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紧牙,低头看着书房里满地的油。
吕氏盯着陈氏:“你现下便派人去知府衙门,说此案作罢,说你错怪了夫君,赔钱赔物,必要让我夫君回家来。我在这里等着。你若是不肯,咱们这便见个真章,烧了这房子院子。反正夫君若是有事,我这一家子也完了,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可还有两个宝贝儿子,等着做举人娘、进士娘呢。”
陈氏心中怒极恨极,一口牙都几乎咬碎,却仍然不愿意松口。她不愿意!她不甘心!
吕氏见状,尖声道:“你不肯!你还是不肯对不对?那好,那好,那好,反正最差也不过这样了,我就叫林家一起死!”
她紧紧盯着陈氏,手里的火把一寸一寸地往地上移。书房门口和院子里的仆妇小厮们都失声叫了出来,这火把一落地,满地的油,书房怎么样都要烧尽的!如果真如吕氏所言书房里全是林家的宝贝,这一把火就算烧不尽林家,林家元气大伤是肯定的。
正在此时,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前后脚地匆匆赶到了书房前,两人见此情状都是大惊失色,林老太太又急又气,叫道:“老二媳妇,你别松手!你……你且慢着,别胡来!”
吕氏见是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赶到,叫道:“不许进来!进来我便松手!阿娘,你答应我会叫大嫂放了夫君,可是外头要升堂问案了你知不知晓!我不管,若是夫君被问了罪,我也不活了,反正都是不活,大家一起死。”
林老太太怒道:“你这是作死不是?我知道你对志明有情有义,不像有些人,全不顾夫家手足,不听翁长吩咐,一意霸道占家,显见得全无夫妻情义,是个悍妇!我是个废老婆子,我去替了我儿坐大牢,我去!我看谁这么不孝不悌,官府收是不收!”说着说着悲从中来,边骂边哭。
林老太爷心中极其焦急,顾不得老妻指桑骂愧,望向两个儿媳,见书房里椅子凌乱摆在书架旁,书架底下满地都是油,书房中只有吕氏一人,衣裳发饰俱都凌乱不堪,左手紧紧持着剪子,右手的火把怕是自己做的,火势甚大,熊熊燃烧着,因右手握得紧,火把不断地颤抖着,脸上神情全然不顾一切、双目狂乱;而陈氏站在门外,脸色铁青,满眼怒火。
耳边又听得老妻哭骂,他心下只觉得灰败,对吕氏道:“你出来罢,想想你还有一双儿子,这一把火放下来,林家失了元气败了家,你……你儿子怎么办?”
吕氏厉声道:“公公你休来诳我,若是夫君判了罪,他们也一样没有好日子过,既如此,那就大家都不要过好日子!”
林老太爷长叹一口气,道:“老二媳妇,你听我的话,出来。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大嫂撤去诉状,让志明归家。若是你大嫂执意不肯,志明也是我儿,养不教父之过,这么着,我替志明进牢狱。”
第55章 有功
吕氏呆住, 林老太爷又对陈氏道:“你心中清楚我自来偏向的是哪个。只怪我治家只图省事,成了如今惹祸根本,你若要怪我,便怪我罢。”
陈氏僵着脖子, 她虽不甘不忿, 胸中有怒火疯狂燃烧, 但尚有一丝清明的脑中却明白,公公替她做了她不堪、不忍出口的决定。是, 她最终也只能做这样的决定,玉石怎能与破瓦同碎, 就如她先前讽刺夫君所言:事既已不能挽回, 又何必再折进去一个兄弟——事既已不能挽回, 如何能折进去自己两个儿子。林家若败,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如此讽刺, 如此现实。这是她最大的无奈、最大的悲愤。她闭上眼,过了半晌, 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听阿爹的。”
林老太爷也不理林老太太,只朝吕氏点点头:“老二媳妇,你出来罢。你大嫂一向来言出必行。”
吕氏心知林老太爷虽然在家中一向不多言,但一言即出便无更改,陈氏也颇重然诺, 见二人都答应了,心下一松, 左手剪子便落了地,偏偏剪子撞到了脚尖,一痛之下往后便退,却一脚踩到了地上的油上,那油何等滑,她薄薄的绣花鞋底一滑,整个人往一侧滑倒,右手中的火把脱手飞出。
这一连串说时迟那时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几乎都惊呆了,完全来不及反应过来,又因众人全在书房门外,只眼睁睁看着火把脱手。
林老太爷万万没有想到此时会生异变,只觉得整颗心一瞬间沉到了脚底,却还在不断地往下沉。
忽见书案底下有个小小身影飞快窜出来,那身影离火把近,一脚往上朝火把踢去,正正踢中火把,竟将火把向上踢到了书架上,火把遇纸即燃,那人回过头来叫:“快救火!”整个人却扑在了火把掉落的书架下的地面油滩上,油很滑,那个身影便顺势滑动。
众人方才醒过神来,有两人便要冲进去,书房门口却恰好站着林老太爷、林老太太、陈氏三人,挤得满满当当,下人一时不敢造次,陈氏反应略快,拉住林老太太往边上站开,那两人方才冲进了书房里。
就这么一耽搁,书架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有烧着烧散的书页纸张便往地上掉去,落在那人的背上和地面上,然地面上的油滩被那人滑过已成油渍,虽然也被点燃,却只得一点点火势。那进去的两人倒也机灵,一个立即去拿火把,火把斜卡在书架间摇摇欲坠十分危险,那人一把抓住火把便往窗外扔去,另一人眼明手快,用了脚去踩灭油渍上的小火苗。
但书架上的书已经烧得太旺,眼看着许多烧散烧焦的书页纸张卷起飞起。
门外几声娇叱,众人纷纷散开,一心和双宁抱着两床湿透的薄被冲了进来,那两个先头进去的人大喜,一个立即接过薄被铺在了书架底下,另一个将书架上着火的书纷纷扫落在铺好的薄被上。此时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拿了抹布、衣裳去盖在薄被上着火的书上,然后大桶的水浇了上去。
火终于灭了。
林展鹏的书房里一片狼籍,所幸救火及时,只烧了一个书架的书,至于碎掉的古董摆设、满地的油迹水污、烧焦的书架,那就不必提了。
林老太爷、林老太太、陈氏、吕氏四人坐在林展鹏的院子中,呆呆地看着下人清扫书房,一心因为一直在书房伺候打扫,便站在书房里仔细守着。双宁和三水和正院里的锦书等人在书房里抹地、擦桌。
江陵被拉出了书房,回屋去换了衣裳,洗过了脸,又被叫出来站在一旁。她刚才被踢到腰肋,等到疼痛缓解后便看到吕氏摔倒,见火把就要落到油地里,不假思索间便窜了出去,至于踢中火把、火把踢到书架上,就全不是她能控制的,但是扑到地面挡住可能掉下来的火把,却是她自己算好的,所幸火把卡在了书架上并未掉落下来。
围在院子里的诸多仆人,有不少人偷偷望着她,目光艳羡,这可是大功一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奖赏呢。只有江陵仍然垂头。
书房在清扫,林老太爷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有功必赏,许是心力交瘁,又或许是想等事后再说,他疲倦地叹了口长气,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林老太太唤他:“老头子!这事怎么个了局你倒是说句话啊!”
林老太爷不欲理会她,顿一顿脚,又知依照老妻的性格,迟早要理会,又叹一口气,道:“等鹏儿回来检查一下烧了哪些书,要不要紧。老大媳妇,麻烦你去知府衙门撤状,让老二回来吧。至于老二这一房,我日后自有安排。老二媳妇,你今日闯下大祸,虽情有可悯,祸源却本就在你们自己,你先回去禁足。”
吕氏在事起时无所畏惧,事发后却忽然意识到这祸可闯得太大了,她虽然先头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事情一过,立即便怂了,想着日子且长着,禁足便禁足吧,第一个静静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往外走去。
林老太太知道二儿子立刻便能回家,也无话可说,只是还是狠狠地瞪了陈氏一眼,站起来离开。
一时之间,院子里只剩下陈氏一人。
陈氏的愤怒早就没了着落处,只剩下了疲累和凄凉,她忽然想起来二十年前,长兄远行无踪,父亲病重,母亲柔弱,族人逼迫,她一个镇日浸淫于书卷中的闺秀,偶尔会想往着未来夫婿是何等才俊红袖添香镜中画眉,还有长兄说定会在同窗中为她觅一良人的许诺,却在一夜之间必须考虑如何才能保全家人,以免落到了不堪的境地里去。她记得当时也是那般无奈,那般凄凉,半分不由她作主,只能听着老父的劝说嘱咐安慰,含着泪,安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二十年过去,竟还是如此。
原来她的人生就是一次次的无奈啊。原来她从来都不能自己为自己作主啊。
她静静地望着儿子的书房门口,里面一点一点地在清理,渐渐地干净起来、整齐起来。半晌,她方挥挥手:“雁回去告诉大老爷这边已经没事了。陈松家的,你让陈松去知府衙门,就说,咱们撤状了。记得带上银子。”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雁回和陈松家的都应了声,雁回马上回去正院,陈松家的却想了下又问道:“是要加上些?”陈氏沉吟了一会,道:“加一倍吧。”陈松家的点头退下。
陈氏又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妇人说:“阮姑,你待会儿进去看一下,那些垫褥盖物杯盏,不管有没有脏污,能扔的都扔了,再到库房里选最好的换上。书架就等鹏儿回来再换。”
阮姑应是,一双眼却不住地看向站在一旁低着头的江陵,江陵是被青梅拉出来的,且被青梅紧盯着不许走动离开。此时青梅见阮姑的目光,不禁低声道:“阮姑,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很面善,似乎是见过的。”
阮姑是陈氏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她有一个特点,就是记性极佳,特别是对于人脸,若是被她见过一次,就决计不会忘记,姓甚名谁就不用说了,就连在哪里见过、因何事面见、说了些什么重要的话、喜好些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陈氏因身份原因要交集众多来往商妇、各位官太太乃至官太太的丫头——官太太的大丫头们有时比官太太本身还要重要,有阮姑在简直便宜极了,因此阮姑深受陈氏器重。然而此际她却有些罕有的迷糊,这张脸明明极是熟悉,可是她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孩子啊。
陈氏听到青梅的声音,本待无心理会,意外竟半天没听见阮姑出声回答,便懒懒地转头看了眼阮姑,却见阮姑盯着那从书房拉出来的小厮皱眉,心中不禁微有诧异,问道:“你在哪见过这僮儿?”
阮姑有些窘然,摇摇头:“非常面熟,但是不记得在哪见过。”陈氏心情并不好,便淡淡地道:“莫不是你年纪大了,也没了记性了。”
阮姑心中一紧,她最引以自傲的便是她的记性,这可帮了陈氏极大的忙,使得陈氏几乎离不得她。可若是没了这分长处,在陈氏面前就站不得这么稳了。是以此时虽知陈氏此言并非有意,也不禁苦苦思索起来,这明明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怎的这么面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江陵在林家这些日子来,第一是没什么机会,第二是故意避开,所以从未见到过阮姑。此时看到她本已经十分害怕,可又不敢退后离开,故而一直只能重重地低着头,只愿她看不清楚。然而事与愿违,阮姑的记性的确太好,只一照面便觉得面熟,竟一直盯着她看,而经青梅提醒后,更是非要认出个究竟来不可的样子,心下不禁暗暗叫苦。
陈氏漫不经心地随着阮姑看了江陵一眼,见江陵的头也垂得太过,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
江陵心中惊惶,更不敢抬头,青梅上前一步喝道:“太太让你抬起头来,你还不抬头?”江陵咬了咬唇,只得闭上眼,慢慢地抬起头来。
半晌过后,仍没见阮姑出声,江陵睁开眼,见阮姑仍皱着眉,心中忽然一亮,对啊,她现在是男装小厮打扮,阮姑认不出来了!
心中顿时一松,紧绷的身子马上放松了下来,她学着其他小厮的样子规规矩矩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
第56章 暴露
陈氏留下她原来是想问她为何当时会在书房书案底下, 再奖赏一二的。因为当时的情形完全靠她反应迅速动作敏捷才将一场大祸化成小祸,甚至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她知道当时火把万万不能落到地上,情急之下马上知道把火把踢到书架上,紧接着若不是她又将自己的身体垫在油滩上并用身体当抹布, 燃起的书页掉到地上的油滩上怕是也已烧成大祸。虽然火把落在书架上仍烧了不少书, 那也总好过整个书房全烧起来。这是有功的, 当赏的。
然则她现下心中已是十分灰心,又兼十分疲惫, 打不起精神来,想着大事已过, 也懒怠再去管这些末小事了, 事后再说也罢。再说, 还有老太爷呢。便再不欲多费时间在这等无聊事上。只是见阮姑一个劲地在想着在哪见过这僮儿, 便也顺便打量了一下江陵, 心想这僮儿头脑机灵, 倒算得机智。
她便点点头:“算是个聪明孩子。”见她容色出众,不禁赞了一句:“也是个俊俏的孩子, 比丫头们还要标致些。”
她站起来:“阮姑你留在这看着,大老爷该吃药了,我去看着。”阮姑扶她起来的手突的一紧,脑海中如闪电劈过,她想起来了!因为陈氏的这句“比丫头们还要标致些”, 她终于想了起来。
江陵眉目昳丽,要不是正处于雌雄莫辨的儿童时期, 是很难扮作男身的,大家之所以并未怀疑她的身份,大半倒是因为她一进林家便是男孩打扮,所有人都先入为主了:这是一个漂亮出众的男童。而一个漂亮出众的男童虽然数量少,但也并不能说罕见。
但如阮姑这等妇人见的人多了,她又善识人脸,若是全然没有想到便也罢了,陈氏这一句无意中的赞许却是提醒了她,便越看越让她疑心,再加上江陵放松下来的神情和小动作,便泰半确定了她的身份,那么,阮姑强大的天赋记忆就马上让她记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江陵。
温州府城,断了手臂的小女孩,虽然瘦小却漂亮之至的小女孩,被赶到养济院却又半途逃走的孤儿。不是她是谁?
她竟然悄悄地被小少爷带到了衢州府,又悄没声息地进了林家,扮成小厮留在了小少爷身边,还能进了书房,成为小少爷的心腹!
她是怎么逃走的?逃走后去了哪里?又是怎么重新勾搭上小少爷的?之后又是如何取得小少爷的信任、如何从温州府千里迢迢带回衢州府城的?小少爷为什么会收留她在身边?
别人不知道,阮姑是知道的,林展鹏的书房是不许下人进出的,就像理事堂一样,打扫都是由专人负责。就连三水和四明也只能在林展鹏在家的时候才能进书房。可是今日林展鹏并不在家,这丫头竟然留在书房里!竟然还在书案上挥毫泼墨!
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擅用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