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栩虚扶住凤鸢,替她揉着额头的手微微一顿,“师兄想岔了,我是记错了,所以才误唤了阿鸢去寻你。”
谢无妄不置可否:“我看醉得不清的不是阿鸢和进之,而是你!”
“进之是个蠢的,明知道见不到吱吱,却还拉着阿鸢来这里喝酒。”他举目远望,那高浮着的殿台楼阁灯火通明,那便是慕南枝被关押着的清规殿,浮云崖是整个玄天宗里,最能看清清规殿,又离清规殿最近的一座山峰。
须臾,他又转了目光,看向还抱着空酒坛子的凤鸢,“阿鸢也是个蠢笨的,分明喝不了什么酒,还敢跑来和进之喝酒,也不怕把自己喝死了。”
“可即使他俩都是个蠢的,你瞧着聪慧,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谢无妄话锋一转,目光如箭射向苍栩,“苍枕寒,你真的蠢的可以!”
浮云崖不知何时起风了。
风大霜重。
谢无妄的声音便回荡在霜风里。
可即便是在晦暗如墨的夜色里,寒风拂起凤鸢的衣衫时,那月白的衣衫依旧白得晃眼,恍如照亮了一方天地。
修士本不惧寒,苍栩却还是在风起时看了片刻凤鸢的脸色,“枕寒的确愚顿,只是夜深了,还望师兄先为阿鸢探伤。”
谢无妄见得苍栩已是在扶正凤鸢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饶是他骂他蠢,也面不改色,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夹杂在狂乱的风里,分不清是嘲讽还是畅快开怀。
苍栩任由谢无妄笑够了,又道:“便有劳师兄了。”
谢无妄止住了笑声,伸手探向凤鸢的手臂。
片刻后,他蹙眉松开了手。
苍栩心沉了下去:“阿鸢伤势很严重?”
她昨日里说自己没受伤,果真是骗他的?
所以他昨日夜里去寻她,她早早便歇下了,是因为身上的伤吗?
谢无妄面上的笑意消散无踪,眉心紧锁:“阿鸢中毒了。”
谢无妄此前从未骗过苍栩,苍栩不疑有他:“中毒?”
怎么会中毒?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苍栩亦微微蹙眉,“什么毒?师兄可知要如何才能解毒?”
谢无妄沉思了片刻,面色越发凝重:“是魔域的毒,解毒需要介魄草。”
介魄草是一种魔草,只生长在无涧魔域。
无涧魔域地处玄阴之地,曾有无数魔修于此地寂灭,若是仙门修士前往,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寂灭的魔修残魂所伤,唤起心魔,轻则重伤,重则入魔。
难怪阿鸢不肯告诉他她受伤了。
苍栩道:“劳烦师兄照顾阿鸢和二师兄一夜,我这就去无涧魔域,明日一早便回来。”
说罢,他把凤鸢扶着躺下便要转身离开。
谢无妄看着苍栩没有片刻迟疑的模样,问道:“你便不怕寂灭的残魂唤起你的心魔吗?”
他道,“你如今虽是道心稳固了,可你到底有没有心魔,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为了阿鸢暂时的修为停滞不前,就要赌上自己入魔的可能?”
“多谢师兄提醒,但我许是会受伤,却绝不会入魔。”苍栩唤出却邪剑,“今晚便有劳师兄了。”
眼见着苍栩便要离开,谢无妄却突然大笑起来:“苍枕寒,你为了阿鸢的伤,情愿以身涉险,你还想骗你自己对阿鸢只是师兄妹之间的情谊吗?”
苍栩的声音穿过寂寂长风传来:“阿鸢是我的师妹,我身为她的师兄,自当护着她。”
“吱吱也是你师妹,怎么不见得你这般护着吱吱?你看看你二师兄,你若是护着吱吱,难道不该是和你二师兄一样吗?”谢无妄还是笑。
苍栩坦然地道:“我看着阿鸢长大,她自幼就黏我,我也不过是个世俗之人,自然是有私心的。”
闻言,谢无妄顿时笑得更大声:“好一个有私心!能让清正守礼如苍枕寒说出一句世俗之人、有私心,倒也不罔我今日来这一遭。”
苍栩却不再答,只是御剑便要离开,谢无妄却是猖狂地笑起来,叫住了他:“既然我逼你你都不肯承认,无涧魔域你也不必去了。”
“阿鸢没受伤。”谢无妄突然道。
苍栩骤然顿住。
谢无妄看着苍栩,认真地道:“阿鸢除了喝醉了点,其余的,好得很。”他又饮下一口酒,毫不留情地嘲笑,“罔你清醒聪明一世,却被我三言两语轻易蒙骗。”
“未曾受伤?”苍栩却仿佛没见着谢无妄的嘲笑般,只止住了那片刻的愣怔,收了剑,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阿鸢真的未曾受伤?”
“你觉得阿鸢若是真的受伤,我会让你这样有心魔的人冒险去无涧魔域,而不是我自己去?”谢无妄反问苍栩。
苍栩握着却邪剑的手用力地收紧。
谢无妄看起来颇为无奈地道:“枕寒啊,这真不能怪我,我就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谁让你私心里这般紧张阿鸢,就被我骗过去了呢。”
他像是故意一般,在“私心”二字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苍栩没否认,只是看了一眼已是睡着的云况,转身便抱起凤鸢:“我的确有私心,所以今日我便先带阿鸢回去,二师兄就有劳师兄了。”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谢无妄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冲着苍栩的背影骂道:“苍枕寒,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可是大半夜的把我拖来浮云崖,又把一个醉鬼扔给我就跑了!我没你这种没良心的师弟!你果然不是让我来看伤,而是让我来照顾醉鬼的!下次我再帮你我就是狗!”
“师兄言重了,枕寒如何敢让师兄当狗,只是我有私心,也的确照顾不过来二师兄。”苍栩只是清清淡淡地道。
“好你个苍枕寒!”谢无妄正想继续骂苍栩,可看着苍栩小心翼翼护着凤鸢,却又克制着自己不过分靠近的模样,他不由得又张狂地笑起来,“好,我照顾进之。”
“既然阿鸢醒着你不肯靠近她,那她醉了,你便好好地、私心地照顾她吧,只是你要知道这世间修士纵是有排山倒海之能,却无一人能使发生过的世间事逆流,所以若是有朝一日,你别后悔,千万别后悔如今自己不肯承认的心意。”他如是道。
谢无妄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混在风里,交织在夜色里。
不知是忽而飘落了雨,还是凤鸢抱在怀里那一坛酒根本没喝完,一滴冰凉轻轻落在苍栩抱着凤鸢的手背。
苍栩觉着手背上忽而滚烫,那滚烫像是燎原的火,在冰寒的风里却肆意灼烧蔓延。
怀里的少女还安静的睡着,没了白日里令他头痛不已的跳脱,她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可无论是安静,抑或是顽劣,都是她。
他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可最终他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凤鸢离开了浮云崖。
浮云崖的风越来越大。
谢无妄望着苍栩和凤鸢交织在一起的衣衫,还是笑,只是笑得无声。
他在笑什么?
他笑苍栩蠢到分明爱得不可自拔,却还要拼命克制自己!
他笑苍栩这一生踏过刀山火海,见过深渊魔障,还能依旧清醒清正,却最终也没能逃过人世间这情之一字!
第23章 君子当持身以正 闻百载荒唐之言而莫改……
笑罢,谢无妄忽而又为苍栩觉着悲凉。
哪怕时隔多年,他却仍是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苍栩时,恰巧便是在这能看清清规殿,又离清规殿最近的浮云崖。
那时,他才知晓玄微师叔又收了一个弟子,而且还是一个女弟子。
他是好奇的,只是他回来得太晚,错过了收徒大典,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得见被玄微师叔收于座下的第一个女弟子。
至于后来,他会来这浮云崖是巧合。
但他会在这浮云崖遇到苍栩却不是巧合。
因为若非闭关、历练与处理宗门事务,苍栩便会日夜不停地在浮云崖练剑,寒冬苦暑,勤耕不辍,即便是还未入道,患病之时,也未有一日落下。
因有心魔而修炼艰难,可又暂且化解不了,他便比旁人努力千百倍,弥补自己因生了心魔而与他人拉开的落后。
灵根极佳,他更是拼了命地利用自己的优势,疯狂地修炼。
为着修炼,苍栩极尽平生所能。
谢无妄知晓修仙之人大多都是勤学苦练的,可却是第一次见一个人分明看起来不像是执着于成仙,却又这般不要命的修炼,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分开心神。
再后来,能让苍栩分心的,也不过唯有一个凤鸢而已。
他曾以为,如苍栩这般背负着那样沉重过往,又怀有心魔,还执着于修炼的人,该是执迷不悟且残暴不仁的。
不过苍栩如何,其实也与他并无多大干系,最初他对苍栩的了解也并不多,毕竟他并非玄微师叔那样心怀慈悲之人。
可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苍栩生出了诸多长辈对晚辈的惋惜慈爱呢?大约是在他发现自己错得彻底,苍栩和他以为的全然不一样之时吧。
苍栩背负沉重过往,怀有心魔,甚至到如今都心有执念而执迷修炼都不假,可他却又始终心怀仁善、严于律己,最是君子不过。
为此,他虽不怎么关注苍栩,却也曾疑惑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以为他所看见的其实都是苍栩的伪装,毕竟苍栩曾受过那样常人难以忍受的折辱,又如何还能长成这般看似冷寒,实则一身浩然正气,坚守自我的性子?
直到很久之后,他曾亲眼看见苍栩冒险从一个魔修手里救出被那魔修囚|禁着养育多年的孩子,又费心教导那个孩子向善。
他不知道苍栩为何要这样做,若是他,他也许会选择直接了结了那孩子,以避后患,毕竟那个孩子虽是曾经纯良,可被魔修抓走后,养在膝下多年,早已养成了个暴戾嗜杀的性子,甚至修了魔道。
他问苍栩。
苍栩却道:“当年师尊曾教导我,不悉凡俗之世故,不知日月之昭昭,空言礼义仁善,固守君之谓金汤,百呼若聋,此乃迂君子;
明晓俗务之通达,豁然世道之清浊,卒然身污而不惊,闻百载荒唐之言而莫改其志,遂养慎独之行,此乃真君子。”
苍栩说:“这是当年师尊教导我的话,我到如今还一字不差地记得,那时我还小,师尊甚至因为思及我还小,忧心我会听不懂,所以又教导我说,一个人若是从出生起便从未见过日月之昭昭,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晓光明是什么。
可若是一个人最初是生于光明之下的,那么纵使这个人曾坠落深渊,曾行差踏错,可再度立身于光明之下时,依然能洗净浑身污浊,一心向正。
有些时候,只有见识过黑暗,也许才会知晓真正的光明是什么。”
他说:“这个孩子曾纯良向善,只是被魔修带着走错了路,如今还未酿成大错,今后也未必不能重回正道,当年师尊曾耗费百余载教导我一心向善,现在或许我也可以试着教导他,若是他执迷不悟,我再结了这因果也不迟。”
谢无妄至今想起苍栩当时的目光都觉着自己难堪。
佛门信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枕寒只余一味“老”未曾尝过,也从未放下过心中负累,可却在见过黑暗之后,依旧选择光明。
君子持身以正,浩然旷达,卒然身污而不惊,闻百载荒唐之言而莫改其志,遂养慎独之行。
容鹤洲和苍栩同出自玄微师叔膝下,也皆是君子,只是容鹤洲是玄微师叔和宗门栽培出的多智近妖却又偏偏心怀大义的君子,苍栩却是清正廉洁又一身浩然正气的君子。
忆及往事,谢无妄忽而又笑了笑,只是君子又如何,君子亦莫不苦。
他与慎则是挚交好友,悉知慎则之苦,他也是枕寒师兄,可他又是看着枕寒长大的,更像是枕寒的长辈,因此他亦知他之苦,有心想帮他,他却又始终克制。
但愿日月有昭昭,世事也终有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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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鸢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她揉着隐隐发胀的头坐起身。
她昨日里真的是鬼迷心窍了,竟然脑子一抽就答应了和二师兄去喝酒,她怎么就没直接踹二师兄一jio呢。
头疼。
真的头疼。
她想现在去补踹二师兄一jio,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只是话又说回来,果然男人们都喜欢借酒浇愁吗?
凤鸢深沉地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但大概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好在二师兄喝酒归喝酒,喝醉归喝醉,却不是霸道总裁文里酒后必和女配乱|性的古早霸总。
二师兄要是敢酒后乱|性,不等小师妹解决他,她今天就直接切了他!
一想起酒后乱|性,凤鸢简直狠得牙痒痒,乱个鬼,都喝醉了还能乱,分明就是没醉!
呵,都是作者为狗男人找的出|轨借口!
谢无妄见得凤鸢醒来后不仅没有动,还自己一个人在哪发呆起来,还面目逐渐狰狞,便扬手砸了个软枕过去:“在想什么呢!怎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凤鸢被迎面而来的软枕砸懵了下:“谢......谢师兄?”
谢师兄怎么在这里?糟糕,她方才那恨得牙痒痒的模样是不是被谢师兄看见了?她的温柔端庄人设是不是又已经崩得没边了?!
别问,问就是想哭!
谁敢问就哭给谁看!
谢无妄眼角余光里瞥见殿外那抹月白身影渐渐消失,微垂了眼眸片刻后,才挑眉反问:“不然你以为昨日是谁把你和另外一个醉鬼拖回来的?”
凤鸢好半晌才从自己人设又崩了的悲痛里清醒过来,闻言,满眼狐疑地看向谢无妄,极其恶劣地问:“师兄竟这般好心?”
“好啊!凤扶熹!胆子大了是不是?我照顾你和你二师兄整整一晚,你不知感恩就罢了,竟然敢这样不相信我!简直找打呢!”谢无妄被质疑,转瞬间就移到凤鸢面前,抬手就要揍她。
谢无妄这男人太可怕,凤鸢赶紧机智地逃开:“谢师兄,这能怪我吗?谁让你自己劣迹斑斑的?我可是还记得有一次跟你喝酒,你故意折腾我不说,最后都不给我被子盖!这次你怎么可能这般好心照顾我一晚?还给我吃了醒酒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