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姑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厅堂前和母亲挣扎的林展鹏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其他,拔足便往卧房里奔去,陈氏心中慌乱,早松了手,也跟着疾步奔向正房。
正房里榻上的林忠明已经被阮姑按住了肩膊,正苦苦劝说:“老爷你莫再动了,你莫要再动……”
林展鹏奔进来时一把按住父亲的身子:“阿爹,阿爹,你别动,你别动,是我不好,我……”他又是愧疚又是愤恨又是后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林忠明被两人按住,停下了挣扎,腰部的剧痛引至全身,令他眼前昏花,几欲昏死过去,他闭着眼一下一下地喘气,连喘气都不敢太重,过得许久才缓了一缓,心下不知多么痛恨自家身体的残破,却强自挣扎着说道:“你,不要,同你阿娘,计较。”他睁开眼看着儿子,未尽的话语尽数从目光中传达,林展鹏咬紧唇角,看着榻上动弹不得却不住抽搐的父亲,胸中的愤懑、委屈全都被强烈的恐惧驱走,他惊恐地望着父亲,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第58章 争执
林忠明见状, 榻旁的手颤抖着,却伸不出去,林展鹏眼角余光中看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哽咽道:“阿爹, 我知道了。你别急, 我再也不会同阿娘计较,再也不会同阿娘生气, 再也不会了。你以后千万别乱动,你要好好地好起来, 你一定要好起来, 否则, 我再也不管林家了, 真的, 我说到做到。”他的眼泪流下来, 垂着头道:“阿爹,你要是……你要是……我真的不会管林家的。”
林忠明听明白了林展鹏的话, 眼中神色复杂,轻声说:“要孝敬你阿娘。”
林展鹏使劲点了点头,又拼命摇头,一时间泪如雨下。
林忠明松开手,疼痛令他有一种强烈的头晕和呕吐的冲动, 他不能动弹,过了许久, 方闭眼轻唤道:“玉珍,你来。”
陈氏心中怒气其实并未消散,只是经这一吓,且都顾不上了,此时见丈夫面青唇白满头大汗,浑身不住地抽搐,心中的恐惧不下于林展鹏,林忠明一唤,她连忙上前握住丈夫另一只手,哭泣道:“你怎么样?已经令人去请大夫了,你……你做什么要动啊,都说了不能动不能动。你就这么不舍得你儿子,我是他娘,打他一顿都不行了?”
林忠明勉强笑了一笑:“……儿子大了,你何必管这么多……”陈氏怒道:“你还说,他……”林忠明眉头猛然一皱,痛苦地闭紧眼睛,等待一阵的剧痛缓过去。陈氏心惊胆战,不由住了嘴,紧张地盯着丈夫。
林展鹏抹一把泪,疾步走向门外,问小厮们:“请了几家大夫?”
小厮们极是伶俐:“管伯去请了刘大夫,小林小顾去请了周大夫和王大夫。”
林展鹏点了点头,忽抬眼看到阮姑正在院里吩咐事情,伸手召过父亲的其中一个小厮,低声道:“你叫林溟去前院理事堂里呆着,没有我吩咐不要出来。”那小厮自小跟着林忠明,因此与林展鹏极为亲熟,闻言点点头,快步走开。
他心中混乱不堪,吩咐完小厮后,却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担心父亲,急忙返身回去,和母亲一左一右紧张地看护着林忠明,片刻不敢离眼。
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方才经了一场惊吓,正半卧着休息养神,忽又听仆人急匆匆来报知大老爷不好、成群地让人去请大夫,两人都吓得立刻坐了起来,林老太太拍着自己的胸口哭道:“这可怎么好啊,怎么又不好了,我的儿,可千万不要有事,我的儿啊……”
林老太爷的心脏几乎拧成一团,眼前一片晕眩昏黑,闭上眼睛坐了片刻方能缓过一口气,起得身来。他年已过半百,要不是十几年前便放下担子颐养生息,因此身体一向强健,这些日子一重一重的打击怕是难挨。
林甫伸手扶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说是大太太和二少爷起了争执,大太太打了二少爷,大老爷约摸急着想劝解,便情不自禁地要起身出去,忘了自己不能动弹,因此……”林老太爷脸色铁青,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匆匆走到长房的正院里,快步进了正房。
眼中看到的便是林忠明青白的脸色,和他不时猛烈抽搐的身体,看得触目惊心。他心中怕极痛极,颤抖着站在一旁,死死盯着儿子,字字句句皆是痛意:“一家子骨肉,纵是打纵是骂,也无非昨日闹今日和,他母子两个,哪里就有深仇大恨了。你就非要这么着急,不顾着自己的身子,不顾着妻子儿子,竟也不顾着你老父老母了?忠儿,忠儿,你现下如此,已是老父对你不住,若再……便是要了我的命去也是不够啊。你是想连我的命一并要了去吗?你是想要你儿子一辈子痛悔度日吗?”
他重重拍打着柱子,老泪纵横。林忠明剧痛之下神智渐渐昏沉,全凭着一腔平日里的强悍撑着,老父亲的话一句一句都听在了耳里,却出不得声睁不开眼,心下已是悔恨交加。
待到大夫们赶到林忠明才放心散了神智昏了过去,大夫们诊看、治疗,两个时辰过去,林忠明昏迷中仍然皱紧的眉头才松了下来,大夫用布条将林忠明绑在榻上,只道又需得一日两次扎针换药,若是情况有所好转,以后需得每天都要来帮他翻身推拿、敷药扎针,这两日仍是留府观察。之后便连连叹气,旧伤未愈合重又裂开,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隐患。
众人皆是无可言语。大夫最怕的便是病人不听话,有心想说上几句,林家人却是一向谦恭讲理的,怕是又是什么大户隐私,便都摇头闭嘴不言。
林老太爷见儿子的抽搐渐渐停止,被捆成个粽子似的绑在长榻上,心下难过亦不放心,生生守到大夫煎好药喂林忠明喝下方才离开,全院子的人不论上下尽皆守在门外院里。
林展鹏则是通宵守护,不肯离去。
到了次日清晨,林展云方得了消息飞奔回家。恰在门口,遇到了从知府牢狱释放回府的二叔林志明。
林展云从书院到家门口的一路上已从林涛嘴里得知昨日诸事详情,并不感到惊讶,但当他听到林志明唤了他一声“大侄儿”时,却完全当作没有听到理也不理地径自回院。
林志明是自己回来的。吕氏昨日事发后便立即被禁足,陈氏派陈松去知府那里递银子撤诉状时当然不会关照要留着人等着接林志明回家,是以林志明从牢狱里出来时,牢狱门口只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人、没有车,全没有一点林二老爷往日的派头。他也不敢抱怨。他本来以为陈氏吓他,结果竟真进了牢狱;进了牢狱初时也并不十分害怕,只道做个样子一两日也就出去了;谁知一个月了还不能出去,人最怕这种不闻不问,时间一长,自己吓自己也吓死了,一个月才过了一半,心里的堤坝早已崩溃。如今能离得了牢狱已经喜得涕泪交加,根本顾不得计较有没有人来接他,看一眼没有人来,自己便连奔带跑地往家里走。
因此他当然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林展云不理他,他知道理亏,并不敢计较,也不敢去林老太爷林老太太那里去露脸,急匆匆地奔回了自家院子。当他被吕氏和妾室们围着打理时,才忍不住问清了事情经过,当下里便缩在了房里更加不敢出去。
林季明和妻子李氏倒是除了睡觉便一直陪同林展鹏守着林忠明。
三日后,林忠明大夫们方松了口气,切切叮咛再不可乱动、不可激动、喜怒哀乐等情绪都不可太过,家人需得保证病人情绪平稳,不能有任何事刺激到病人。
林展云知晓了事情经过,他是有些怪责林展鹏的,然而因为自己占了进学的好处,对幼弟总有些歉疚,便想与他好好谈谈,可要找林展鹏私下问话时,却找不着空隙。
直至林忠明脱险,两人一起送大夫出了林府,再一起回来时,林展云见身边没有旁人了,便问林展鹏:“你为何因一个小小仆人与阿娘起这么大争执?阿娘一向沉稳静娴,她能气成这样,那仆人定是错得狠了……”他想了想,停下来,“就算不是那仆人的错,你又为什么不先让一让阿娘?不过一个小厮!”
林展鹏这几日忧心难过,已经将江陵忘得干干净净,忽听他提起,不由一怔,拔足便往理事堂走,根本无心听林展云接下去要说的话。
林展云见兄弟话未听完拔足便走,怔了怔之后,不由气结,略提高了声音唤:“阿弟!”
林展鹏早去得远了。
理事堂里,江陵缩在角落里,抱着膝茫然地看着地面。一般来说,理事堂除了林老太爷、林忠明、林展鹏、林展云之外,除非召唤,其余人等都不能随意进入,洒扫的仆人都是规定的。因此江陵在理事堂的事情并没有人知晓,三日下来,饿得她头晕眼花,连目光都失去了焦距,却不敢踏出理事堂半步,更不知外间情况如何。好在当日作乞丐时习惯了挨饿,否则怕是早就忍不住了。
林展鹏匆匆奔进来,一见江陵便知她饿得狠了,不禁懊恼,忙带了她到前院的大厨房里,让厨娘拣些软和的食物来放到江陵面前,示意她先吃饱再说。
过得片刻,遁迹而来的林展云见此情状,不禁气了个倒仰,指着正在狼吞虎咽的江陵问林展鹏:“你就为着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罔顾父母意愿,大起争执祸起萧墙?现如今阿爹还在榻上,全家仍守在阿爹跟前,你却只记得他!林展鹏,你……枉为人子!”
林展鹏抬头看了看兄长,想说什么,咬了咬牙,将气息咽下,静静地说:“阿爹这几年都会病在榻上,你还不是一样要去书院进学,要去赶考?”他转向兄长:“阿兄,你不常在家中,事事都不了解,你要如何看我说我,我不怪你。可若是你以后见事看人都在表面,而不去深究底细便作判断,我倒希望你不要中举当官的好。”
第59章 兄弟
林展云大怒, 林展鹏却伸手制止了他,淡淡地说:“我不与你争执。”
林展云一肚子话被他挡住,当真是憋得难受,看了一眼仍在苦吃的江陵, 当下里不知该怎么办, 站在那里又气又恼, 再抬头看林展鹏时,却见他安静地站着, 浑身气质沉着,看上去竟比自己成熟稳重许多。
他忽然想起书院恩师的教诲:人情通达上多看看兄弟, 凡事要与兄弟有商有量, 无论兄弟从士还是从商, 都并不影响。当即慢慢冷静下来, 站在林展鹏身旁不再说话。
等到江陵飞快吃饱, 林展鹏带着她回到了理事堂, 并进了后堂。后堂里有个极小的隔间,隔间里有一张小小的直榻, 是忙乱的时候给家主歇息用的,此时正值春天,榻上垫了软褥,上搭着一条丝被,林展鹏带江陵进到隔间, 对她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本来可以送你去林叔那里,但是阿娘既对你存了心, 怕是林叔那里也留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说服我阿娘。”
江陵应了声。林展鹏等她问自己问题,却半晌也没见江陵提问,反见她诧异地看了看自己,好像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还没走。他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说:“放心留下。别乱跑。”江陵乖巧地点点头。
林展鹏出了理事堂,见兄长在堂外等着。理事堂若非家中掌事者,不能进后堂,林展云也不例外。他抬头看着林展鹏,安静地指出:“你带了他进后堂。”
林展鹏默然一时,说:“事急从权。”
林展云虽然多年来一直专心读书,但出身商户又与舅家时相往来,向来并非死读书的迂腐学子,既冷静了下来,便能思考,刚才林展鹏的话语在气恼时听起来是指责讽刺,冷静下来再去想何尝不是林展鹏的辩解?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曲里拐弯的,直接问他:“我知道的阿娘一向讲理明理,所以我不明白阿娘为何一定要撵他出府,他做了什么令阿娘这般厌恶?”
林展鹏看着兄长,他其实对着兄长林展云一直是敬爱和羡慕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年幼时听得祖父问他长大后当兄长的臂膀好不好时会心甘情愿地说好,他当年虽然年幼却也聪慧,臂膀是什么?他是知道的。就算此后渐渐知道进学和从商的区别,感受到众人看待兄长和自己时不同的态度和目光,也大多不以为意。那是他的兄长,有什么关系?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并不用父母教就清楚明白。
刚才林展云只听一面之词的斥骂,令他既是委屈又是气极,实在也算是出言不逊了,一时之间也颇为懊恼,此时见兄长温言相询,到底尚且年轻,便直直地看着林展云的眼睛,冷笑一声:“阿娘认为我觊觎她的美貌。”
林展云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他?”想了一想适才看到的小童,八九岁年纪,虽然发乱衣皱,饿得脸色发青,却仍然可见得秀眉黑瞳,容色极是出众。
但是,林展云和弟弟幼时一向亲厚,虽然长大后一个读书一个跟父亲行商,可是在书院的那一年半里两人同行同止,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弟弟行止有矩,是个人情通顺又聪慧善真的人,他会觊觎一个幼童的美色?阿娘在想什么?他摇摇头:“阿弟,你莫不是想错了?阿娘……不会如此啊。”阿娘最是守礼守德,怎么可能会想得这般……污秽,何况,这是阿弟啊。
林展鹏不想再说,转身便走:“我去看看阿爹。”
林展云心中一凛,忙跟了上去,他比林展鹏年长三岁,人情历练上不如弟弟,但三年不是痴长,书也不是白读,自然明白兄弟间最好坦诚相待,此时两人所见所知不同,怕是都有误解。既然各持己见,意见无法统一,那便最好不要再起争执,各自收起各自的观点,不必非要争出个长短,以免伤了兄弟情谊。
两人相携回到长房正院,林忠明已用了麻药沉沉睡去,陈氏怔怔地坐在一旁,脸上神情不知是痛是哀,竟显得有那么一些灰败。
林展云一向深得母亲钟爱,他是陈氏亲手教导出来的,便如林忠明与林展鹏,他与陈氏的感情极是深厚,见母亲如此形容不由心中大恸。陈氏向来冷静自持,面带微笑,进退有度,自父亲病重,她担忧、悲愤、伤心,头上白发丛生,脸上憔悴有加,他实是心痛,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展鹏,却见林展鹏也是怔怔地望着陈氏,神情难过。
林展云心下一松,呵,阿弟对母亲还是孺慕的,他大约……只是弄错了什么,或者是一时冲动罢。
陈氏抬眼看到一双儿子相携回来,长子已经长成,颀长的身材,清俊的脸上满是书卷气,神情温和逸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次子年尚十五,身高却不输长子,只更显少年人的清瘦,脸容清秀中带沉郁,眼神是十五岁少年少有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