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都不知道。”何雨说。
她是个妈妈,女儿经历了这些,她都不知道。
林颂雪撑着伞的手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包子是热的,大概也是这个伞下面唯一还热着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在哪儿呢?”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又松开手指,何雨问的是自己。
很多家长自以为对孩子付出了一切,“父母”二字理应在人生中锦旗飘扬,何雨并不是这样的家长,她的心里一直对女儿有着愧疚,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生下这个孩子,心里却没有什么母爱,就像别人结婚后生了孩子她也生了,李东维想要个孩子她就生了,生出来是个女儿李东维说还好,她就觉得对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当初她希望叫“李晓笛”的女儿聪明美丽漂亮懂事,继承她和李东维两个人的全部优点,因为她是自己给自己丈夫生的孩子。
她何雨从来不具备一个母亲本该有的母爱,离婚之后她照顾何默默长大,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只有她了,她亏欠这个孩子的,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她是个妈她能为这个孩子豁出命去。
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命都没了。
“默默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世界在雨中嘈杂,却没有给她回答。
林颂雪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
“阿姨,你别哭啊。”
何雨抬起头,她没哭,她抬起手,手指机械地在胸膛中间滑动,好像里面有东西要出来,也可能是已经出来了。
“你告诉我,默默经历这些,她哭过么?”
“没有,阿姨,您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呀,就是难受,太难受了。
“她为什么没哭呀?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就回来,她就一进家门就跟我哭呀?我是不是忘了教给她哭了呀?我是不是忘了告诉她,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她身后还有我这个妈妈?是不是,她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我不管她,她就以为,她受欺负了我都不会管她?”
何雨没办法不这么想,她在林颂雪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没有流眼泪的何默默,这让她觉得越发痛苦。
林颂雪把包子挂在伞柄上,空出的手拽住了“何默默”的衣袖。
她拽着她,一路走到了空荡的篮球场边上。
球场边有一条棚子,下面是座位。
“两”个女孩儿坐在那,中间空出来一个位置摆着包子,伞没有收起来,而是放在了林颂雪脚边的地上。
“吃个包子吧。”实在不会安慰人的女孩儿把包子往何雨那边推了推。
何雨低头坐着,好像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和默默变成现在这样了,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说完,何雨勾了勾唇角,她试图笑,但是失败了。
“特别有意思,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当一个合格的妈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比如默默她学习到很晚出来洗脸的时候都打瞌睡,或者她成绩特别好,老师建议给她再找个厉害的家教再提高一点的时候,我都会很有雄心壮志,我想我再多赚点儿钱,说什么我也得给她再多一点儿,可是她都不要,我很快又会很得意,你看我女儿不需要我操什么心,她自己就一定会做的很好,我只要养着她就够了,跟我一样大的人谁不是在操心孩子的成绩和未来,我不用,我不用操心。工作成家当了妈才知道这一辈子不是靠着一心一意一件事儿就能过下去的,要学会把一个人分成好几份儿,这一份多一点,那份儿就得少,可每一份儿都会让人精疲力尽,所以有时候我知道我应该在当妈妈的时候再努力一点,可更多的时候,面对我女儿,我想得是,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了,能不能就在这个时候让我松一口气。
“是不是就是这一口气……是不是就是松了的这一点儿劲儿,就让我女儿经历了这些?变成了一个不会回家哭的孩子?”
林颂雪仿佛大人一样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些话应该今天晚上回家跟何默默说,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能变回来了。”
“哈。”何雨低着头,短促地发出类似于在笑的声音,“你觉得我能把这些话跟默默说么?”
“为什么不能?”林颂雪打开了袋子,拿出一颗包子递到了“何默默”的嘴边,“你不吃晚饭饿的是何默默的身体。”
何雨咬住了那个包子,抬手接了过来。
“我说了,然后呢?默默会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觉得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哭我闹,我逼着她承认我做的不够,然后像个改邪归正的妈妈一样抱着她承诺我以后会做的更多……是不是事情就好像过去了?”
不然呢?同样在吃包子的林颂雪有些困惑。
何雨的语气坚决地说:“不会。下次再有问题出现,她还是不会告诉我,她只会隐藏得更好。我去跟默默说我跟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不过是一个成年人在卑劣地寻求心安理得。”
林颂雪拿住第二个包子看向何雨:“你说的我好像是听懂了,但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有保护过她。”
十七岁的女孩儿仿佛听见了一声惊雷,只在刹那里她听不懂它,可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颤抖,比那些被雨打的叶猛烈的多。
何雨终于会笑了,她拿起第二个包子,笑着说:“怎么会有孩子去向十几年都没保护过她的妈妈求助呢?”
林颂雪却突然觉得难过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何默默”脸上不属于何默默的这个笑容,一直到吃完包子,她都没有再说话。
何雨也没有。
“我觉得无论如何,你该跟她聊一聊。”
走进教学楼的时候林颂雪是这么对何雨说的。
“你什么都不说,何默默也不可能会改,让你担心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你的女儿还是你心疼的样子……我爸说过,维持资产的现状意味着财富在倒退,我觉得感情也一样,你们母女之间需要沟通那就应该去沟通,很快何默默就会长大成为一个成年人,没有孩子会向没有保护过自己的妈妈求助,成年人就更不会了,何默默,尤其不会。”
说完,她一如既往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红色的伞在她的手中轻摇,残留的雨水滴落在了楼梯上。
何雨静静地站在原地,这些孩子啊,真是可爱,又讨厌。
抬起手揉了揉脸,何雨其实很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可是晚自习要开始了。
没走进教室何雨就感受到了一阵平时没有的嘈杂。
“是格格没去擦地,凭什么扣我的操行分?格格,我不是让你替我打扫卫生了吗?为什么教导主任让你去擦走廊你不去?”
之前让时新月替她干活的女孩儿一脸怒意地站在时新月同桌的位置上。
时新月低头坐着整个人都缩在一起。
“答应了要帮我打扫卫生结果害我被扣操行分,你这明明就是故意害我!”
“让开。”
女孩儿还要继续讨伐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格格”呢,突然就被人打断了,回头,她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何默默?你等等,上课再回来。”
“让开。”
“不是,我得让她去找老师把操行分还我,你等会儿!”
“嘭!”是有人一脚把桌子踢开的声音。
“我让你让开,这是我的座位。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我的’,我的就是,我什么时候要坐我的位置,你就得给我让开。”
女孩儿被吓到了,不光是她,全班人都被吓到了。
“座位是我的,值日是你的,‘你的’就是你有事儿你办不了你找了别人帮忙这叫‘求人办事儿’,‘你的’就是从始至终责任就是你的,时新月她干得好了受表扬了你会跑出来说是她干的?凭什么好事儿是你的出了事儿你还要拉着别人替你担责任,有本事你自己干啊?晚饭啃着面包替你扫地擦地还搞出罪过来了?!”
这个人是何默默吗?
何默默会双手插在裤兜里跟人说话吗?何默默会这么大声地跟人吵架吗?何默默会一脚踢开放满了书的桌子吗?
被踢出去的桌子最上边的几本书摇摇欲坠了好一会儿,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教室里的空气恢复了流动。
“何默默,你……”
“还有,时新月她有名字,叫时新月,别人的名字都不会叫你有什么脸找人帮忙?”
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两个耳光。
何雨盯着她的眼睛:“你还不让开是么?”
女孩儿走了。
何雨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转到桌子边去捡书,她前面坐着的那个总是头发梳很紧的女孩儿弯腰帮她一起捡。
“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没有没有。”总是一脸严肃传卷子的女孩儿居然是笑着的,“没想到你骂人也这么厉害。”
坐回到座位上,何雨没有理会几次想说话又缩回去的时新月,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不久前那个瞬间,她把时新月看成了自己的女儿。
十四岁的,独自承担一切的,自己的女儿。
“我没有保护过她。”自己说过的话成了扎穿自己心的刀,不,是女儿被霸凌的事成了刀,扎在她的胸口上,她用自己的语言把它打磨地更锋利。
第21章 被救 “妈,这是你教给我的呀。”……
“下午课间操的时候教导主任让每个班出人把走廊和楼梯都擦了, 分给她的走廊她都不告诉别人,被扣操行分真是活该。”
晚上十点五十五,何家的餐桌上, 何雨绘声绘色地跟女儿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今天她们的宵夜是面条, 何默默能做的东西实在不多,白菜切碎了在锅里加葱和酱油炒炒再加水, 开锅了煮面条, 还放了两个鸡蛋。
何雨回来后看看面条,从冰箱里拿了一包肥牛片出来,煮熟捞出来酱油耗油拌一拌再放点蒜末香菜, 是下饭菜也加了肉。
“时新月反驳她了吗?”何默默瞪大眼睛听着曲折的剧情, 忍不住问了出来。
“没有。”
“那问题是怎么怎么解决的呀?”
“有一个英雄横空出世, 义正言辞的把赵琦给骂了一顿。你猜, 那个英雄是谁?”
何默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妈你讲故事还要带竞猜啊?”
“猜嘛, 这样才有意思。”
何默默咬了一口面里的鸡蛋, 说:“许卉吗?我没见过她骂人,不过她生气也挺凶的。”
何雨笑着摇头:“猜错啦。”
“盖欢欢?”盖欢欢就是那个坐在何默默后面说话之前先戳戳戳的小姑娘。
“不是她, 你接着猜。”
“贝子明?他会管这种事吗?那是薛文瑶?”薛文瑶就是坐在何默默前面的小姑娘。
“默默, 妈妈先打断一句啊, 你要是以后留了长头发千万别绑很紧的那种辫子,小姑娘都怎么回事啊, 头发根儿都揪起来了,哎呀我天天看着都觉得替她头皮疼。”
何默默用左手摸了摸现在“妈妈”的发型。
好巧哦,正是那种紧巴巴绑起来的。
何雨乐了:“没事儿, 你妈我头发多你随便绑。”
何默默又把手放下了。
“我不会弄你头发上的卷。”低下头继续吃鸡蛋,她有些不好意思。
何雨喝了一口汤面,被烫了嘴, 含糊着说:“那种事儿什么时候学都行。”
何默默看着她,说:“所以,时新月,是谁帮了她?”
“是个小姑娘。”何雨嘿嘿一笑,“她特别棒,她跟那个女孩儿讲道理,特别有气势。”
何默默有些惊讶,她对班里的很多事情不关注,也不代表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们班里居然有这样的人?到底是谁啊?”
何雨笑了:“就是那个……”
“那个”了半天,她抬起手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儿:“坏了,我把名字忘了。”
何默默把头低了下去,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没事儿给自己编故事呢。
“你别不信,我真的就是忘了。”何雨凑近“何雨”,“默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啊?你看见时新月被欺负会不会也上去帮她把人骂走?”
这个问题让何默默抬起了头,她仔细观察着本属于自己那张脸上的表情,几秒钟后,她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何雨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她碗里,笑呵呵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何默默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不会跟人吵架,很多道理明明脑子里都很清楚,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很混乱……不过我会陪着时新月去找老师,她只是帮人打扫卫生,无论如何不应该被扣操行分。”
“那要是,老师不讲道理呢?”
何默默皱了一下眉头:“妈妈,你这个说法不成立,我选择市一中就是因为这里的学风很正,离家近反而是次要的。”
学风很正啊……能把这个放在选择学校的第一位上,很大程度也说明了默默在初中的时候经历过“不正”。
“我是说,万一,万一老师觉得让时新月委屈一点事情就能解决了,你怎么办?”
何默默似乎是随着妈妈的话展开了想象,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会找校长吧。”
“为了一个同学的几个操行分就值得去找校长吗?”
“如果连制止一件错误的事情都去考虑是不是‘值得’……”成年人皮囊里的女孩儿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条,“那说明一个人的是非观已经被套上了枷锁。我才十六岁,至少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意气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