿爹已不能操劳,虽说本应你担家事,但你今年要秋闱,阿爷自应再挑一挑担子,放心,阿爷只是担忧你阿爹身体,如今大夫既已说他性命无恙,只需将养,我便也没什么了。有事直说,咱家禁不住再有隐患。”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过啦,第一卷 是写江陵的成长,她会在这些环境里长大,经历着,看着并体会着。人性很复杂,一个大家族的老人和当家人的思想肯定不会简单单纯。
我是要一天上9小时班的人啊,每天更三千是极限啦。嫌慢的就攒攒吧,唉。
兄长会成长的,他现在太顺利了,他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第60章 三逐
林展云也是因为这么想, 才忍不住来找祖父的,他并不笨,虽然什么都不清楚,也没有那分细致去体会到母亲的心理, 但是弟弟对母亲隐隐的抗拒, 他亦有所觉。这是他最不安的。
隐患。他不能让这成为隐患, 祖父所言有理,林展云再不犹豫, 直接言明了陈氏与林展鹏的纠纷,并道:“我不信阿弟是阿娘所说的样子, 必是当中有什么误会。”他本想说他不明白阿娘为何会这般看待林展鹏, 然子不言父母过, 他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林老太爷看着长孙, 心中颇为欣慰, 到底是读书明理的孩子, 心地亦是坦荡。他沉思片刻后说:“我知道了,你安心去书院, 不要再多想此事。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好好准备秋闱,给家里添一助力方是最要紧的事情。不过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尽人事听天命,慢慢来,别急。”
他慈爱地挥挥手:“若是花用不够, 直接到账房去取,不用担心数额大小。去吧。”
林老太爷目送长孙退出房门, 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便垂下了眼。他其实已经略知陈氏与林展鹏的争执内容,本想着区区一个小厮无关紧要,依了陈氏逐了出去也就罢了,陈氏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为这种小事驳了她的颜面。
谁知道林展鹏竟然这么固执,把一件小事闹成了大事,险些酿成大祸,又听说还将小厮藏在理事堂里,而这小厮,竟然还是个丫头,这简直是……。心中对林展鹏不是不失望的。此时这么对林展云说话,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惹事的丫头,离人母子,是逐也得逐,不逐也得逐。
此时已经夜深,他暂时按下不提。
次日等林展云回去书院,林老太爷看过林忠明,便一言不发径直到了前院理事堂,径自进了后堂,在隔间外冷声道:“出来吧。”
江陵昨日在后堂隔间睡了一日方才缓了过来,晚上略睡了睡便再睡不着了,因此她早已洗漱完毕穿好衣裳,因为不敢出去,才枯坐在隔间,脑子里不断地复诵着前些天学习的东西。正背得出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出去,心中一怔,不禁有些瑟缩,起身慢慢地从隔间走了出来。
林老太爷第一眼看到的是江陵乌眉浓睫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一眨,灵气流转。他也愣了一愣,这不是那个从铺子里带回来的小厮么?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事到如今怎么回事也都不重要了,他唤人:“来人,安排马车,派人将她送回温州。”
江陵大惊,张大眼错愕地望着他,一句“为什么”几乎脱口,却因为几日前早已有决定,惊慌片刻后便垂首不语,只是思忖着为什么连林老太爷也要逐她?那如果这样的话,林展鹏还能留她吗?林老太爷和大太太是完全不一样的份量,作为一个同样在商户人家长大的江陵很清楚。那么,她有什么值得林展鹏,或者说,林家,留下她?
不急,不急。江陵告诉自己,阿爹说过,遇到急事,如果不是立时三刻要人性命的,千万不要冲动,不要着急,不要立刻就下决定。须得慢慢默念一百数,方能冷静下来想清楚该怎么做。
林老太爷看着这个灵秀的丫头其实心中并没有了昨日的恶感,又见她的反应与旁人不同,有些好奇。但是这也不代表什么,他也不欲多作理会,淡淡地说:“我命人送来早食,你在此吃完早食略作休息,去自己房内取回行李,我会让管事给你拿些银子,便启程罢。”
既是个丫头,便不能像对小厮一般,他要交代押人的管事,到了温州好生安置,那便已仁至义尽了。
他转身要走,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抬起头也看了他一眼,目光清透凉冷。
他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
早上是林展鹏侍疾,虽说有婢仆在边上,林展鹏也不敢大意,林忠明昏睡时间比较多,林展鹏便拿了本书在边上看着。至于江陵那边,他已经嘱咐过理事堂的小厮让江陵可以随意进出,也吩咐过大厨房给江陵留饭,是以三餐时间江陵会自行到大厨房取用,不用担心。
所以一直等到他傍晚擦黑时分回到自己院子里时,才听到团团乱转了一天的一心双宁告诉他,江陵被林老太爷派人用车送走了。
林老太爷三餐时间都会过来看看林忠明,和醒过来的林忠明说说话,见林展鹏一直伺候一旁,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可是等他也吃了晚饭准备休息的时候,就听前院的小厮奔来禀告,林展鹏问明了载着江陵的车架往哪个方向去的之后,就骑马去追了。
林老太爷坐在床榻上,怔住,反应过来后便惊怒交加,这是……连他的话也不肯听了,这般无法无天,是仗着家中非他不可了吗?一想到这个,林老太爷的怒气忽然一滞,意识到这个事实,是的,林家没有别的选择,已经非他不可,他还真的想不出能怎么惩治他。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忽然觉得极为疲倦无奈。
他慢慢起身,带着林甫去了理事堂,自己进了后堂隔间,隔间里已经换了全新的被褥,他半靠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吩咐等林展鹏回来了让他进来找他。他要好好想一想。
林老太爷派了一个老成的三管家和他媳妇押送江陵,三管家会赶车,这样马车上就有三个人,押送江陵的马和车自然也不会是好马好车,因此行得不快,虽然早走了近一天,却也没有走出多远。林展鹏单人单骑,他是林家当家少爷,骑的是极俊的马,自小走南闯北骑术也练得相当好,快马加鞭用了两个时辰就追到了他们住的客栈。——整个浙江地界林展鹏再熟悉不过,更何况是往温州去的路,两年前从衢州府去温州府大舅舅家探亲的一路上,林忠明为了历练他,故意让他亲自负责行宿。一路的吃喝、大小客栈再清楚不过。
三管家本已歇下,半夜里见到林展鹏吓了好大一跳,自然是略作坚持便放弃了,开玩笑,林家主人们斗法他来逞什么强?这还是未来必定的家主呢,是老太爷嫡嫡亲的二孙子,老太爷最看重大孙子,可是最倚重的肯定是二孙子呀。
反正也没他什么事儿。
林展鹏没空多理会他,只担心江陵三次被逐,脾气倔强起来不肯回府,他可记得在温州府江陵被逐后,这女娃娃才七岁,就能孤身走几十里路回到刚血洗过的镇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跟他回去。他在江陵的房门外踌躇了好一阵子,还是三管家媳妇来开的门,三管家媳妇开了门便精乖地站在了门外。
林展鹏也只站在门内门槛处,想着要说什么,还没开口,便听江陵安静地说:“我跟二少爷回去。”林展鹏倒是一怔,半晌方说:“对不住。”
江陵静静地说:“二少爷对我很好,根本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如果我懂得知恩感恩,本应该听了老太爷和大太太的话,他们是你的长辈,总是为你好的。但是,”她看向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明亮,“我没有别的出路。”我不是不能走,不是没有可去的地方,这世上偌大的地方,当年当乞丐都活下来了,还怕什么?但是那样的话,我没有别的出路,不知道再从哪里去找出路。
我要学珠宝,我要学行商,我要借机走得高远,走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去查明真相报仇雪恨,我就必须留在林家。谁也赶不走我。
林展鹏看着她,他察觉到了江陵的有所变化,但是他很高兴,她终于不再一味畏怯一味固执。他很高兴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这种光芒这么熟悉。
林展鹏看了看三管家两夫妻,轻声说:“我与管家挤一挤,早些歇息,两个时辰后就出发回家。”
翌日天刚才亮,四人便即起床出发。林展鹏将自己的马和拉车的马并辔,自己与江陵一起留在马车里,两匹马拉四个人比起一匹马拉三个人自然要快许多。
一路走,他一路与江陵讲话,先是讲家中的人事,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一家三叔一家、兄长和堂弟妹们,这些其实一心和双宁也浅略讲过,但是一心和双宁是婢女,也不大敢说得太多,林展鹏说起来就巨细靡遗,从为人、性情一一说过去,提醒她要注意些什么,要提防些什么。特别是在讲述几个堂弟时说得尤为仔细,二房的大堂弟胆子奇大、惯于为所欲为;小堂弟擅于装样,年纪虽小却不能尽信;三房的两个堂弟性子小器,喜欢抓住小事往大了闹……,因为江陵与他们年纪相近,既是小厮,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通。
讲完了,就再讲他遇到的种种事情,讲官府,讲商行规矩,讲三地珠宝行各种能人异人……
江陵静静地听着,并不插嘴,也不问问题,她看着林展鹏温温和和地把它们讲得生动有趣,努力地微笑地安抚着自己,心中极其感动,她想说,我知道了,我知道的,谢谢你。可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切,都会在她的心里记着。她告诉自己。
三个多时辰后,天色正当午,太阳热辣辣地晒在头顶的时候,四个人便回到了林家门前。
他仍是带着江陵进了理事堂,林甫在前堂坐着,林展鹏四人一进门他便已知道,也已经派了人到林展鹏的院子里候着,让他休整一下便来见林老太爷。谁知道他直接便来了,且还带了江陵。
林甫是老人了,也是看着大老爷的两个儿子长大的,立即担心地站起来,林展鹏朝他点点头,亲近地笑笑,道:“我进去见阿爷。”林甫欲言又止,却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后退一步没说话。
第61章 利益
林老太爷已经等了一夜加一个上午, 睡不得片刻便醒过来,想了几个法子也都不得用,再加上睡得不好心情本来已经很是烦躁,结果听到隔间外两个人轻快的脚步声, 怒气几乎按捺不住。
他含怒走出隔间, 先是冷冷地扫了一眼江陵, 再看着林展鹏,正要喝斥, 林展鹏却抢先开了口:“阿爷,你先听我说。”
林老太爷几乎要被气笑:“你还要先说?好, 也对, 我是应该听你说说, 你是为了什么不要了孝道不要了名声, 这般一意孤行!”待要骂下去, 却到底年纪大了收得住, 外人在,还要给孙子留几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