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侧了侧头,理直气壮:“我不是林家的人,我就是住在林家,我是被林家雇用的,所以我是中间派。我现在是在和你讲道理。你今天出去见的人,肯定不是好人。”
女孩儿被她的东一榔头西一锤气得笑起来:“我现在见的人是你,我想你也肯定不是好人。”
江陵一怔,想了一想,道:“我也的确不算好人。”
女孩儿不禁有些烦躁:“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说完了快走。”她起先见江陵小小年纪一脸正经,便想着定是林家派来的小说客,却没想到她说话辞不达意,毫无重点,絮絮叨叨地只说林家没杀她阿爹,倒是有点相信是她自己找了来的。
江陵眼睛一亮,道:“汪家姐姐,我有三个问题,你能回答我么?”
女孩儿看着她,江陵穿的虽是旧衣裙,衣裙质地却算得上是好的,并不是贫户人家穿得起的,而且细看去容貌极美,玉雪一团,仰着头认认真真地问她,她虽然不耐烦,却也觉得很好看,不由得心想,打她一顿赶她走么?可是打一个小小女孩儿是不忍心的,这般白嫩的肌肤打出血痕来可也太不雅相了;可是不打她由着她歪缠么?可真是麻烦。不禁紧紧皱起眉头。
江陵先是见她一直冷漠和面无表情,然后被自己又气又吓破了功,此刻却又皱眉烦躁的样子,心下想起她父亲初丧,就算是她父亲对她不好吧,那也是父亲,忽就也有些不忍心,一口气便窒了一窒,却又教女孩儿看到了她乌黑大眼睛里的伤悯,两人都不由得呆了一呆,方同时说道:“问吧!”“好吗?”
江陵见好就收,不再装傻卖痴,端端正正立即问道:“第一个问题,你阿爹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汪家女孩儿呆了一呆,目露疑虑,似是不明白林家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江陵装作看不懂她的眼神,只侧着头等着她回答。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当即便答道:“腹部中刀,失血过多。”
汪峰并非在客栈遇害,这一点林家也已经探明,但具体的死因却并不知道,在哪里遇害也并不清楚。
女孩儿答毕,却又反问她:“你不知道?”
江陵却也没想到这女孩儿这般爽快,忍不住也反问她:“官府允你告诉旁人么?没有人知道你阿爹是怎么遇害的,官府不许发现你父亲遗体的人说出来。”
小少女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你们是凶手,你们就比我和仵作更清楚我阿爹的死因,我再瞒着你们那就是个笑话;如果你们不是凶手,我说出真相岂不是更有利于找出真凶。难道不是吗?或者你们当我是傻的吗?”
她又道:“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你们林家就是凶手,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凶手而假装不知情,派了你来问我家父死因。”
江陵年纪虽小,却也是个脑子动得十分机灵的人,可是她见到这女孩儿在一瞬间便得出这般结论,且还在刚刚丧失至亲的时候,简直比自己强上十倍,心中服气,言语间便不那么淘气,诚心诚意地道:“汪家姐姐最聪明了,林溟非常敬佩。只是林家人的确并不知道你阿爹的具体原因才问的。”
女孩儿仔细地看着她,也不知怎的,目光软了一软,道:“我叫汪晴。你继续问吧。”
江陵点点头,问道:“汪晴姐姐,你知道你阿爹从前的珠宝是卖给哪家的吗?”
汪晴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他从不与家人说生意上的事体,我只知道是与这一片最大的珠宝商家交易。”
江陵追问道:“是衢州府城吗?还是龙游县城?抑或金华府城?”这一片三个城郭是珠宝集散地,如果在这一片,便是在这三个城郭当中。
汪晴摇摇头:“我不晓得。”
江陵不死心,仍问道:“那你如何知道你阿爹在衢州府城?你不是来找他的吗?”
汪晴诧异地反问:“自福州往北,经商道入浙地,第一个落脚点便是衢州府城,我自然先来衢州府城找寻,若是找不到,便往龙游、金华一路过去。”珠宝商户的落脚点倒是有数的,估计汪晴也是事前在福州打听过。福州泉州一带的商户是经常走商到这边来,打听一些落脚点并不困难。
江陵两个问题已经问完,却仍然没什么头绪,不禁有些失望。
汪晴却没有催促她,她和她阿爹汪峰不同,汪峰是带了一个仆人来的,她一个小小姑娘家却是孤身一人而来,扮作小子破衣褴衫,长途跋涉,十分困苦。然而一到衢州府城却又先就听到父亲的死讯,现在那仆人见她回客栈,竟并不过来问候服侍,她虽然对此早已经习惯死心,但来此全然陌生之地已经三日,除了衙役问话,竟还是无人可以交流。
她虽然是一个性格坚韧坚强的女孩儿,然而终归是个正常的人,这么长久的奔泊,又是初次出远门,一路上除了问路便是孤身行路,她怀揣珠宝,又不敢随便与人说话,一种于人群中孤立的感觉如影随形,虽然不是不可以忍受,但忽然见到江陵在她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先前还语无伦次,却胜在活泼可爱漂亮可喜,渐渐地说话又开始有条有理,她竟然有些不舍得就这么让她离去。
不过是问几个问题嘛,答她也就是了。
汪晴从不认为自己是蠢货,当然世上也没有多少人会真心认为自己是蠢货的,但汪晴自幼见惯看惯各种世态炎凉,生活的环境又是福州那等繁华即人流杂乱的地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姑娘,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儿所知道的,林家迟早都会知道,来问她问题,不如说是来观察她,想取得她的信任罢了。
而她两眼一抹黑,也不是不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些许讯息。
江陵并不知道这些,但是她也是个敏感的女孩儿,直觉感到汪晴对她没有敌对的意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抗拒,心中甚是奇怪,却也高兴。这可比预想中的好得太多了。
汪峰不是林家杀的,这一点江陵清楚,所以她希望汪晴能够相信她。
江陵想了一会儿,拉住汪晴的衣袖,仰着头问:“汪晴姐姐,第三个问题是,你知道你阿爹在这一片三个城郭,有认识的朋友吗?”
第76章 印象
汪晴一怔, 似乎有些犹豫,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很清楚。”
江陵也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汪晴姐姐, 我知道你初来衢州, 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兴许别人与你说过一些, 但兼听则明,你也可以听我讲一讲。林家原本是衢州府城最大的珠宝商, 但是林家所有的人包括当家人之前从未见过汪老板。据汪老板说,他从前一直是和龙游县城的江家卖珠宝的, 但是江家已经在两年前被灭门了, 所以他是不是和江家卖过珠宝谁也不知道。而且, 江家虽然名气很大, 但是, 龙游县城里最大的珠宝商家其实是许家。”
才听到此处, 便见汪晴扬起一条英气的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江陵知道她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汪晴曾听汪老板说过, 他一向是与最大的珠宝商家做交易。
她心下佩服汪晴的反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是,当日汪老板来林家卖珠宝时我恰巧也在,他拿了三颗一模一样的猫儿眼说是珍品,来卖给林家, 林家当时急需稀奇的珠宝,见猎心喜便一时不查, 也以为是珍品,结果在议价快成功时,因为意外发现是有瑕的次品,就表示了拒绝。汪老板便当即翻脸,紧接着忽然暴怒离去。
“林家老太爷和小少爷很是吃惊,这断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因为珠宝看走眼并不是没有的事情,汪老板的反应与其他的老板太过不同和突兀,所以就非常担心。整个衢州府城的商户都知道,林家现在的情况并算不得好,当家人病重不能理事,由家中十来年不曾理事的老当家和尚未成年的小少爷管事,而三地珠宝商家从来都是你争我抢争当鳌头,盖因当了鳌头,就可以得到上面的贵人照拂,虽免不了要进贡,但能得到的好处更多,比如能将珠宝铺子开到京城开到全国,名与利滚滚而来,这是谁也挡不住的诱惑。林家百年珠宝世家,起得早,占的好位置,便一直为人嫉恨,如今正值空当,担心为人算计。
“但是林家担心的是买到假珠宝惹怒贵人从而生出祸端,那日幸亏辨别出来,便没有再将汪老板放在心上。林家提防的从来都不是汪老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一计不成,另生一计,且更加毒辣。——更可怕的是,江陵突然想到,这会不会又是连环计?如果破了这环,另外还有一环?江陵的脑海中又浮起了那句话:“……手段太过阴狠……”“许运豪此人,手段阴狠,计出无穷。”
江陵望着汪晴,道:“汪晴姐姐若是不信,尽可四处打听,林家一向为人厚道不提,最大的珠宝商家到底是哪家?汪老板在衢州府定然不会没有相识的朋友,汪晴姐姐也可以打听去,汪老板从前交易的到底又是哪家珠宝商家?林家若是杀人,总要有天大的理由,若是因为这等事情便动辄杀人,何以立足百年?再说,林家如今风雨飘摇,虎狼环伺,在这关头杀人,还是明晃晃地曝尸于野,岂不是把一把刀递给了虎狼,生怕自家死得不够快吗?汪家姐姐你也是定想着要拿到真凶的,还请三思。”
汪晴静静地听完,却说:“就算我打听到的与你所说相符,就算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
江陵低下头:“我只希望汪晴姐姐不要被他人左右,事先便有了偏向,然后再为了替父亲雪冤而一时冲动。希望知府大人传召姐姐时,姐姐能够平和中正,只说实话。”
汪晴苦笑一声:“我甚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江陵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比如说,汪晴姐姐知道,你阿爹手中的三颗猫儿眼,并非珍品。”
这是江陵第三次提起汪峰手中的三颗猫儿眼。第一次,汪晴还在当她人小不懂事,东一榔头西一锤地胡说,虽吃了小小一惊却并没有真放在心上,到了第三次,她看着小女孩乌黑清明的大眼睛清楚明了地望着自己,不禁一惊,后退一步。
汪晴的神情变得复杂而疑惑,江陵坦白道:“汪姐姐既然敢冒千里之遥而独自奔泊,自然知道若是来了衢龙金三城,也是有可能并不能与你阿爹会合,”江陵心中却又想到,还有一个可能是并不曾想要与她父亲会合也说不定呢。
她一张雪□□致的脸上全是坦诚:“那么汪晴姐姐难道就还带着珠宝回去福州么?所以其实汪晴姐姐是定然有办法出售手中珠宝的,既如此,汪姐姐也一定能够鉴别珠宝,江老板虽然在家从不说生意场上的事情,但是汪姐姐定然有办法知道。”
这般坚韧聪明的女孩儿,怎么可能两眼一抹黑便上路,只怕连她的父亲汪峰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少底牌呢。
汪晴定定地看着面前小小个子的美貌小姑娘,这个美貌的小姑娘比她矮了有一个头,只能仰着头才能看得清自己的脸。可是她虽然小,却仿佛精灵妖怪一般,先前她貌似胡说八道般漫不经心地说自己与父亲关系不好,虽然吃惊却因为她像极了胡说而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她认认真真地说了,其实也不过是把之前跳跃胡说般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却教自己听明白了。这小姑娘,有着那样一双看上去天真美丽的乌黑眼瞳,竟如利箭一般。
她不禁想,之前她说的话可能并非胡说八道。
她沉思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小姑娘有未说尽的话语,她谨慎地看了江陵一眼,慢慢地说:“如果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话呢?”
江陵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林家一败涂地,真凶逃之夭夭,汪老板死不瞑目。”也许汪晴与父亲的关系的确很不好,但是,没有一个子女会放任父母枉死而没有丝毫查清真相的心愿。
汪晴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方点点头:“正如你所说,我对此地一无所知,你所说的我会记着,然后我会再去打听旁人是如何说的。我不会预先就定了立场。若是衙门问我,我也会如实说出我所知道的。”她明白了江陵的意思。
江陵其实所要求的正是如此,她必须抢在别人给汪晴预先设立场之前,让她留下一个印象“林家未必是凶手”,而不是“林家应该就是凶手”,抢到这个先机很重要,因为可以让汪晴有个判断的时间,在旁人灌输恶意的时候首先会有一个疑惑和对比的缓冲。接下去的日子里必然会有不少人去接触汪晴,试图影响汪晴,而事先给了汪晴疑惑的时间,这般精明聪慧的汪晴说不定便会在那些人中发现端倪。
人的第一印象有多重要呢?江陵想起她阿爹说的话:“我家囡姻长得好看,给人的第一印象定然是美好的,然则过犹不及,且不可造作矫情,也不可以扮痴扮假,世人皆不是傻瓜,看穿了反会自食其果。”他教她不以外貌取人,却首要看人的言行举止,间接向她证明,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他的言语和举止给人造成的导向和判断。
汪晴给江陵的第一印象是坚韧、聪明、隐忍,以及她敏捷的反应速度。江陵的直觉也非常惊人,反应也很快,当她知道汪峰有个仆人也住在这客栈,李账房说过那仆人当日也被带到衙门问过话,在衙门关了一宿便放回到了客栈,但是汪晴却独来独往,并不见仆人陪同,待汪晴回到客栈也不见他进来伺候。作为一个自幼呼婢唤仆的小姐,心中便立时明白这是因为仆人眼中根本没有这位汪家大小姐,而汪晴的父亲随身带出来的贴身仆人都是这种态度的话,由此可见,汪晴的父亲对待汪晴应该相当不好。
再加上汪晴千里孤身携带珠宝贩卖,虽然也不是不可能是存着锻炼的可能,但是父亲能带仆从,女儿却一个姑娘家千里孤身,再结合仆人的态度,结果就是明晃晃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汪晴在父亲乍然去世的情况下,仍然有着极敏锐的反应速度和思维。如果汪晴深爱父亲,她的反应不应该这么快,悲痛会让人反应迟钝,悲痛会让人心思茫然。然后,面对江陵,汪晴的第一反应就应该是非常抗拒江陵。
反正江陵知道,自己的阿爹绝对绝对不可能这么做。自己也绝对绝对不会是汪晴的这个状态。
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明汪晴并不想为父亲找到真正的凶手。只是,面对一个冷静的被害者家属,比面对一个情绪不稳激动悲伤至极的被害者家属,可以说,容易多了,也幸运多了。
江陵的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多说话,她向汪晴弯了弯腰,歉意地说:“谢谢汪家姐姐听我说了这许多,也谢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走啦。”
汪晴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走出房门,关上房门,许久之后,方慢慢地在桌前坐了下来,怔怔地拿过桌子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水,水是凉的,吃进嘴里有些涩意,她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