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掌柜齐道不敢。
林老太爷也不多作寒暄,三言两语之后便道:“咱们都是多年老相识了,彼此知根知底,我也不多说废话。今日叫了家中儿孙前来理事堂,又请了诸位大掌柜前来,是有林家决定的大事宣布。这些日子外间传得煊煊扬扬,各种各样不同的消息想必或多或少都已经传到了诸位耳中。我在这里多谢大家不曾相信,不曾追问老朽,仍然安安定定地掌事。
“如今请大家来,也不用相瞒,衢州府城多大点的地方而已,诸位有心,什么消息探查不出来。实不相瞒,大儿林忠明的确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有好几个离衢城最远的铺子大掌柜都站了起来,面露惊色。
他们的确已经听到各种传言,各处的店铺之间自有消息传递通道。然则身为大掌柜,自然都有一身涵养功夫,林家是好驻处,且眼见着越来越兴旺。因此他们极其关心,当然也打听过,听到比较确实的消息是当家的林大老爷病重卧床,出入的却有骨科大夫伤科大夫,心中讶异,不安之余,见林家并无人传出确切消息,也只好静待其变。
而稍远处如浙北、浙东、江苏的大掌柜,得到的消息便不是这么清楚了,他们是到了衢州府城才打听到的,却也是似信非信。
刚才到了理事堂,见应该由林忠明坐着的位置空着,林忠明的两个儿子立在空椅子后面,便都知道当家大老爷病重的消息是真的了。
可是卧床不起……,这也未免太过严重了吧?湖州府的郑大掌柜谨慎问道:“大老爷这是……没有大碍吧?大夫可有说过什么时候能够痊愈?”
众人紧紧盯着林老太爷,有几个有心人便去看林展云兄弟,却见两兄弟都垂着头不言不动。
林老太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诸位都是在林家当了十几年、二三十年的掌柜和大掌柜的了,我不愿意瞒着你们,也不能瞒着你们,忠儿,怕是再不能出来当家了。”
此话一出,十几个大掌柜都定在了椅子上。有近一半的人满脸俱是震惊。竟严重至此?苏州的大掌柜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这句话实在是喊出了在座众人此时脑子里都在转的念头,林忠明不能当家,还有谁能当家?林老太爷垂垂老矣,林忠明的儿子年纪太小……
他们中好些个是林老太爷二十多年前提拔的,亦有好些个是林忠明延揽提拔的,无论是林老太爷还是林忠明提拔的,自从十几年前林老太爷激流勇退由林忠明全盘接手后,这十几年来看着林忠明敏锐善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家业开疆拓土,手段上志向上不知胜出林老太爷多少,且还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达到目标,俱都已经敬服林忠明——实在不肯服从的,自然早已辞退了或者另谋高就了。
而近些年里林忠明一直带着林展鹏,他们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很赞同林忠明的早作准备,所以每个人都曾经默默地观察着林展鹏,观察的结果是大部分人对林展鹏是有期待的,或者说是愿意扶持他的,但是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也只能先观望了。
只是年纪,还是太过幼小啊!
林老太爷并未马上回应大掌柜们的疑问,先答道:“我知道众位十分信赖忠儿,这十几年来足可证明。我既然召集了大家辛苦前来,便应当将此事向大家交代个清楚,以防各种错漏、消息不全,引起猜疑不安。”
各位掌柜互相对视,他们心里的确是疑惑的,而且也是不安的。然则东家的事,愿说则罢,不愿说那也无可奈何。当中有些人并未在林老太爷手下掌过事,便不知道他的风格,那些经林老太爷提拔上来的掌柜们,却轻轻松了口气:林老太爷虽老,可却没糊涂,仍然是当年做派,甚好,甚好。
第66章 家主
林老太爷淡淡地看了林志明一眼, 道:“具体事由,实在是家丑。二儿林志明因嫉恨兄长当家,两相争执,出了祸事。他已被送入知府大狱住了一月有余, 盖因我忠儿念其兄弟感情, 撤去诉状接回家中。”
林志明坐在椅子中整个人僵住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老太爷会将此事对着这么多人和盘托出, 这……这简直就是断了他所有的想头,兄弟阋墙, 还是当弟弟的起头, 多么难听又羞耻的名声, 这就被他背实了。他的儿子们, 他不敢看他们, 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他们在林家再也休想染指产业,日后娶亲……
林志明的两个儿子大的不过十三岁, 小的才九岁,夫妻俩一贯宠溺娇养儿子,养得他们万事不知、只知吃喝玩乐,听到祖父这般说,亦未意识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只是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中的震惊和轻视是看得出来的, 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林老太爷冷静地说:“但是我身为父亲不能偏袒,林志明重伤长兄,律法可容,家规不容。”
他一眼看过去,看到林志明震惊到张皇失措的脸,再一转眼,又看到三子林季明微微低下的头、弯起的嘴角,不免恍了一下神,口中酸涩,心里的失望无以言表,他长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家规如何处置,请恕林某私下处置,现在讲的事关各位,请各位牢记。从今天起,所有铺子里不允许二房任何一人出入,亦不许二房任何一人免费取用或者报账取用,如果需要用项,按市价购置,不得报账,只见现银。此其一,其二,无论我生前死后,二房子孙都不能从林家得到任何一家铺子。请各位大掌柜做个旁证。
“其三,需请各位大掌柜在外申明,二房子孙若是在外头欠下债务,林家概不负责,若不能清还,亦是自行负责。”
林老太爷不顾众人齐齐惊愕抬头、亦不顾林志明苍白绝望的脸色,继续说道:“如今林家生意上的当家人,是长房次子林展鹏。林某,暂时辅之。”
话音刚落,林甫从后堂捧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放到林老太爷手边的几案上,林老太爷打开匣子,里面是十几枚印章、十几把钥匙,他看了片刻,道:“十六年前,我也是当着几位大掌柜的面,把这个匣子交给了忠儿,彼时忠儿二十岁,刚刚行了弱冠礼。我没有想到,我竟还需要亲手再把这个匣子交给我的孙儿,而我的孙儿,年方十五便要接下这个担子。虽说我尚可以再担五年十年,但一家不能有二主,鹏儿亦已长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做法,我怕我不小心挡了孩子的路,好叫各位大掌柜知道,此后所有的决定,都会是我和鹏儿商议后做出,直至鹏儿年过二十,如他父亲一般能够独当一面。至于早早交出匣子,则是,名不正则言不顺。”
十几年前的事情似乎重现。
各位大掌柜彼此看了看对方,这些人无不是人精子,林老太爷这么做,原因无疑有二,一是给长房安抚,确定长房的地位;二是给他们定心丸,林展鹏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品性行事如何都是心中有数,他在林忠明一手教导下,亦是有模有样,又有林忠明在背后背书,有林老太爷带路,五年十年后,还担心什么?
更何况他们看好林展鹏还有一个原因,他是自小读诗书的、正经进过书院、且得到过书院夫子们一致称赞的!士农工商,能得仕子看重的商家,不一样,有一个知府舅舅的商家主人,不一样,未来说不定又有一个仕途亲兄长的商家主人,不一样。
他们的脑海中不由浮起一个人影,那个人,也是自幼读诗书,学五经,中秀才,然后弃学从商……
因此都不禁心中感叹,林家虽然只有长房有出息,也幸亏林老太爷宝刀未老,不曾年老昏愦,头脑清醒又早作决断,这样的林家,就算有一时困境,只要好好地、小心谨慎地走过这个坎,何愁前路!
十几位大掌柜都连声道:“老太爷的话在下们都知道了,长房子孙承家业本是理所当然,名正言顺,且请放心,我等看着二少爷长大,定当尽力辅佐、听从差遣。”
林老太爷温和地看向林展鹏:“鹏儿,到阿爷这里来。”
林展鹏站起身来,心中滋味十分复杂,他知道祖父的意思,他把家主的象征交给了自己,砸实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地位,二叔三叔就没有了任何肖想的余地。
仅仅如此么?林展鹏不想深思,然而他自幼明敏,诚然阿爷这是为了林家好,但是一举两得,这也是阿爷向大舅舅投的一个保证书啊。
陈家嫁女,为的是女儿的幸福安康,然而女儿年方三十余、外孙尚未长成便家遭大变,女婿终身残疾卧床难起,而加害者却迫于情势不得不容忍下来。大舅舅当年因科举出事未及归家,导致老父病重弱妹下嫁,心中本就已经对一向极为疼爱的妹妹陈氏十分歉疚,如今事态,如果不对林志明加以严惩、不对长房作出妥当安置,大舅舅势必不肯罢休。
他慢慢走到林老太爷跟前,望着阿爷凝重的目光,他生怕自己的目光露了馅,微微垂下眼皮,伸出双手接下了匣子,匣子虽只一尺见方,看上去朴实无华,却是整块金丝楠木挖制,入手颇沉。林展鹏的手在接到匣子时往下微微一坠,仿佛一个开关嗒的一声打开,心中忽然想,那又如何呢?这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凡事心中知晓便可,何必真心去计较去想?但看结果罢了。
他抬起头,稳稳地道:“多谢阿爷信重,孙儿定当不负所望,日后会多向阿爷、阿爹和诸位大掌柜请教学习,担起兴旺林家的责任,令林家能够更上一层楼。”他将接过的匣子放在林忠明位置旁的几案上,转身向着座上的大掌柜们拱手,深深一躬,大掌柜们受礼后纷纷站起,一一还礼。
一时暄攘已毕,林老太爷抱歉地对诸位大掌柜道:“接下去有些许家事处理,请各位先去客院歇息,晚宴已订了悦宾楼,待会儿一起过去喝个痛快。”
各大掌柜纷纷道恼退去,甫一出前堂,便听到理事堂里一声凄厉的叫声:“阿爹!”想必是那位二老爷了,众人加快脚步离开。
林志明跪倒在林老太爷脚下,涕泪满面,哭泣道:“阿爹如今这般,是要置儿子于死地么?儿子从此后休说在衢州城,便是出了衢州城,在外头还能有半分脸面么?就算儿子错了罪有应得,可是儿子还有儿子,阿爹,你连你亲孙子也不顾了啊!”
林老太爷面无表情地看着次子在脚下痛哭流涕,林志明哭着哭着,见不到父亲半分反馈,便去抓父亲的鞋子,一边转头示意儿子们,他一双儿子从未见过自家阿爹如此情状,吓得早已懵了,一时也不明白林志明的意思,杂乱着脚步上前两步,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
林老太爷见状,心头怒极,抬起脚一脚踢过去,正中林志明胸口。林志明肥重的身躯在知府大狱里也没有轻去多少,林老太爷这一脚虽重,却不能踢翻林志明,只痛得他一声叫:“阿爹!阿爹!我也是你儿子啊!你嫡嫡亲生的儿子啊,虎毒尚不食子啊!你这是叫儿子不要活了啊!”
林老太爷一声冷笑:“你若不是我儿子,知府大狱尽够你呆一辈子了!”
他森然道:“你还要脸面么?成,你说你还有脸面要保,那我便成全你的脸面。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出院子一步,给我好好呆在家里。每个月会分给你二房五十两银子花销,大厨房也好,私设小厨房也好,食用不在其内。你这三个儿子,尽皆送去私塾,我会一人派两个小厮跟紧他们,若是再像从前一般不肯读书不敬师长,胡作非为满城混闹,发现一次扣十两银子,扣光了便倒扣,到时候你就变卖典当过日子去!我说到做到,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林志明傻在当地,待要满地打滚耍赖求恳,到底是在儿子面前撕不下那个脸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林老太爷不去理他,转头看着三子林季明,声音冰冷:“你在笑什么?你大哥重病卧床不能理事,二哥犯下大错刚从知府大狱出来,你还能笑得出来,当真勇气可嘉!林家竟出了你这么一条好汉,不容易!”
林季明偷偷扬起的嘴角僵在那里,他是林家的幺儿,别说林老太太,就是林老太爷自来也对他多有宠容,他也不像二哥那样不知收敛。是以在家里虽然林老太爷不像对大哥一样器重他,却也从来没听过见过父亲竟然会有这般刻薄嘲讽的口气。
林老太爷的冰冷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老三,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头。林家不在乎嫡庶,可是在乎质量!有你这样的父亲,好儿子也教得歪了。从明日起,你这两个儿子也跟你侄子一起去私塾,若是不肯读书,我叫人来打。另外,若是你妻子愿意,让她挑一个在身边教养,不愿意就算了。”
第67章 人心
林季明万万没想到, 这把火居然还能烧到他头上,呆呆地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林老太爷已经喝了好几口茶,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阿爹你平白无故地教训儿子, 儿子可是做错了什么你也得明明白白地叫我知道吧?我儿只是读书不好, 哪里歪了?我又错在了哪里?阿爹,阿爹, 二哥做错了事,可不能连带到我呀。”
他又自我检讨:“阿爹, 我刚才是不该笑, 可是我不是笑别的, 是看到二哥这般模样和小时候被阿爹责骂一模一样, 才……”
林展云和林展鹏相视, 心下全然明白过来, 林老太爷这是要趁此机会和二叔三叔一次过说清楚了,他们二人这便不该逗留了。兄弟俩心意相同, 齐齐站了起来,向林老太爷告退。
林老太爷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既是伤感也是欣慰,这一对孙子,真是太过优秀, 把二房三房的几个全比到了泥地里去。这么一想,又对前几日斥责陈氏的言语有些后悔, 孙儿诚然是儿子教的多,但陈氏不拖后腿呀!而且长孙可是陈氏亲自教导的!
他抬头说了一句:“云儿鹏儿走之前记住阿爷这句话,二叔三叔的事有我在就由我来管,他们若是找你们,任何事情都不要应承,让他们来找我!”
然后他又看了一圈二房和三房的孙子们,点了点头:“你们都先跟着大哥二哥走吧,阿爷还有话要同你们阿爹讲。”
林家第三代一行人走了出来,林展鹏顿住脚,回头看了一眼理事堂,犹豫了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已经从第二进的左院搬到了理事堂正院的左院,这两个院子格局和大小一模一样,他按原样布置了之后便和原来的院子看不出不同,只院子里的草木更为苍翠,花儿少了许多,家中事多,双宁一时也不敢移植。
前院多是小厮管事账房出没,又常有外客来,旁边建了客院,因此另有布置的饭厅和厨房,后面几进院子的女眷是不能过来的,这也是林老太爷安排林展鹏搬过来的原因。只不过林展鹏所居的左院是独立的,若是要到理事堂,要从前院门绕过去。
他坐在书房里一边看账册,一边等着。
半个时辰后,江陵自外边走了进来,进了书房。林展鹏温和地道:“你在后堂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