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点点头,脸上有些困惑:“为什么你让我留意听这些?要是被老太爷看到会生气的吧?这是林家的私事呀。”
林展鹏摇摇头:“这是人心。阿爷的人心,二叔三叔的人心,大掌柜们的人心。林哥儿,你若以后要做大事,就需要知道人心的不同,人心的复杂。还有,每个人所在的不同位置,决定了他们对同一件事情会有如何不同的思量和决定。但是咱们不必要全学,任它旁路千百条,我自直道而行。”
他细细地跟江陵解释江老太爷这么做的原因,二叔三叔的小算盘,大掌柜们的盘算。
江陵垂下眼,她生活的环境并没有这么复杂,江宣的父亲是独子,江宣是独子,江宣在多年里只生了江陵一个,江陵虽一直跟着江宣行走,毕竟太小,江宣并不曾在幼女面前过早地谈到生意场上的人心计算。
但是林展鹏的分析她听得懂。
因为她想起了那个中年大婶,想起她的儿子和里正他们,想起那个想买大乞儿的女子,想起傅叔叔……她想,人心,趋利避害,人心,自私自利,人心,唯我独尊,人心,贪婪不足,人心,多擅权衡,人心,复杂多变……
但是,大乞儿呢?林展鹏呢?如果人心尽皆是如她所想的自私和恶,他们又算什么?江陵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人心,也有良善、信任、护持。如大乞儿,只是见她可怜便可以不顾性命地救她,见她孤零零便可以背井离乡陪着她到处逃亡,他如果有半分计算,就绝不会做出这些事。如林展鹏,一开始若是有所权衡,便不会一路带她回家,与母亲祖父几番争执,他本着一腔善心,才换来自己的回报。
还有那些施舍食物给自己的人,还有那个大婶,他们又何来的复杂何来的求回报?所以,不是的。
什么又叫直道而行?她读书不多,不明白,但是她可以学。一步一步地跟着林展鹏、这个只比她大了六岁的少年,慢慢地学,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林展鹏其实很意外江陵清明的眼神,他知道她听懂了,而且她有不解,但没有问。她只是默默地去书架里找书。
她已经在读中庸。她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从书中找到答案,然后结合生活中的例子,结合身边的人,去思索去寻思,才能活生生地归为自己的思想,一遇到不明白的难题便提问,那提到的答案只是别人的东西,总不如亲自去找寻出答案记得深刻记得牢固。所以她朝起暮眠,极其用功。
林展鹏看着她在书架间若隐若现的背影,目光十分温柔。
林家的平静没有被打破,林老太爷与两个儿子在理事堂关起门来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个儿子都是怏怏地离去,不敢再出声。林志明是心知说也无用,他的的确确是重伤了长兄,若是严格按大明刑律,凡弟妹殴兄姊者,杖九十、徒二年半,伤者,杖一百、徒三年,折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他这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行。之前他是不知道,后来在狱中当然知道了,心中还是不以为然,不举不告,递足了银两,官府也不来管这闲事,就算告了,也可以用银两赎罪。阿爹阿娘还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流刑不成?大哥还真能全然不顾手足之情不成?
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阿爹会将这事公诸大掌柜们,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大哥已经不能管事,大嫂那边又经吕氏逼迫,已经恨极了自家一房,如今家中由他的二侄子、大哥次子掌家主事,他已是不能翻身。哭泣求饶,一是习惯使然,反应不过来;二来不过是想求父亲给自己的儿子留条路。他其实是后悔到极点的,无数次地想,自己当时怎么会这么糊涂冲动呢?大哥……大哥其实一直对自己也不差啊,虽然不给铺子,但是有时候银钱不够使了,偷偷去问他,他总也会给自己不少,虽然总也会教训几句。他是真的没想过要让大哥受伤的,他只是不忿,只是……怎么就闯下这般大的祸事了呢?
林季明可就不服了。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犯下大错的是二哥,他却仍要被父亲斥责,这是迁怒吧?这一定是迁怒。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向来是不承认自己没有本事的,铺子没管好,那是因为分给他的铺子不好呀,针头线脑的赚不到钱,他可不得鼓着劲儿捣腾,是,当年年纪小,没有经验,才折了铺子。但是哪有一次定终身的事情?总要再让自己试试吧?结果父亲就不让他管了,一股脑儿交给了大哥去。说是对自己太失望了。
大哥能干他承认,所有的铺子他都管得井井有条,家业越来越兴旺,铺子都开到京城去了,比父亲更能干,他也从来都不苛扣他们二房三房的花用,纳小妾、吃花酒、吃喝玩乐,大哥从来不管他们,他记着大哥的情。可是,这不是大哥瘫了吗?他管不了事了呀,那身为三弟,自然应该顶上去出一分力,反正老爷子不是还掌着大局的吗?他正筹谋着什么时候求阿娘开个口,自己再诚心诚意地和老爷子促膝谈心那么一次两次,教老爷子也知道自己有上进的心。
结果,还没想好呢,老爷子干脆利落地把整个生意交给了二侄子。
那他也不担心,二侄子就算再能干也才十五岁,自己是他三叔,一向不争不抢,不像二哥那样子总是撺掇着阿娘要权要银子要铺子,闹得大哥大嫂总是不开心,自己可省心多了。到时候说一千道一万,独木难支,自己主动要求帮个手,老爷子首肯了,二侄子那还能驳了自己的面子?
但是,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二哥被老爷子在外人面前剥了皮,自己还没开心出来呢,就平白无故地被数落了一番。
在儿子们、侄子们面前!他做错过什么吗?他没有呀!
但是关起门来,林老太爷还是训了他一顿,说他才具不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真的要铺子,那就先把他分出去。
林老太爷对着他的脸逼问他:是不是真的要铺子,要银子?林家向来有一房当家独大的传统,因为林家祖规,产业不能分散,否则若是兄弟不齐心就永远不能发展壮大了。分出去,那只能分得小小产业,花用尽了,林家可就没他的分了。
他不敢,也不愿。
林老太爷太不讲理,一样是儿子,长房儿子孙子都是掌家家主,他们这房就不是了?他只是想帮大哥一家管些铺子呀。
他不服。然而没有用。
第68章 陶陶
林老太爷做了最后的决定, 这决定连林老太太也不能置喙,林老太太偏爱二房三房,心疼二房三房,她虽然不满长房媳妇送了宝贝儿子进大牢, 但是她从前毕竟也是当家媳妇, 见识过不少事, 林老太爷提醒之下也知道若是真论罪过,宝贝儿子是要流放的, 流放三千里是什么概念?她可从来没见过流放三千里的人还有回来的。虽然从此丢了脸面,总比丢了命的好。
再说, 她是妇道人家, 以夫为天, 平时可以与林老太爷闹闹, 真到了这个传家接业的关节, 她也不敢违逆林老太爷, 也心知只要是林老太爷真正决定的事情,她就算闹到上吊也不会有用, 只想着日后好好的缓颊之后,再帮二房三房争取一二。再不然,她还有嫁妆银子,这些年也储下来不少银钱,到时候多帮补些二儿三儿也就是了, 想来大儿也不会计较。
是以,林家这般重大的几件事情, 在林老太爷雷霆手段下,平息得静静悄悄。
各大掌柜得了准确的消息纷纷安心地回去了。林老太爷和林展鹏开始频繁出现在铺子、商行、行会以及商会场面上。
林展鹏比之林忠明,因为天资聪慧读书进益,做起事来颇有儒商的章法,等闲人看他,只觉得虽然年纪尚小,但风度翩翩,语笑温和,尚有青涩却不卑不亢,正如如今的天气一般,是一阵清新的春风,叫人舒服。虽然处事决事尚嫌不足,经验之类也差上许多,但也颇为沉稳,且有林老太爷守在身旁,一老一幼,与林忠明亲自出马虽差却也差不了太多。反叫人觉得后生可期。
通常跟在林展鹏身边的是三水和江陵,有时则是四明和江陵。三水还兼管着林展鹏身边的人事往来,只因他较之四明要成熟稳重,可以先带着年纪尚小的江陵,故此三水和江陵一起相伴的时间要更多一些。三水四明心明眼明,并不藏私,一个肯教,一个肯学,往往林老太爷和林展鹏在前头谈得热闹,三水和江陵在后头听着时,见江陵有所不解,三言两语地便轻声提点了江陵。
回去后,江陵会得先向四明复述一遍当日要事,在复述的时候有时江陵便会恍然醒悟,有时则仍有不解,三人会一同讨论,林展鹏有时也会参与,将林老太爷和林忠明的经验经历讲述给他们听,自己的领悟和见解说出来。在这点上,江陵的理解能力就比三水四明要高一些,三水四明见一个九岁的女娃娃偶尔有时竟然比十五六岁、跟在林展鹏身边许多年的自己都要想得深说得透,又见江陵常会从书中举出例子或是从书中言语得出结论,三言两语便能透澈地说明问题,心中既是服气又是羡慕又是向往,便会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果然还是要读书啊,咱们也要去读书去。
林展鹏当然乐见其成,都是少年人,容易起兴,兴头上来了,大家说做就做,林展鹏当即便粗列了书单让三水四明找了来看。三水四明身为林展鹏的心腹自然是也启蒙过,是识字的,这下子虽然唉声叹气,却也肯一日花上一个时辰,慢慢地读起书来。
一心和双宁却是不识字的,这四人日日一起讨论,她们都在一旁伺候着,几日后见他们索性一起读起书来,都又惊又笑,两人都静声屏气不敢打扰。
江陵虽小,却也知道婢仆根本没有机会识字,就算是平民,平民男子还可能会有机会识得少少的字,但女子则基本不可能。可是在她心中实在并没有太大的男女分别,一则年纪太小,二则江宣一直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女子一样可以做到男子能做的事。她见到三水四明都能有机会识字读书,可是一心双宁却完全不识,心中就存了主意。
过得几天趁外出得空,她跑到书肆自己出钱买了两本千字文——她名义上是林展鹏的心腹小厮,也是有月钱领的,江陵并不狷介,既已得了林展鹏偌多帮助,也不差在这几两银子了。
她把两本千字文送给一心和双宁,也开始教她们认字。每日里认上五六个字,日积月累,总好过只字不识,日后吃亏。一心和双宁十分惊讶,江陵振振有辞:识字总比不识字好,反正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为甚么不学?听我的没错啦。
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们心里面,识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们对江陵一直很好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江陵识得许多字,看很多书,她们对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敬意。
她们自然知道识字总比不识字好,比如大太太房里的雁回,因为识得几个字,一开始便越过一众丫头被陈氏选了去,现今管着陈氏的账册,青梅她们就算再嫉妒也没有用,不用争不用抢,便稳稳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还未到年纪,想求娶雁回的管事便有好几个等着,这都是看得见的好处。只因这世上,别说女子,连男子识字的都极少,更何况她们身为婢仆。如今江陵主动买书给她们,又肯花费时间教她们识字,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不听。
林展鹏看到一心和双宁也开始识字,心里是有些意外的,他虽然对一心双宁也很好,但与对三水四明还是不一样的,到底两个丫头只需要在家中服侍即可,认不认字并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他也不可能亲自去教她们,请先生?谁家能有这般轻狂!
他看着江陵耐心地每日教她们认字,每日考较她们,心中微动,再见她还托了林掌柜的大儿子去做了两个扁的正方木托盘,铺了薄薄的一层沙子教一心和双宁学写字,心里更是惊讶,忍不住问江陵:“你以前是这般学写字的吗?”江陵一怔,她小时候当然不是这么学的,江家豪富,她就算完全不识字时的乱涂乱画都用的是溪口产的上等纸,等到她识字练字,更是用上了进贡的宣纸。江宣说,咱家孩子不需要省钱,就算要省钱不在这个上头。
只是江陵见过自家庄子里的穷秀才是这般教小孩学写字的。她不够钱买纸给一心双宁练字,当然更不好意思问林展鹏要,她去书铺买千字文时问过啦,纸张可不便宜,又不比千字文,是要源源不断地用下去的。
她抬头看一眼林展鹏,犹豫了一下:“我见过旁人是这么学的。”
林展鹏当然也知道这个法子,纸张贵,学写字又费,许多家境不大好的读书人小时候初学怕是都用过这种法子,只是没想到江陵会活学活用来教一心和双宁。
林展鹏微笑赞她:“这法子甚好。”可不是好,林家的仆人学识字倒也罢了,若是被人知道林家的仆人都用纸张来学写字,那可不大好。
从此林展鹏的整个院子里,每天都很热闹,白天一心和双宁做女红之余把每日学的字一遍一遍背诵书写,就是在做活的时候也会轻声诵读,互相抽背考试;三水、四明、江陵每日白天都要跟随林展鹏出门,并不得空,晚上回来便都要至少读书一个时辰,林展鹏忝任塾师,主要教江陵,附带三水四明,一回生二回熟,教得不亦乐乎。
江陵异常快活。双宁笑话她:“林小先生真厉害!看看,读到什么书了?甚时候也去考个秋闱来。”
江陵笑:“读书为甚一定要考试?读了的东西在自己心里脑里,就是自己的了,谁也夺不走,能被自己用、能让自己用得开心,那就行了啊。”
一心摇头:“不然读书干什么?你看大少爷今年考了秋闱,过两年就要去考春闱,考中了当上了官儿,才算一偿抱负,造福百姓、余荫林家,才不枉了苦读十几年呢。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女孩儿家呀。”
江陵想了一会儿:“天下读书的人那么多,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读了书去考学的,去考学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中,要很多很多人当中才能考中一两个的,那剩下的人就不生活了吗?就天天愁眉苦脸的了吗?他们的抱负就只为了当官儿吗?还有,一心姐姐你又为甚要读书呢?三水四明为甚要读书呢?二少爷为甚现在还在读书呢?都不能考学了,还要读书,那自然是还有别的作用呀。”
双宁在她头上打了个蹦儿:“你连二少爷都编排上了,仗着现下再没旁人能听小话对吧?”她压低了声音,有些不乐:“二少爷读书可好着呢,都说,比大少爷也不差什么的,书院夫子们可喜欢他呢,还说要是二少爷能当上官儿,定然是个特别好的官儿。可是现下不能进学了,就不能去考学了,都是二老爷害的。”她恨恨地跺了跺脚:“二少爷可喜欢读书了,这一年多二少爷和大少爷一起在书院进学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开心。”
江陵并不知道林展鹏与他母亲之间的那些心结,当然就不知道林展鹏为什么一定想要读书进学的那些执念。但是她心思单纯,却并不觉得读书与经商有什么大的差别。或者说,她虽隐隐知道世人轻商重学,但并不放在心上。
二少爷想读书进学,不喜欢经商?为什么呀?只是因为会被人看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