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她收回目光,又转过头来凝神看着林展鹏,困惑地想。
  林展鹏则微微笑着,神情中充满了温暖和鼓励。江陵心想,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人之一,而她,真的是天下运气最好的人,不是之一。
  林展鹏也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再问了一句:“你记住了吗?”
  她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记住了。”
  记住了你的话,记住了你的无边信任。
  林展鹏竟然将那女扮男装的丫头林溟藏在了林家重地理事堂。那是连老太太都不能踏足的地方,为的就是防她。
  林老太爷在理事堂里见到了林展鹏藏在那里的林溟,很是生气。
  林老太爷毫不客气地把林溟赶走了,依从她的意思派人送回遥远的温州。——虽然额外多给了她银子,那又何妨。
  林展鹏发现林溟被逐走,他竟然连夜骑马去追林溟了,林老太爷震怒,一天一夜守在理事堂候着不孝孙子。
  林展鹏回来了,带着林溟去找了林老太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陈氏坐在理家事的房间里,从昨日到今日,听着小厮一趟一趟汇报着,先是气,再是欣慰,到后来直气得双手簌簌发抖,她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竟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他是疯了吗?他真的以为林家离了他不行了吗?他真的决定要忤逆到底了吗?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一意孤行!
  陈氏自从嫁入林家,从上而下,再未遇到过这样的背逆,而这背逆来自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那个一向极听话、极温顺、每次出外回家都第一时间抱着一堆东西飞奔来找自己献宝的儿子。他总是渴慕地望着自己,因为自己的微笑嘉许而喜笑颜开,因为自己的皱眉不悦而担心自责,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对着自己说过“不”。夫君林忠明曾经似真似假地表示嫉妒,笑言,虽然是他日日带着这个儿子,但是可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般亲近自己呢,到底还是跟娘亲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最爱亲近自己的儿子,慢慢地不再亲近自己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那么渴慕,带上了闪避,渐渐又变成疑问,然后是……冷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温州府城里兄长的知府府第里,那个丫头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是了,是因为那个妖精一样的丫头,那时候她还没有看见过她,便听到好多仆人在说,表少爷救回来的小丫头真是美得不行不行的,就算现在又瘦又黑,穿上干净的衣裙,就漂亮成那样子啊,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美女啊!大嫂的陪房见了说,就是同知家的那个扬州瘦马出身的妾侍,在颜色上也大是不如呢。
  她于是不愿儿子被这丫头盅惑,不想儿子像其他商户子一样不学好,所以不肯留她在府里,着人逐了她出去,然后她的儿子竟为此与她大吵。
  那丫头,那时才六七岁吧?现在才□□岁吧?天爷!
  陈氏咬着牙,咬得咯咯响。
  过了晚食时间、过了早饭时间、过了中饭时间……,她不敢让林忠明担心,勉强控制着自己耐心地喂林忠明吃过三餐,期间林忠明有所疑惑,她都搪塞了过去。然后她就一直坐在堂前,气得完全不想吃任何东西,任由一桌桌饭食变得冰冷。
  她要看看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进到这院子里来!
  但是她等来了林老太爷。
  陈氏对林老太爷是敬重的。因为她的父亲在决定嫁她进林家的时候曾对她说过,若不是看在林老太爷是个正直聪明的人,家中再难也不会将她嫁给林家。因为一家之主便如一个人的脊梁,林家有林老太爷,能镇得住整个家,家风也会清明。也因为林忠明是林老太爷亲自带在身边从小教养长大,经人探知,行事为人也都是善评,他才放心能把爱女交托。
  他告诉爱女,要敬重林老太爷。
  陈氏从小由父亲母亲一起教养,她极是信任依赖父亲,点头出嫁。
  林老太爷如陈父所言,陈氏一进门,便把所有的内事交于陈氏,慢慢的外事也尽交于林忠明,而这十几年来对于交出去的事情,他从不干涉,不仅不插手林忠明手上的事,更加不曾插手任何家事,只会束缚老仆听从她的指派。若林老太太有什么三言两语刻薄,不用陈氏委屈,他便能立刻压下去。他把陈氏抬得高高的,无论是家里妯娌、族中长辈,在她面前都不敢挑衅她的地位。
  他是林家的中流砥柱,正直清明。有他在,陈氏深觉安心。
  至于些许闹心的事,自然也是有的,陈氏也不是天真少女,纵算原本心性柔弱,在家也是受过母亲教导的,自然明白当家不宜,哪里来的事事顺心。是以,比如二弟媳吕氏的不平闹腾,比如二弟三弟总在婆婆面前抱怨银钱不够花用、大哥不肯提携,比如请安的时候不时要听婆婆的零碎抱怨,作为宗妇,这些事都会碰到,她不介意。
  若不是夫君遭受到这么大的变故,陈氏自知再也没有像她那般舒服自在的媳妇了。
  林志明被放出来了,陈氏也明白不能全怪林老太爷。她甚至要感激林老太爷在她不肯不忍不愿低头的时候,给了她台阶,且将错处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这样的公公,天下难寻。
  她站起来,压下怒火,恭恭敬敬地迎进林老太爷。
  公媳本不应独处,然而兹事体大,林老太爷命人将厅堂的门窗洞开,婢女仆人心腹俱站在门外,能看得见他们,却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林老太爷不欲多说,径直道:“鹏儿那个扮作小厮的丫头,名叫林溟的那个,叫我留下来了。我觉得她甚好,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但这是外间男子的事体,陈氏,你只是一个内宅妇人,管好内宅的事情吧,不要插手外间男人的事。”
  陈氏本是恭敬而疑惑地准备听公公说话,这话一出,猛地里如遭当头一棒,重击之下整个人木立当场。
  林老太爷说完想走,见她这般情状,只得再多说几句:“我知道,你自幼与你兄长一起受你父亲教导,我深敬你父亲陈兄,因为你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开明读书人,并不曾将闺女关在绣楼,因此你比普通人家的女子见识广学识多,林家能娶得你是林家的福气。但是,”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那是十几年前了。十几年,世事会改变,人也会改变。你……好好想想罢。
  “鹏儿长大了,他长得十分好,不比云儿差,只是所行道路不同,这是林家欠他。日后,你若是肯,还是好好看看你的小儿子吧。还有,林溟是女孩子的事情,你和阮姑都给我好好闭上嘴,不许透露出一言半语!”
  他又想了想,道:“明日起,鹏儿搬到前院的左院住。”他的事,他的人,你再不要插手了。
  林老太爷不再多说,大步走了出来。
  陈氏之所以对林展鹏如此苛求,林忠明明白,林老太爷人老成精,如何不明?但是士农工商,天下人都是如此,便是连商户自己也并不例外,如何去要求出身书香的人去例外?岂不是笑话!林老太爷不蠢,既得了实惠和体面,哪里还能要求四角俱全呢。何况除此之外陈氏也无任何不妥。
  所以林忠明和林展鹏会因此深深难过和失望,林老太爷不会。儿媳妇只是儿媳妇,她怎么想的不重要,只要不伤及林家,都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至多只是些微遗憾而已。
  到底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了,世俗千年来都是如此,想要求一介内宅女子改变,无异于痴人说梦。也万万没有由公公来教导媳妇的道理。
  林老太爷走了,他留下一番教训,拂袖而去。
  陈氏却差点站立不住,她伸手乱抓,终于扶着了桌案,整个人簌簌发抖,眼前一片茫然,几乎要晕厥过去。
  自小到大,她从未受过如此重责!如此轻视!
  她的公公,她一向敬重的公公,对她说:你要赶走的人我觉得她很好,所以留下来了。而你只是一个内宅妇人而已,你什么都不懂,对你儿子所做的事实属愚昧无知,所以,你已经没有资格管他的事情。
  不!不!不是这样的!她内心嘶喊,我不只是内宅妇人,我知晓外间事体,我自幼,我自幼与我身为三品知府的兄长一起案头并肩读书,聆听世事官场,也曾随我兄长去书院听夫子讲课,我出自书香门弟,我所知道的天地,哪里是你们商户可能知道的天地!我是为了鹏儿好,为了林家好!林家不是要换改门庭吗?为什么你们全都不明白,为什么连公公也不明白?!
  那个小妖精是什么东西?为了她,一向千依百顺的儿子同她吵闹好几次,夫君也来责备她,现在,连公公都来斥责她!
  那一定是个妖精,她是来祸害鹏儿祸害林家的,看,现在连公公都帮她,天爷!
  陈氏拼命地摇头,她的气、恼、恨、羞,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她错在哪里?她没有错!
  这一刻,她的自尊、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智慧才能,碎了一地。
  前院,是她去不得的地方。是的,纵是商户,规矩松弛,对她也是有限制的。她所受的教养也让她不能踏足前院,与众多男人相对。
  而且她也知道,身为一个妇人,她不能违背公婆的命令,否则一个不孝,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帕子,委屈、愤怒、屈辱令她终于把持不住,嫁进林家二十年来,第一次不顾仪态不顾风度捶胸嚎淘出声。
 
 
第65章 召集
  天下熙熙, 皆来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江宣曾经说过,人与人之间, 最牢固的关系是利益, 唯有利益有来有往, 才能让人彼此牵绊。甚或从中渐渐生出感情。
  当然,也有例外, 江宣温柔地对自己幼小的女儿江陵说,例外就是:亲情、友情和侠义。
  江陵在睡梦中想, 亲情是爹娘兄弟, 侠义, 那就是大乞儿和林展鹏啊。
  在林家大宅的前院后堂里, 林展鹏未经祖父允许, 在祖父面前把真相坦白地告诉江陵, 告诉她,林家并非外人所想的固若金汤, 而是危机潜伏,所以他们迫切地需要她,而不仅仅是她需要他们收留。所以他和她、林家和她,是平等的彼此交易关系,是两个利益相关者, 是彼此独立的个体。她不依附于他。她不是他的长随他的小厮。
  这些话,在当其时的实质上, 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江陵在这个时候是无法独立的,实际上她就是依附者。
  但是,对于江陵的以后,却截然不同。
  他在他的祖父面前,为她正了名。商户重利,然而一个不讲诚信的商户不可能从一个小商户做到百年大商家。所以只要林老太爷和林展鹏明确了她的身分和地位,江陵就能够马上就有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其他的家主人也不能再对她颐指气使。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更何况江陵只有九岁,所以林展鹏殷殷叮嘱她不明白不要紧只要牢牢记住,几年后长大了就会明白。他的用意深远,但并不期待江陵能够马上清楚。
  他是要让祖父林老太爷先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他选择了在祖父面前说,。
  但是江陵听懂了,明白了。
  而江陵能够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她的父亲江宣。她有一个天下无人能及的父亲。
  江陵的父亲江宣并不是普通商贾,他博览群书,交游广阔,江家虽是商贾,但地位超然,来往的商贾层次都不一样,事实上江家来往的并不仅仅是商贾。
  江陵虽然因年幼,并不知道家中来往的人物都是何许人,但她自幼受江宣言传身教,在思想启蒙上本就和普通孩童并不一样。江宣一直没有儿子,兼且他对女子并无歧见,所以有着家族天资的她是被江宣当作江家的继承人来培养教育的。就算后来江宣的儿子出生之后,他也并没有想着要从此将女儿换个方向培养。
  江宣是个冷静精明又目光远大的男人,他对于江陵的关于个体和商业上的教育是潜移默化的,而且相当超前。他对她说的很多话,并没有把江陵当作孩童,江陵当时当然听不懂,就算问了父亲也一样听不懂,但是自幼年来一直听着看着学着,所有的意识已经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
  再加上江宣一直亲身带着江陵,会客时、谈生意时、外出时……有意地让她在身边听着各种会谈、聊天、讨价还价、清谈。江陵好奇聪慧,便又记在了脑子里。
  因此,江陵就能够听懂林展鹏的意思。而且,立刻就接受了。
  她也明白了林展鹏的深意。他把她的位置在他的祖父、林家的当家人面前摆得清清楚楚,那么从此,她地位超然,甚或,在可见的将来,只要她长大,有了足够的能力,就可以来去自由。这是何等厚重的信任。
  江陵仿佛一夜间长大,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她于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林家平静下来。
  平静底下是什么,林老太爷并不糊涂,他冷静地做着准备。
  林忠明病情稳定一段时间之后,某一天,林老太爷在理事堂前堂集中了家中所有男丁,大老爷林忠明不能起榻除外,林忠明的两个儿子林展云、林展鹏;二老爷林志明,林志明的三个儿子;三老爷林季明,林季明的两个儿子。除了左侧最前的林忠明的位子空着,左侧第二、第三个座位依次坐着林志明林季明,第三代则站在自家父亲的身后。
  林家所有男丁,无论成年未成年,都在当场。
  待得他们坐定,林老太爷不动声色地饮茶,陆陆续续的,他们看到了家里分布在江浙道的所有大掌柜共有十余人,他们都渐次来到了前堂,俱都坐在了林老太爷的右侧一列椅子上。
  林志明林季明本来尚且疑惑不解,这下子忽然明白过来,这是要宣布林家的大事了。林家目前的大事是什么,他二人心里明镜般清晰。
  林忠明的伤势已经稳定,外边的传言也到了一个阶段,林家是需要正式向众多掌柜作个交代的。作交代之余,稳定人心更是重要,那也许便是要确定下一代继承人。
  如果说林志明心存侥幸,那么林季明则是十分期待。
  没错,林展鹏目前在林老太爷面前教导,可是谁也不能说在林家做这般大的决定时,只依赖林展鹏一人吧?大哥林忠明可是完全不能理事了,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林展鹏是不是……当年只有林忠明一个人没关系,是因为林老太爷也正当壮年,如今的情况,无论如何,林家还得有一两个备用哪,这可不就是三房的希望了么?他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父亲。
  只要有希望,日后会是什么样就谁也不能预料对不对?
  大掌柜们中的林大掌柜坐在最前头,他心中有数,静心定神地坐着饮茶。其他掌柜们亦不动声色。
  林老太爷见大家都到齐了,便磕了磕茶盏,众人彼此的问候声和细语声都停了下来。
  林老太爷笑了笑,温声道:“若无紧急事体,各位一般都是年终盘账时才会来到理事堂一聚,此次聚集一堂却只隔了不到半年,劳大家远道而来,林某给大家道声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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