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连裤腿儿都穿不利落的老头儿敢说他就是圣人,陆韶能当场风化在这里。
老头儿将他手里的木工活儿放在桌子上:“我有个俗人名字叫李霁道,因活的久了, 它们称我为圣人,孩子,一路辛苦了, 我这里路不太好走, 你要喝水吗?”
陆韶满心荒唐, 她想自己是不是太累了, 累到出现幻觉。
陆韶想说不麻烦了, 可是老头儿已经进了屋子端出来一碗凉水放到桌子上。
陆韶这一路之上设想了无数次与圣人见面的场景,她想到了他会住在昆仑的宫殿里, 哪怕是过着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 也该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眼睛里只有冰冷的秩序对蝼蚁的蔑视,甚至还会动不动就杀人, 这才是她心中圣人该有的出场方式。
除了体验生活历劫之外, 陆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圣人为何是这幅模样。
这个杀了自己,又杀了他父亲的人。
陆韶在心里想了很多话,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她最不应该问的话:“你认识我?”
圣人道:“我当然认识你,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一直在等你,我应该主动去找你的,可是我被天帝暂时囚禁在这里,不太方便。”
陆韶虽然惊讶,然而仔细想想,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了,神域还真是个够残忍的地方,他们相互没有信任,尊崇制衡,弱肉强食,就连制定规矩的人也能被反噬的这样凄惨。
令她真正惊讶的是,裴庚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里的实情,她以为裴庚不让自己见圣人,只是出于纯粹的担心。
但山顶之上并没有什么守卫,甚至连结界都没有,或许是她自己看不见,裴庚以另一种方式囚困着他。
陆韶觉得此刻的圣人风烛残年,孱弱不堪,毫无还手之力,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走不出这里。
圣人缓缓注视着陆韶,看着她手腕上的传音铃,又穿过她的眉心看到了那隐藏在骨血之中的本属于裴庚的神印,半晌后他笑道:“陛下竟对你动心了么。”
陆韶道:“嗯。”
圣人道:“我很好奇,想听听过程。”
陆韶没想到这老头子这么八卦,她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圣人道:“好奇而已,你有没有想过三界之主为何会对你这样一个凡人动心,孩子,我不是要故意让你伤心,你现在看起来很普通,你们之间的差距就好像星辰与尘埃,它们本绝无缘分会碰在一起,何况令星辰俯就尘埃呢。”
这个问题陆韶也想过,裴庚若是星辰,她就是尘埃,他若是雪莲,那她就是狗尾巴草,兜兜转转几万世都不该相遇的。
可这其实很好理解啊。
陆韶脸上带着几分顽劣的笑容道:“圣人,陛下是你一手打造的完美神灵,却被我拉下神坛,为我动凡心,为我染风尘,你此刻一定觉得很愤怒。”
画中镜提醒道:【守山人,给孤寡老人送温暖不是送刀子哦。】
陆韶置若罔闻,她情绪一旦漫上来,便什么也不想顾忌了,她的眼前只有无数的死尸,魂飞魄散最终都不得相见的父亲她慢悠悠,且神情认真道:“但是那又什么办法呢,陛下实在是太单纯了,尤其是对情感一事简直是一窍不通,我稍微花费点精力,他便沦陷了,你看看,这都是你的功劳,是你让他除了我之外,无人能爱,我才可以趁虚而入。”
圣人笑道:“可是,你应该明白,神灵动心是大忌,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
陆韶坐到圣人身边,指尖放在盛凉水的碗壁之上,凉水立刻就沸腾了,她道:“喝凉水不好,我帮你把水热了热。”
圣人道:“多谢。”
陆韶道:“谢我什么,谢我没有将这滚烫的水倒进你喉咙里吗?”
圣人对此毫不介意,他哈哈笑道:“你的脾气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你像谁呢。”
陆韶:“虽然你杀了我父亲,但是你也没有立场张口闭嘴都是在提他,我像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圣人微微笑道:“难道你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父亲是我吗?”
陆韶神情动容:“你说什么?”
圣人闷笑一声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连个魂魄都没有,唯一留下来的痕迹就是你了。”
陆韶在记忆中只听到李羡鱼提起一次自己的父亲,说他不会像陆韶一样会说好听话,彼时他语气太过平淡,陆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很多次听起李羡鱼明里暗里表达对圣人各种不满,尤其是对他冷冰冰的教育方式不认同。
可陆韶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竟然有这样的关系。
圣人说着要站起来:“外面太冷了,要不要和我进去坐坐。”他的法力已经所剩无几,身体与灵魂都在苟延残喘的状态中,陆韶甚至怕他站起来都能不小心让自己摔一跤。
陆韶也跟着站起来:“若是如此,你怎能让他死。”
圣人回过头,脸上仍然带着和煦的春风般的笑意:“我从来都没有想让他死,谁料他如此执着呢。”
陆韶跟着他走进去,圣人的屋子也是十分简陋,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单板床,和满屋子的木头碎屑,她不知道失去了法力的圣人需不需要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毕竟这个老头子看起来真的是年事颇高,要是没吃不喝,说不定哪天就踢灶锅台了。
圣人极其畏寒,他坐在床头上瑟缩着脖子,双目却与身体不符般炯炯有神,要是陆韶身边放一堆柴火,应该都能被他的双目里的光炙烤的燃烧起来,她站着问:“你对他一点愧疚都没有。”
圣人:“你父亲虽然是一个有反骨的人,但归根到到底是个老实人,他知道天命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所以哪怕他在人界已经权势滔天,却始终不敢彻底反抗我,只敢小打小闹,却不敢触动真正的权威。”
他将窗子关严了一些,手指头放在破烂的木栓上,笑容渐收:“我杀了她母亲,封印了他的仙脉,将疼爱他却令他堕落的叔叔永远囚禁在石碑中,我想让他变成一个和天帝一样的人,这一切也应该被我掌控,我从来都没有失误过,从来没有。”
此刻圣人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陆韶却听的心惊胆战,果然如裴庚所说,这个人果然是魔鬼。
圣人回过头看着陆韶:“可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误杀了你,他居然不想活了,任我如何挽救,也救不活他想死的心。”
圣人指着屋子里的各种木工,声音有些伤感道:“你看,我为了哄他,给他做了各种小东西,他却理都不理,我什么时候这样哄过一个人。”
陆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圣人将手放在膝盖上:“他和南帝一战失利后,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自散魂魄了,还是为了你。”他看着陆韶,温柔的目光渐渐褪去,变得像刀锋一样冰冷:“他以为,他这样,我就会心怀愧疚,放了他的女儿,可我凭什么放了你。”
第61章
他猛烈的咳嗽了一声, 肺管子都要被咳出来一般,许久后他才缓缓道:“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命数将近又被废尽法力的神灵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 我会打猎,却不会用木柴生火, 更不会制作食物,下雨天不会修补屋顶,冬天不会缝制被子,可你知道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了。”
原来只是五年,就已经把他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算算时间, 也是裴庚从凉山离开的五年后。
陆韶很好奇的问道:“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办法伤害我吗?”
圣人:“这些年我已经想明白了, 我不该将仇恨放到你的身上,他命里就有次劫难, 没有你, 还会有其他人。”
陆韶换了一个话题,她坐下来问:“天帝为什么要将你囚禁在这里。”
圣人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新规矩的建立总要先打破旧的规矩,我不知道这一次轮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有了他的想法, 他想要在神域一方独大,无人可以凌驾到他的头上,所以他一旦有机会, 就会想要反噬旧的规矩, 他不想再轮回,不想再受我的拘束。”
他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绝对自由的神域之主,只会在至高无上的堕落中消亡, 他这是在自掘坟墓,他甚至想摆脱这个位子,耀神之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向陆韶,那带着阴谋诡计的打量的目光,让陆韶有些微微不自在。
他盯着陆韶,用低缓的声音道:“天帝有没有告诉过你,魂飞魄散的人是有可能重塑灵魂的。”
陆韶愣了愣道:“不是不可能吗?怎么做?”
圣人的声音微微重了些,目光也凝成了两道凌冽的光:“杀了天帝,夺去他的天羽,时间会轮溯,回到两千年前,一切都可以重来。”
陆韶的心口被吹进了一股凉飕飕的冷风,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圣人勉强一笑,用蛊惑的语气道:“他已经不适合做天帝了,我能死,他也能从天帝的位子上永远下来,若是我能亲手做这些事,我一定不会麻烦你,可是现在我连法力都没有了,你是最好的人选。”
陆韶觉得圣人简直就是疯了:“你觉得我会答应?”
圣人道:“你难道不愿意让你的父亲复生?”
且不说他这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时间轮溯是不是骗人的,退一万步讲如果是真的,陆韶就是再思念李羡鱼也不会用裴庚来以命换命。
圣人打的一手好主意,他想要离间自己和裴庚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陆韶又怎能答应他。
圣人看穿了她的心思般:“天帝乃不死之身,即便是我,也只能让他不断轮回,而绝对无法让他永远消亡,如果你肯接受我的意见,那么时间重溯,你是人皇之女,而天帝只不过是如浮游世间的一颗芥草,彼时你们身份调换,对你绝无半分害处,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陆韶冷笑道:“第一,你说的字我一个也不信,第二,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第三,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天帝的监视之中,你说这些,就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圣人仿佛没有听见陆韶的话,他佝偻着身子盯着陆韶,嘴角带笑:“我教你怎么杀了他,你继续引诱他,让他和你结为道侣,大婚那夜,他的法力会衰弱到最低,你趁机夺取他的法力,砍掉他的天羽,这个时候你点燃耀神殿的长明灯,不用你动手,四帝会借机造反杀掉他所有的部下。”
他一时间说了太多话,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沙哑的声线,剧烈的咳嗽了一声后垂下脑袋久久不出声,就在陆韶以为他就这么永垂不朽以后,他又轻声开口:“这是第一步,之后怎么做,我再教你。”
陆韶的脸上露出很厌恶的神色:“你害死我父亲,如今还想要再伤害天帝。”
圣人闷笑一声:“这就是神域的规矩,成王败寇。”
陆韶的心情忽然极其烦躁,一股戾气在她身体里流窜,她神情渐冷,从掌心中化出龙舌弓:“你说的不错,成王败寇,这就是规矩。”用手拨动空弦,一道看不见光影箭疾射而出,光影闪过,圣人那如树皮般粗糙的脖子浮现出一道红线,血从细线的地方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襟。
没有法力的圣人,在面对这张曾经伤害过他的弓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他看着这张弓,眼睛里的光如被风吹灭的蜡烛,瞬间黯淡下去,随后他直直的摔倒在床榻之上,震的四周的木工小玩意儿倾倒一片。
陆韶垂眸看着缓缓倒在血泊中的圣人,一张脸已经是如雪色般苍白,指尖也在轻轻颤抖,她跑出去呕吐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把胃都呕吐出来,昆仑下了瓢泼大雨,陆韶任由雨水在她身上冲刷,仿佛要将她所犯下的罪恶尽数清洗掉。
这时,一把伞罩在了她头上,陆韶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了裴庚。
裴庚伸出手,陆韶借势站起来,她的脸色本就苍白,此刻在雨水的浸泡下泛着诡异的青色,她很怕裴庚进到屋子里看到自己杀了圣人,可她心里明白裴庚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画中镜的声音在陆韶耳边萦绕:【给孤寡老人送温暖失败。】
裴庚对身后的侍卫道:“带她先回去。”
这雨势来的凶猛,整个昆仑仿佛都在鬼哭狼嚎,侍卫试图用结界将这大雨挡在昆仑之外,可是试了两次都于事无补,只好自己捻了避水决,也撑了一把伞遮挡在陆韶的头上。
陆韶眼睁睁看着裴庚走进了屋子,侍卫对她道:“陆山君,我们先离开这里。”
陆韶步子虚浮,神情也有些恍惚,她被侍卫搀扶着往山下走去,可突然之间手掌心的天羽刺痕痛彻骨髓,她一言不发,想要生生扛过去,可是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脚步也越来越沉重,随即便没了意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她听到了画中镜对自己道:【任务失败,无法得到天羽治疗你手掌上的伤,是否接受补救助炼任务。】
陆韶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点了点头。
画中镜:【唱一首歌吧,唱的好听,我就把天羽送给你。】
陆韶:“……”
她忽然发现一个很感人的秘密,无论自己是否能完成任务,画中镜都会以另一种补救的方式让自己得到奖励。
陆韶回忆了下自己很小的时候掌握的为数不多的比较精通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的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裴庚旁边,诧异的看着自己。
陆韶立刻坐了起来,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袖子,用心力交瘁的目光看着他:“裴……”
裴庚只当无事发生,用很淡定的语气问陆韶:“你醒了,想吃东西吗?”
陆韶摇头。
他将一条蛇提在手上问:“请问陆山君,这是什么东西?”
陆韶立刻又将身子坐直了些,结巴道:“这个,是,是我在路上捡的,小毒蛇。”
裴庚道:“它的毒性很强,你小心被他伤了,你要是想养蛇,我把银光送给你。”
一旁的侍卫道:“陛下,银光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