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祸起
“商贾之道, 为卑下者,士农工商呀。”双宁告诉她,“你别看咱们林家豪富,可是走出去呀, 未必比一个穷秀才更有脸面。要不是咱们舅老爷当官当得大, 要想在外地行商站得稳, 不知道要洒出多少银子去——就这样,还得大洒银子呢。”她说, “大家呀,心底里都瞧不起行商的人的。所以, 二少爷得有多委屈啊, 他本来可以和大少爷一样, 人人都敬着的。现在, 人人看大少爷和二少爷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双宁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是这样的吗?
江陵想着, 她的阿爹也是进过学的, 他读了很多书,在江陵的记忆里, 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读书,就算带着她四处行走时,每晚也都要拿着书在她的床畔看,一边笑着温柔地说:“囡囡快睡,阿爹在一旁守着囡囡。”她便会乖乖地说:“阿爹在囡囡旁边读书。”阿爹会摸摸她的头:“是呀, 囡囡以后也会像阿爹一样的。”会吗?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可是她是很愿意很开心像阿爹一样, 就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阿爷有时候开阿爹玩笑时还会说:秀才公,来,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你家老头子。可是阿爹却也经商很多年,走遍大江南北,结交友朋之间,商贾有之、儒士有之、官身有之,并没有人看不起他。
江陵想,原来行商是这么……让人看不起的事情吗?可是满街商铺、满路小贩,还有酒店客舍,那都不能少,为什么辛辛苦苦做这些的人这么叫人瞧不起呢?阿爹说过,凭自己的本事和劳力赚钱生活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
江陵摇摇头,决定要找机会好好问问林展鹏。
现在她要去洗衣服。本来她的衣物被褥等活计林展鹏都想叫一心和双宁帮着做了的,一心双宁当然都很是乐意,毕竟江陵年纪小又乖巧,双宁更是对她当初带伤被赶出去的事情心里存着那么一点歉意。
但是江陵不肯,她坚持要自己做,怎么劝都没有用,连林展鹏说也没有用,她固执地说,但凡能自己做的事情她想自己做。
因此她还跟着一心学会了裁衣,很快学会了自己做简单的内衣和外穿的短衣裤子。双宁心疼她被针戳得都是洞洞的手指头,抱怨说又不是没有人帮她做,难道什么事都要自己亲手做的吗?江陵方才笑眯眯地说,学会了又不等于以后都要自己做,但是一定要学会呀,要会做呀,那才是最要紧的。
双宁没听懂,林展鹏却听懂了。他深深地看了江陵一眼。
你可以不用去做某些事,但是你不能不会做。
林展鹏却不知道,这句话也是江宣说的。
江陵身体力行地体验着江宣说过的话,她的阿爹,永远是她的方向、她的依赖。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么清晰用力地记着江宣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遵循着江宣的为人处事去学习模仿,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只有这样,才能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人独行在这个世间,她有她的阿爹一直在她身边,教着她,看着她,虽然无论她做得好不好,她的阿爹都会笑着称赞她鼓励她,可是她得让她的阿爹为她骄傲呢。
她一定要让阿爹为她骄傲。江宣的女儿,是最好的最能干的最厉害的,是可以超越众人的。她会活成江宣希望她成为的模样,她会活成江宣心目中的女儿。
因为阿爹给她起的名字,叫江陵。
江陵洗完衣服晾上,擦干了手去书房找林展鹏。今日午后未时正,林老太爷在迎宾楼约了南京来的老客户,江陵要跟着去。林展鹏便要事先与江陵讲讲这位老客户的习惯和生意内容。
她脸上带着轻松的微微笑容,嘴角自然地向上弯起,步履轻快,带着微微的蹦跳,是一个小小少女的步态。林展鹏在书房大窗前看着她就这么轻微地蹦跳着拂叶分花走过来,一张雪白的脸上大眼弯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江陵没有看到林展鹏的笑容,因为身后有人用很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在她身旁冲进了书房,她看到是四明的背影,然后四明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中分明带着慌张:“二少爷,老太爷叫你去理事堂!有……有知府衙门的人在,说要问话。”他一转身,喘了口气,对江陵说:“老太爷说让你也过去。”
江陵站在门外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林展鹏迅速地离开窗边,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来,边走边问:“问什么话?是什么事?慢慢说,你怎么慌成这样?”
四明似是受了惊吓,结巴了好一会儿,才说:“衙门里来的人说是有个福州过来的客商死了,跟咱们做过生意的。”
林展鹏一怔,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立刻浮起一张脸,下意识地说:“怎的死了?都快一个月了他没有回福州么?”他停住脚步想了一想,便明白应当是知府衙门查了死者,知道他生前与自家谈过生意,上门来做个例行询问罢了。
他看了一眼四明,笑道:“你是没见过知府衙门的人吗?慌成这样。”
四明见林展鹏的笑脸,心也定了下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叫少爷见笑了,我总是胆子小。”可是以前知府衙门里的师爷也不上门呀,都是二少爷带了三水哥和自己去知府府第的。他摇摇头。
三人到了理事堂前,林老太爷的老仆林甫站在门口,一看到他们便急急走上前微微挡住他们的脚步:“太爷和知府毛师爷在前堂,还有牛捕头带了几个捕快几个也在。二少爷你小心说话。”
林展鹏闻言一怔,脸色开始凝重起来,脚步也慢慢停下来,居然是牛捕头,不是赵捕头?不是,捕快上门来是做什么?有师爷来,还需要捕快来么?他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江陵和四明,脑中迅速转过几个想法,低声对江陵说:“记着,你只是我的长随。”冲她使了个眼色。四明离得有些远,并未听见林展鹏的话语,江陵怔了怔,抬眼,林展鹏却已经走进了理事堂。
四明适才来报的时候只看到了毛师爷,却不知道牛捕头也来了,他跟随林展鹏日久,因是贴身小厮,一些比较紧要的事体都是知道的,自然知道牛捕头此人一直以来对待林家的态度,脸色不禁也变了。
林家家大业大,又有四品知府的舅老爷,很多人给他们面子礼待林家,却也不是人人都如此。牛捕头就在那些例外的人当中。
此时几人都来不及细思,三个人前后脚进了理事堂。堂前坐着林老太爷和毛师爷,毛师爷下首则坐着几个捕头装扮的人,坐在最前的那个便是牛捕头了。见林展鹏和江陵四明进来,毛师爷笑呵呵地道:“听闻老太爷已经择了二少爷为下任家主,果然英雄出少年,公子不仅风度温润,文能进学武能行商,真是可喜可贺。”
林老太爷脸色尚可,微微笑道:“师爷这般玩笑真的是……,未免太过给小子脸上贴金,他乳臭未干,哪里担得起家主之责,少不得老朽还要扛上几年,才能历练出来啊。”
毛师爷摇头:“老太爷自谦了,二少爷善名在外,在温州府城外一力牵头救灾,做得极好。林家后继有人啊。”
话音才落,下首牛捕头咳嗽了一声,林展鹏便看到牛捕头一双眼睛望了过来,面无表情,却有森然之意。
毛师爷看了一眼牛捕头,道:“年轻人,就是性子急。老太爷多多担待啊。”
林老太爷点点头:“牛捕头心急情有可原,两位有事请尽管问来。林家子孙尽皆奉公守法,若有疑问,无有不答。”
牛捕头轻轻一声冷笑,毛师爷连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由瞪了牛捕头一眼,牛捕头却并不理会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林展鹏,又往上看了一眼林老太爷,才开口:“你们识得那福州富商名叫汪峰者?来往做过几次生意?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却阻止了林老太爷说话,点了点林展鹏:“二少爷答话罢,林老太爷年纪大了,毛师爷面前,我问不得。”
毛师爷咳了一声,面上现出愠怒之色,却不言语。牛捕头也没看他,只盯着林展鹏。
林展鹏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没有跟知府衙门打过交道,做生意的商人,最怕无端闹事,温州知府里什么同知师爷捕快都是往来惯了的,衢州知府家一年里也要去上三四回,他自从跟林忠明行商以来林忠明但凡这种场合必定是要带着他的。因此他并无惊色,面色镇定,拱手答道:“回牛捕头的话,福州珠宝商人汪峰,是一个月零五天前来到我林家珠宝铺子,先是与林掌柜谈生意,因为林掌柜认为珠宝品相好,便由我阿爷与我前去验货并定价,所以我们是一个月零三天前见到的汪峰,只见过那一次。”
牛捕头面无表情:“只见过一次?”
第70章 杀人
林展鹏微有错愕, 仍镇定点头:“是的。”
牛捕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许久又问:“一次便成交了生意?”
林展鹏摇头,认真地说:“生意并未成交。汪峰拿出的宝石当中,最珍贵的一件其实是有瑕疵的, 值不了价, 而我们最需要的便是那一件珠宝, 因此很是失望,便没有成交。”
牛捕头又抬起眼看林展鹏一眼, 慢条斯理地问:“果真如此?”
林展鹏道:“回捕头的话,的确就是如此。”
牛捕头忽然一笑, 他长得健壮, 脸颊却极是瘦削, 眉目惯常冷漠, 这一笑便显得颇为诡异:“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林展鹏心中一突, 忽然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不由抬眼看向牛捕头。牛捕头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听人说,你们林家看过汪峰的宝石后, 满意是极满意的,却不知怎的突然开始压价,说他的宝石不好,不值他提出的价格,硬压了他三分之二的价钱, 要以三分之一的价格买下,汪峰勃然大怒, 指责你们见利起异不厚道。你们便告诉他,这宝石你们林家说不好,就定然是不好的,在哪里都说不起价,如果不卖给林家,整个浙江珠宝行都不会要他的珠宝,到最后还是得把宝石卖给林家,到时候连这个价都不值。故此汪峰气愤而去,因此生意才没有成交。”
这一番话恶意满满,偏向性极强,却说得堂堂正正。林展鹏一时愕然,回不出话来,望向林老太爷,林老太爷双目睁大,不可置信。
牛捕头也不理会他们是不是回话,自行慢吞吞地说了下去:“然则,结果却果真如你们林家所言,汪峰在衢、龙、金三地珠宝商家中兜售宝石,果然没有一家肯以他提的价格购买,并把价格压得更低。汪峰辗转近一个月毫无收获,便再次回到衢州府城来找林家,却几次不得其门而入。直至四天前,他进了你们林家,半个时辰后仍是愤愤离开。一日后,却在客舍附近暴毙,所携名贵宝石不知所踪。”
他眼皮一翻,冷冰冰地盯着林老太爷,口中却问:“不知二少爷对此有何见教?”
林展鹏脑中纷乱,下意识便道:“他并未来过林家!”
牛捕头道:“二少爷确定?”
林展鹏道:“至少阿爷和我不知道,然而家里生意中来往人事,俱要经过阿爷与我。”
牛捕头仍是盯着林老太爷,慢吞吞地问道:“二少爷说不知道,那么林老太爷知不知道,又确不确定呢?”
林老太爷年纪五十有五,早年在商场上走动时因其百年传家有些底蕴,又颇舍得撒钱给一众官吏,一般在表面上都能被人以礼相待,至于后来退休养老,就更不曾出现在这等场合。像如今这般被人无礼对待,身为商户不是没有过,却从来不曾是这般年轻的一个捕头,直是把他当成了疑犯一般。
但是他没有生气,丰富的经验和不祥的直觉令他感到背上有一股冷意如冰冷的毒蛇慢慢游过,他字斟句酌谨慎地道:“我在家的时候并未见过他来过,也无有下人通禀过。”
牛捕头似笑非笑道:“答得好!答得极好!真的是,姜老弥辣,嫩姜也不可小看啊。看来任事只需一句不知道便可以一言蔽之了!天底下竟有这般好事。”
他站了起来:“两位随我走一趟吧。”
林展鹏大惊,林老太爷也惊住,他看向毛师爷:“毛师爷,这是何意?适才你不是说只是例行询问而已?怎的要带人走?”
毛师爷也是一怔,看向牛捕头,牛捕头面无表情:“毛师爷自然是来询问询问的,我却是来带人的。你二人涉嫌阴谋杀害客商、谋取巨额财物,人证物证皆有,是以知府大人命我等带你二人前去问话。”
转头对几个捕快道:“咱们不锁人,让他们体体面面地走。”
林老太爷与林展鹏相视,心知是中了圈套了。之前他们怀疑汪峰可能是明知宝石有瑕,都认为是想趁机败坏林家名声,却不曾想到这事更加恶劣上百倍不止,竟然是要杀人嫁祸!两人只觉从头顶心一直凉到脚底板心。
只不知这人证物证又是什么?但是,若是有人设下如此圈套,以有心算无心,只怕是环环相扣,证人证物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了。为今之计……
林展鹏回首一看,前堂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心下松了一松,听得牛捕头道:“还不走吗?放心吧,也不是去了就判了,总还有个十天半个月的,来得及通知你们家舅老爷。杀人嘛,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可怜了苦主小小年纪千里寻父,却只见到一具尸首,结果冤仇还未必能报。”
林老太爷怒目瞪向牛捕头:“捕头慎言,官府未判,事实未明,你一人言语能当大明律吗?”
牛捕头嗤笑一声,果然便不说话了,只是目光中的鄙薄和讥笑明晃晃的,他手下的捕快却推着林老太爷和林展鹏:“既是自认没有杀人,那还磨蹭什么?信不过知府老爷断案清明吗?快走,快走!”
林展鹏上前一步:“捕头,我阿爷年纪已大,且诸事都与我商议而定,你也说我已经是下任家主,去知府衙门回知府大人的话有我便是,能否留下我阿爷在家中?”
事起突然,林展鹏知道既无法脱身,便要尽量留下一个能主事的人,凡事才能周旋。
牛捕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倒收了一脸阴阳怪气,神情不笑不怒,平板着声音道:“知府大人要问你二人的话,我可不敢违了大人的令。”
林老太爷想的也和林展鹏一样,只是没有林展鹏动作快,可是没想到牛捕头油盐不进,身后有众捕头催着,牛捕头已经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了,只得和林展鹏迫不得已往外走,好在总算牛捕头还真的没有拿出什么东西来,由得他们两人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