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鹏似是没听到林老太爷的骂声, 转头看了江陵一眼,江陵微微一瑟缩,林展鹏犹豫了一下,江陵看着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咬着唇对他点点头。
林展鹏上前一步,跪了下来, 对林老太爷说:“不知阿爷还记不记得半月前,福建客商送来的三颗猫眼不正的猫儿眼?”
林老太爷皱了皱眉头:“当然记得。”他似是有所感觉,疑惑地抬了抬眉。
林展鹏道:“那日其实孙儿没有说实话,那张贴在门上告知我们猫眼不正的纸,是林溟写的。”
林溟?林老太爷一怔,再次看向林展鹏身后站着的江陵,是的,江陵并没有和林展鹏一起跪下,身为仆人……林老太爷心中不满,但此际心中惊诧远远胜过其他情绪,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重复了一句:“她?”
林展鹏点点头道:“是的,林溟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当时不能说话,发现她的时候又是在温州海边的镇子里。”后来江陵会说话了,却也默认了林溟这个名字,并不曾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当时想着,如果林展鹏问,她便编个假的,可是林展鹏并没有问,就像他一直没有问她的过去一样。
林老太爷有些糊涂,这个丫头是温州府来的?温州府的话,那是快两年前了,他皱着眉想了片刻:“她是……”
林展鹏对祖父解释道:“她就是那个阿爹和我前年从温州府带回来的孤儿。因为阿娘不喜她,我将她安置在林掌柜管的铺子里。”
林老太爷又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前年夏末时,林忠明一家三口去了温州府大舅爷家小住了几个月,到秋深方才回来,当时之所以会逗留这么久是因为温州府辖下的一个镇子遭了倭寇的屠城之灾,林忠明父子倾其财力救助,才把原定的归程推迟了一个月。
后来被浙江巡抚表彰为“义商”。
他是隐约听林忠明顺口提起过,当日在那个被血洗的镇子里收留了一个孤儿并带了回来,至少带回来做什么、怎么安置的他也没关心,林家做善事不知凡几,救了一个孤儿这种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孤儿是个小姑娘,更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扮作了小厮跟在孙儿身边,还被收在身边作了心腹。而最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向对陈氏孺沫有加的林展鹏,明知陈氏不喜却一定要违逆了母亲行事?
林老太爷看着林展鹏:“你阿娘为何不喜?你又为何要违逆你阿娘定要把她带回来?”
林展鹏抬起头来:“阿爷你难道不应该问我为何要将林溟留在身边吗?”
林老太爷气得瞪着他:“你还要指点我如何按你的思路问话?”
林展鹏无奈:“阿爷,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指出猫眼不正的那张纸条,是林溟写的。”
林老太爷怔了一怔,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却又飞快晃过,他道:“她……”
林展鹏点点头,轻轻侧脸望向江陵,眼中深深歉意,道:“阿爷,林溟善识宝。她不仅能看出猫眼不正,她还能分辨出宝石的好坏等级。这是她天生的本事。阿爹以前说过,这样的人万中无一。”
林老太爷一震:“你说什么?!猫眼不正当真是她看出来的?”他得到孙儿肯定的点头,急切地看向江陵:“你……怎的看出来那猫眼不正?”林展鹏虽跟着林忠明历练了几年,却从未独当一面,对珠宝鉴定上天赋也是一般,这倒不妨,靠经验补足即是,但自己和林掌柜可不是新手,竟也差点被糊弄过去,却要由这孩子来指正!
江陵当时写纸条说出了自己看出来的问题,便已经做好了决定:她要从林展鹏、林家得到她所要的帮助,那她必须得帮助林展鹏。她谨记阿爹说过的话: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一年多来,她明白林展鹏是好人,一个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好人。但是,这不等于她就会说出真实身份,因为她不知道江家出的到底是什么事,既是灭了满门,自己又被追捕,谁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无事?是以,她的身份是否真实既危险又并不重要。但同时也不意味着,她只会接受林展鹏的善意,而毫无回馈。
但是林展鹏只是把她带在身边,仍是教她识字、给她看书,他连林家家传的辨宝书都给她看了,却什么也没说出去。直到刚才回来的路上,林展鹏在马车里问她,如果将她会认宝石的事告诉给林老太爷,她愿不愿意?因为如果要留在林家,最好能求得林老太爷的支持,她会辨宝,这是最大的筹码,林老太爷会因此力保她、留住她。
这也正是江陵想过的筹码。在理事堂后堂,林老太爷要赶走她的时候,她就在想,她有什么值得林展鹏或者说林家留下她的理由?但是当时她没有说,是因为事情太急她没有想好该不该说。
林展鹏这般问她的时候,心中是充满了歉意的,他原先说过,他会保住她,然而,没有阿爷的支持,他保不住。他还太弱了。
江陵看出了他的歉意,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她转而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说,林展鹏对她说: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怀璧其罪。江陵读过书,立即就明白了,林展鹏是真的在尽一切力量帮助她、保护她。因为她的力量太弱小,如果她的天赋传扬出去,没有人保得住她。
她想到了逃亡途中的那个因她而失去儿子的中年妇人,当日的遭遇让她记住了不能露出本事,因为黑衣人在追捕她。如今她知道了,就算没有黑衣人,在自己尚且弱小的时候,露出本事一样会招来祸事。
她当时低下了头,勉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意。
面对林老太爷急切的问话,她抬头看着他,神情平静自信:“我自小就能分辨。”
林展鹏补充道:“那日林溟告知我们猫眼不正的事情,后来我带她去铺子里辨认过宝石,丝毫无误。我听阿爹说过,有些人天生便有这般天赋。”
林老太爷面上的震惊和急切仍未消失,他忽而问道:“你……原先家住温州府?父母做何营生?”
江陵低下了头:“我家并非住在温州府城里,我也不知道父母做什么营生,只知道时而家里会有很多这些漂亮的石头,我自小便能分辨好与不好,阿爹说我说得很准。”她说这话时,微微带上了温州府的方言口音。
她是去年初春开始开口说话的,吓了林掌柜一家人一大跳,说出的却是标准的衢州话。林掌柜一家人差点以为她原就是衢州人了,等她某日惟妙惟肖地学了一个杭州客商的方言,他们才明白她在语言上的天赋。
他们当然不知道她之所以要等一段时间再开口,就是为了把衢州话学得纯熟无比,不露出半分龙游口音。
她对林老太爷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温州靠海,宝石多从海上来,所以沿海一带多有走私珠宝的徒众,江陵初时从父亲处知道海边有珠宝,后来也从镇子里那些大婶大姐处听过悄声细语,比如那日她听到的“东头阿俏家的,前日走娘家回来,高兴得很,头上的簪子都换了一根。”“手指头上那么大一颗石头,水头一看就好。”“这都不是正途,咱们不好肖想的。回头出了事就知道厉害了。”
她原来是不解,后来在林展鹏处看书、听林展鹏讲闲篇,慢慢的就明白了。因此她一路在马车上便想好了怎么说,只要这般一说,林老太爷会自行理解,她再说得含糊些,林老太爷反会更加信她:年纪幼小当然说不清楚。
此时林老太爷定定地看着江陵,心中翻江倒海,又是惊异又是狂喜,正如林忠明所言,这般有天赋的人当真凤毛麟角,万中无一,他平生也只见过两个,难道自家会有第三个?这莫不是苍天见林家遇难,而忽降神灵来保佑他们?忽而又心生疑惑,再仔细看江陵,却见她只是一个稚龄童子,心想自家又不是什么豪商巨富,什么人还专门去温州府找个这样的人来对付自家?这简直不但是疑心生暗魅,且是妄自尊大了。
他安下心神,见江陵不自觉地露出了家乡方言的口音,终于不禁失笑,将心中的狂喜牢牢按捺住,脸上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原来是这样。想来是你年纪太小不记得了,这可是你的天赋,极难得的。”
正待要安抚她两句,又想起昨日早上毫不客气地冷漠逐她出府的事情,不由有些尴尬,然而他人老成精,仗着辈份和年纪,先是同林展鹏道:“起来罢。”待孙儿站起身来,才转向江陵,温和地道:“我并不知你与大太太有何过节,之所以要撵走你,是因为不欲他母子生隙家宅不宁。但如今,鹏儿坚持要留下你,你也是有真本事留下来的人,我便不管了。你若愿意便好好地跟着二少爷,林家也会好好照顾你。”
第62章 交易
到底这话转得太过生硬, 林老太爷还是觉得老脸有点发烧,避开江陵的目光,转头看着林展鹏,不禁目露赞许。这般大的事情, 林展鹏能够在所有人面前都守口如瓶, 就连自己也一丝口风都不露, 这很好,非常好。
这般有天赋的人, 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林展鹏想了一下, 对林老太爷说:“还有一件事我未经阿爷许可。”
林老太爷自林忠明受伤后一直郁郁的心情头一次变得舒畅, 笑了笑:“甚么事?”这会儿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算什么事了。
林展鹏道:“我见林溟善辨宝石, 便把咱们林家的老册子给林溟看了, 她十分聪颖, 五本册子在半月中便已看完, 不仅全数记住,还能指出某些疑惑之处。”
林老太爷面不改色地听完, 重复了一句:“疑惑之处?”转向江陵。
江陵低声道:“就是和我以前知道的不是很一样。我讲给二少爷听了。”她其实并不很知道鉴宝的描述,只是直觉有些说法和她认识到的不一样。
林老太爷站起身,道:“你们跟我来。”
江陵不禁看向林展鹏,林展鹏安抚地朝她点点头,领了她跟在林老太爷身后, 走出理事堂,穿过回廊, 往理事堂所在正院的右侧院子走去。
每一进的三明堂其实并不从里间相通,都是从外侧绕到院子和房子的交界处,经过相连的游廊,才能拐进另一个院子——左院或右院,也就是说,每一进的三明堂是并不相连的。但这间正院的右院很明显是附属于正院,因此从里间开了墙和回廊。
江陵抬头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和正院小不了多少的院子,但是好像有点奇怪,而且这里面几乎没有人,包括住的人和行走的人。但是他们一走进去,江陵便觉得似乎有眼睛看了过来,她年幼触觉最为敏锐,当即便要向其中一间屋子看过去,但是同样的她的反应也极快,堪堪抬起的脖子勉强转向另一边,微微垂下眼皮。
三人穿过右院的厅堂前沿廊,跨进最右侧的门。
林展鹏低声对江陵说:“这里是林家的库房。”
一听这是林家的库房,江陵便发现那点奇怪是什么了,整个右院格外沉实,连墙壁都特别厚重,因此虽然看上去虽然和正院小不了多少,但每间房子都格外显小一点。江陵想起自家的库房也是那般沉实,不过,一半是建在地底下的,用了铜浇铁铸,阿爹叹息说,囡囡啊,只看了看图纸呀,就想着造的时候可真是麻烦,幸亏老祖宗早就造好了,咱们以后只需要加固就行。她不禁笑了一下,就是麻烦嘛。
林家的整个库房用两层实心大青砖再灌上糯米浆浇得严严实实,整个院子看守严密,且有三道锁,最里面一道是厚铁门灌了铜汁铸成,除却当家掌事的有钥匙外,其他人皆无。
林展鹏尚无钥匙。
江陵当然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直觉林家富有不差于江家。但是,江陵侧着头在心里想,好像还是有些很不一样。
林老太爷令江陵留在外面的屋子里,自己带着林展鹏开锁进了库房。
林展鹏知道祖父有话对他说,安抚地朝江陵笑笑,静静地跟随祖父进去。
林老太爷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方对孙儿道:“你应该知道,我赶走林溟,是觉得相对于一个小厮而言,你们母子的情谊更加重要。凡事有轻重有取舍,重的是家人,轻的是他人,我取的,永远只会是林家的安宁和延续。”
林展鹏默然。在他出生之前林老太爷就已经不管事了,他印象中的阿爷整日在后花园逛着看着、街坊里走着,悠闲度日,只在阿爹不在家时管些小事,总是慈眉善目的极好说话,对兄长和自己尤其的好,小时候淘气要被阿娘罚便逃去找他帮手,他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出主意,是个和气又偏心的老人家。
长大了自然知道阿爷以前也是行商大家,但是他从来不跟自己说多余的话,只说,你阿爹比我做得好多了,你要听你阿爹的。
他原以为阿爷只是谦虚,直到阿爹病重,阿爷重新出山,近两个月来观其行事,方才明白阿爷并非谦虚。阿爷他的确并没有阿爹的能力和丘壑,阿爷擅于守成,阿爹却善于开拓;阿爷做事保守并试图面面俱圆,阿爹却不计小节大开大阖;诸如此类的分别处处都是。
当年如果阿爷不退,父子两个日子久了对于经营理念的不同上必然要起冲突,所幸阿爷在这一点上十分明白,自知能力不足便完全放权。
外人皆不知晓林老太爷为什么在四十不到的壮年便完全放手,说是说颐养天年去了,这也未免太早了些,林老太爷的说辞便是:家业反正是儿子的,既然有能力独当一面,我做什么要跟儿子过不去?
众人皆是当作戏言,却不知道正是真相。
林老太爷看着孙儿微低着头的头顶心,林展鹏尚未完全长成,身形偏于瘦削,比自己只略矮半个头,他慢慢地道:“一个人,是不是有用,才是他的立足点,无论是商家还是官家,这一点,你很清楚。因此,鹏儿你别怪我势利。”
林展鹏抬眼认真地看了看祖父,道:“孙儿不敢。”
林老太爷笑了一笑:“阿爷也是从你那个时候长成现在这样的,我明白你心里想着什么,别怪阿爷。”
林展鹏认认真真地道:“孙儿说的是真心话,阿爹也说过一个人的价值才是判定一个人的份量的标准,这一点不分商家还是官家,都是一样的。孙儿很明白。”
林老太爷凝视着他,许久才了解地笑笑:“可是鹏儿你明白是明白,心里,怕是有另一番想法。罢了,江山代有少年出。”他找了几个匣子,拿着它们往库房外走去。
匣子里俱是林家几代积下的极品宝石,以及各种级次的各色珠宝,林家的掌事对这些宝石无论是稀有还是普通的,都是耳熟能详,当然极品宝石的流动性是很强的,但每家都有些自家的镇店之宝,若非重要的客人,等闲并不出手。而且既然在自己手中流动,自然也极其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