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云一怔,四明先开了口:“二少爷说过绝不可打扰大老爷。”
江陵看着林展云,说:“可是这些年来一直是大老爷主事,他对各个商家的内外形势和个中曲折最是了解。老太爷多年不管事,出山才两个月,二少爷不在家,而且他所知道的未必有大老爷清楚。虽然二少爷说不要打扰大老爷,省得他忧心。但此事越是拖着不解决,说不定便越成问题,大老爷最知道林家与其他商家的关系,说不定能很快判断出怎么回事。再说这事情……大老爷迟早也会知道啊。”
商场上的事,当然要大老爷来条分缕析才对。至于怕大老爷因此慌乱又伤了身子,江陵不以为然,身为这么大的家族的当家人,遇事先慌乱紧张,哪里还配当这个家!二少爷不过是一时情急关切而已。
三水听得明白,连连点头:“林溟说得对,叫大老爷细想一想,说不定能说出个头绪来。至于……”大老爷初病时焦虑失措,这么些日子下来了,且又事关林家生死存亡,应当会冷静下来。
林展云也马上明白过来,其实再过一会儿,等他完全定下神来,江陵说的这些道理他也会想到,生意场上的事情,林家再没有比大老爷更清楚的了,至于阿爹的伤势……他虽不及林展鹏了解阿爹的性情,却也知道阿爹是那种越遇大事越冷静的人。
可是江陵……林展云心中困惑,这么小的年纪,这么沉静的分析,他不禁仔细地看了江陵几眼,见她雪白妍丽的小脸上,虽然小小年纪,却目光清定,似是在说别家的事体,事不关己般冷静,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嘴角微挑,一股不以为然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微微一凛。
林展云摇摇头,摇掉多余的思绪,伸手招了招他们三个:“你们与我一起去吧,想必阿爹会有安排。叫阿爹往日身边的林旦和林伟也一并过来。林溟,辛苦你待会要再说一遍。”他自忖自己说得也不如江陵清晰明白。
果不其然,林大老爷林忠明行走商场数十年,心志坚毅非同寻常,初病时的哀伤愤怒自暴自弃已经从他身上消去,听得这般大的祸事,反而愈加冷静,并不曾再做伤及自身的无用功,他赞许地看向林展云:“甚好。”没有瞒着他,甚好。这般大事如果瞒着他,反而更糟。
他俯卧在榻上,众人站在他的身周,虽然显得狼狈,却一点不见局促,因为久卧,一侧脸总压在枕上,便显得整张脸有些变形,然则他静静思索时,形容严谨。
许久,林忠明慢慢地道:“若论野望最大、最与林家相关的竞争对手,自然是许家,许运豪乃是许家次子,他因与长兄争势被发到衢州立业,这十来年……”
衢州府城中,与林家势均力敌的商家共有四家,而和林家一样是从事珠宝行业的行首的是许家。与林家只在衢州府城土生土长不一样,许家祖先虽也是衢州府城人,却因缘际会在龙游发迹,衢州府虽然在行政级别上高于龙游,但商帮却以龙游命名,皆是因为龙游位于盆地中间,地势最是平坦,交通最是通达,是以乃最早及最兴旺之地,衢州府城与金华府城俱围绕龙游而发起。
许家发家极快,在若干年前便已经超越龙游城珠宝行最大最悠久的江家,为龙游珠宝业行首,若不是江家另有渊源,许家早已独步龙游。虽然如此,江家却还是退了一步,由得许家占了第一,可见许家之烈火烹油。
许家本家在龙游,衢州府城与龙游相邻,就如林家就没有在龙游设重铺,许家本来也不必在衢州府城另设重铺,但事实上衢州府城包括府城以西这边却完全交给了次子许运豪执掌,本家并不插手。原因却是不少人家都会有的问题,次子与长子争势。
江南人家有俗谚:大儿憨,二儿鬼,三儿娇。许家的长子未必憨厚,次子三子则完完全全照搬了这形容,许运豪之心机奸狡、阴狠酷烈非常人能及,若论设起诡计来,衢州府城里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许家本家长辈对他是又爱又恨,放在身边,怕争势太烈兄弟内阋,放得远了,又怕他到时不顾本家自立山头,或是太过酷烈阴狠祸及本家,便将他放在了衢州府城,将龙游以西全交给了他。如此,本家虽不插手,却总能看在眼里,不致让他无人管束出了圈儿。
可是这十几年来,许运豪不仅在衢州立稳了脚,且发展迅猛,隐隐地已是像要压了百年林家一头,不,他的目标便是完全压倒林家,成为衢州府城的唯一大家。这一点,林家并非不知道。
林忠明沉默片刻,道:“林家虽薄,却也有百年底蕴,比起龙游江家自然不足,但与许家相比,现下却还绰绰有余,这便是许运豪极其不甘的原因。他在本家,长辈钟意长兄,合起来压了他一头,到了衢城,自认为可鱼跃大海,若是成了衢州城中唯一最大的珠宝商,便可以压过龙游的长兄而雪耻。但衢城亦有不少珠宝世家,并不容他一个外来户太过嚣张。咱们林家更是行首,生生压了他多年,这便成了他最大的对手。许运豪此人,手段阴狠,计出无穷……”
四明忍不住道:“龙游江家不是早就居次席了吗?”
林忠明叹了口气:“江家一向低调,长于韬光养晦,当年不与许家争峰罢了,若论底蕴,论能耐,论人脉,论……,十个许家也比不过江家。唉,两年前一场大火,叫人惋惜,江宣何等人才!”
林忠明摇摇头:“我糊涂了,这些事暂且不提。我需要再细想想。许家不可不留意,但是,许运豪生性狡诈,他知道我深知他为人,如果他做了什么,定然不会放在明面上,也绝不会让人抓到把柄,因此,看着他家是没什么大用的。据我所知,依附于许运豪的颇有几家小珠宝商,林旦、林伟,你们仔细打听他们几家的细况。”
林展云一直没有出声,终于忍不住问道:“就算是为了要压住林家,也有很多种办法,直接就要杀人嫁祸,这未免做得太过。”
三水四明江陵俱也不解。是啊,林家现下并没有真正能当家的,许运豪却正当壮年,要压过林家,非要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吗?要知道杀人嫁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万一事败,那可是杀身之祸,且还连累家族。
若是林家判断出错,幕后指使的另有其人,那可是……
林忠明沉默许久,似乎有什么话不便说出口,他抬眼看着林展云,目光疼惜,过得片刻方道:“现时是一个顶好的机会,他是有理由这么做的。”后面这九个字他说得清晰明白,却不再解释。
这便是认定了是许家?
林展云十分困惑,林忠明却不再细说,对着林展云道:“你即刻写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去温州,切记加上我刚才这句话。”随即转换了话题:“适才林溟说,牛捕头说有苦主千里寻亲?三水四明,你们去探听一下苦主是什么样人。”
大家都应了声,各自往外走去。江陵走在最后,到了大门口,她拉了拉三水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
四明先不赞同了:“你年纪太小了,在家等着就是。”
江陵摇头:“如果要接近苦主,自然我最合适啊。”
几人一起看向她,江陵微微一笑,她方九岁,比寻常童子个子要矮上一些,雪□□致的如画容颜透着一股子天真稚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与信任。林忠明见多识广都觉得眼前如花稚颜见者心喜,紧绷的心弦略略放松,林展云看着她娇美稚雅的笑容却忽地想起之前她那异乎寻常的冷静,心中一悸,脑中忽而掠过母亲的担忧,这时候却着实不宜多想,便匆忙点头应了。
众人分头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结束,第一卷 也就结束了,下一卷的江陵就长大了,完全是她的江湖。
然后,我有点事想说。
是这样的,我的存稿快要用完了,可是因为我是上班族,手速也慢,一天只能写2000字左右,所以想和大家商量一下,以后每周更五天,周六周日不更,但写是仍然是要写的,否则不能保证五天周更了。
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可以吗?
不会断更的,也不会烂尾,这本书预计七十多万字,会好头好尾地把它写完。
然后,还会有另外的故事要写。
第73章 茫然
福州客商汪峰生前居住的客栈在衢州府城的南城门边, 那一片多为行商落脚之处,隔一段距离就是一间客栈,四周边上也颇多各种小食肆以及车马铺子。汪峰住的客栈名叫“如意”,在一条不宽的街面上, 倒是地方精洁。
三水带着江陵两人慢慢地走进街道, 便看见那间客栈门口有两个衙役百无聊赖地守着。汪峰是前日上午被发现的尸体, 且并非在客栈发现,尸体当然不会在此, 且早已运往衙门仵作间,只是死者留下来的一应物件却需原样不动。
三水和江陵只看见有三三两两路过的人驻足谈论叹息。
三水见那两个衙役并非自己相熟的, 应该是牛捕头带着的那几个, 便避过一旁, 使了街上小童进了客栈去找人, 衙役虽然守着门口, 却不能阻止客商出入, 兼且客栈掌柜见出这般事体早就塞足了钱,衙役守门固然赶客, 那也是没有办法了,如今只求衙役不要为难客商,能多留住几个客商住着。
幸亏此时开春时节,天气渐渐暖和了,来往客商如云, 别家客栈房间也不宽裕,掌柜的又见机忍痛降了房价, 倒也没有太多的行商结账,反而因降价多了一些客商入住。小童出入便更不打眼。
过得片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着道袍,慢慢地走了过来,三水和江陵绕到街尾横巷,他也慢慢地跟到横巷,见四下无人,三水便道:“李账房,人不是我们林家人害的。”
李账房一张圆脸上却刻着深深的皱纹,他叹了口气:“我要是不相信,就不会过来说话了。别教人看到,你三水大大有名,认得的人可不少,有话快问。”
三水四下打量,这条街靠近南城门,街尾横巷尽头处隔了一大片空地和矮竹林便是城墙,此际正当午后人生困盹的时候,空无一人,三水道:“苦主是什么人?去了哪里?谁接走的?”
李账房睁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三水:“你要去找苦主?”
三水点头:“人既不是我们林家人害的,那就定然有别的凶手,苦主那里兴许会有线索。”
李账房只沉默了一瞬,也不多说,只道:“是女儿,年方十三,仍住在我家客栈。”
三水愕然:“年方十三?”
李账房面露怜悯,却道:“你三水在珠宝世家做事,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珠宝行商走商路的惯常做法,珠宝最易携带,通常都是单人破衣褴衫密携珠宝行走赶路,到得地头方取出珠宝售卖。十三岁又怎样!”
三水更是愕然:“她是携了珠宝来售卖的,不是来寻她阿爹的?”
李账房叹了口气:“她知晓她父亲来此处售卖,来与她父亲会合的。你且注意些,衙役一时半会不会离开,那女儿昨日早上到的,到今日为止一直在房里并未出过门,也不知性情如何,小心行事。我走了。”
江陵喊住他,问道:“被害的汪老板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李账房顿住脚步回过身来,道:“这我倒差点忘了,他是带了一个仆人来的,前日仆人也被带到衙门问了话,不过他一直呆在客栈里,并无嫌疑,在衙门里关了一宿便放了回来,仍在客栈住着。”他忽然摇了摇头,有些困惑:“昨日那女儿来时我也在场,却并不见那仆人出来迎接。”
江陵与三水互视一眼,又问:“仆人一直都没有去见他家姑娘吗?”
李账房又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真的要走了。”
说罢也不接三水手里的银子,慢慢地径自绕过街尾,往另一条小街走去。
三水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对江陵道:“我们先回去,其他人也应该回去了,且看看他们有无收获。”江陵自无二话。
待他们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渐黑,众人也都基本回来了,消息却不多。林志明倒是从狐朋狗友那里听得几句,说是林家故意说福州客商汪峰带来的珠宝是次货,想以次货的价格买下上等货。
吕氏也从娘家听来差不多的传言,她的娘家弟媳本就见她嫁得好十分眼红,夹枪带棍地嘲笑她怕是没好日子过了,又骂林家为富不仁,吕氏是甩了她弟媳两个耳光方才气咻咻地回到林家的。
这些话其实之前一直都并无消息,汪峰前日刚死,今日便已传成这样,且口径如此一致,无疑是背后有人推动。
林展云那边迅速写完书信令人送走后,马上就先回了书院寻了夫子们,因为他才学出众,是书院中最得宠爱的学生之一,夫子们都很器重他,他实在是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何一反常态,便去寻了几个在朝中有亲友故旧因而在本地官场也就颇有关系的夫子,讲了家中变故,并非求他们通融,而是请求他们帮忙打听一下。几位老师都颇为同情,答应找相熟的知府知县中人打听一二。
然后他又匆匆地去了知府衙门,作为温州知府的亲外甥、十四岁的秀才、家中豪富,自是有他天然的交友优势,他又因是商户出身极是和气低调,因此颇有一些很是要好的士子朋友,知府衙门中便也有几个朋友。然则他们也是一头雾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是应了他回头就去帮他打探。
陈氏听了林展云的吩咐,立即便去知府家中递贴子求见夫人,却是毫无阻碍地顺利见到了。待陈氏说完事情经过,知府夫人亦表现得很是震惊,表示等知府下衙就会帮她询问,打听一二,陈氏塞了银票过去,知府夫人也接了,说是有消息会马上让下人告诉她,但这几日陈氏最好不要再过来,以免有心人做文章。
林展云一时间却摸不透了,知府夫人这又是何意?要钱么?林家自来便不曾短过衙门里的孝敬,知府大人那里更是给得大方得很;可是若说相信知府夫人是真的不知情,林展云还不至于蠢成这样。
只好去问林忠明,陈氏并不知道林忠明已知此事,大惊之下却见林忠明神情冷静,一颗心于是终于安定了下来,这么多年来陈氏其实并无独力担当过大事,乍闻变故已是惊惶失措,又不敢跟夫君讲,心中早就颠倒反复如油煎火烧一般。
林忠明抬眼看了看她,却无暇安慰也无从安慰,思索片刻道:“知府夫人绝不会是真的不知情。汪峰是前日死的,那些谣言今日已经散布得连二弟那些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都知道了,她是知府大人的身边人,知府大人态度转变就不会不告诉她,甚至连你娘会去找她都应该知道。那么既然不是不知情,还肯见你娘,并接了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