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惊讶的人反而是何雨,她没想到自己会从女儿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冷漠寡言的,虽然有很多想法,但绝不是现在展露的那一腔火热。
她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说话的语气变得小心谨慎:“那要是你遇到这种事儿,你也会一口气闹到校长面前吗?”
“我?”
何默默站起来倒水,回头看了她妈妈一眼,拿起了水壶。
“妈,你是不是想问昨天林颂雪说我被孤立的事情?你没问她吗?”
“问了……她、她说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她也不想告诉我。”
何默默端着两杯水回到餐桌旁坐好,说:“十分钟时间,我给您讲讲这件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何雨想起了今天数学老师在下午课间操的时候突然冲进教室说:“借用大家十分钟我给大家讲一道题。”
这让她一直揪着的心松了一下,然后揪得更紧了。
“我会被孤立有几方面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有三四个人他们嫉妒我,其次我的性格其实不擅长社交,有时候一些行为造成了误会,我甚至都不知道,更没办法解释,所以在脆弱的人际关系中存在了会断裂的点。”
何默默说话的样子不像是陈述自己被同学们孤立的过往,更像是在进行什么新闻发布会。
何雨看着她,好歹还记得自己得吃饭。
“他们孤立我的手段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敢犯法也没有反社会倾向的未成年人,主要行为模式都是靠模仿他们看的通俗文化作品,我在每次察觉之后都迅速找老师介入,对我也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
没有构成实际的伤害,雨中伞下,林颂雪说的每一个都在何雨的心头辗转往复,可在女儿的嘴里就轻描淡写到了这个地步。
何默默还在接着说:“我当时去图书馆借了基本社会心理学的书研究了一下,意识到大部分同学对我的冷淡是因为从众心理,而拥有从众心理的人又很容易被戏剧性的夸张的表演而吸引,我就找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途径。我不在乎几个人讨厌我,只要让其他人从‘孤立我即正确’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我的学习生活就能够恢复到正常水平。”
灯光照下来,何雨看着满口“心理”“情绪”的“自己”,其实她想过,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然后女儿就会变得沮丧难堪,会流眼泪,可她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的女儿脸上如有流光。
“所以我在班会上突然冲上台,进行了一番‘宣战’。”一本正经的何默默突然笑了,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好笑,也是有些害羞,“我说他们想要让我真正抬不起头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学习上打败我,每一个人讨厌我的人都成绩都在我前面,才会让我感到痛苦,相反,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人讨厌我,但是在考试的时候又不得不看着我的名字把他们踩在下面,我就觉得学校生活都精彩了起来,班级里流传着我的无数传言,唯独没有污蔑的是我的成绩,因为知道这种谎言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也是我的胜利,我用我的成绩说服了所有人,包括讨厌我的人,我感谢这种认可……我感谢他们的孤立,让我突然更有自信,原来我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中也依然能考全校第一,再次证明了我的学习水平。每个人都可能被谎言击溃,我不会,因为我有我不可战胜的部分。”
何默默的脸在变红,那些傲慢又挑衅的话当着妈妈的面说出口,羞耻的藤和尴尬的蔓终究是在心里蓬勃生长了。
“这篇演讲稿我写完之后修了好多遍,还找地方练习了很久,我记得演讲稿最后定下是893个字。我说完了之后,晚上放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和我说话了,过了几天,借作业和借笔记的人又多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个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何默默抬头看妈妈,看见妈妈在发呆。
何雨回过神,筷子落在了碗上发出了两声脆响。
“我没想到,你说的这些,我真是,我真是太没想到了。”
十四岁啊,那是十四岁的何默默,她十四岁的女儿独立解决了在大人看来都棘手的问题,有方法,有策略,有行动,能把门店里那个二十四岁都稀里糊涂的刘小萱甩出去一座城那么远。
何雨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欣慰、骄傲,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是僵硬的。
“默默,你……那个时候害怕吗?”
“害怕?”何默默摇头,“没有。”
碗里的面吃完了,何雨把杯子里的水倒进了碗里,用筷子刮了刮碗边,她机械性地做着这一切,连脑子里想什么都根本不知道。
“你……”她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应该害怕的呀。
你应该哭,应该闹,应该一甩家门扔了书包就哭嚎“妈妈有人欺负我!”
这些话何雨说不出口,就像她之前跟林颂雪说的那样,她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借着女儿过去的惨痛和现在的成熟来寻求一份卑劣的心安理得。
她端起饭碗,将里面还有余温和面条余味的水一饮而尽。
何默默收了碗要去刷,何雨说自己来,让她去学习,于是何默默拿起了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默默。”
何雨还是叫住了她。
何默默停下了脚步,手还保持着从书包里往外抽笔记的动作,何雨看到了自己的背影,平淡得像个大人,展露了藏在少女身躯之下的那个灵魂的成熟和坚强。
“默默……不管什么事,你,你如果需要,可以告诉妈妈,妈妈……总是被人夸特别会为人处世,可是现在妈妈觉得,妈妈在坚定、勇敢方面是不如你的,但是、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妈妈,也会想,在女儿的需要的时候,抱抱她。”
就这样吧,说这些就够了,再多,再多一点就是不好看的脆弱和崩溃了,何雨拿起女儿放在餐椅靠背上的围裙准备去洗碗。
“妈,这是你教给我的呀。”
“什么?”
“你教给我不要怕事的,你忘了吗?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我长得太小了,体育又不好,忘了是什么活动老师就只把挑了出来怕我拖后腿,我回家告诉你,你跟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其实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要找到自己不可战胜的部分。”明明妈妈看不见,何默默还是用笔记盖住了自己的脸,“自己说的话都会忘啊,我刚才还特意说给你听呢。”
是吗?有吗?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女儿房间的门关上了,何雨望着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在原地站了好久。
干干净净的门,木质的电视柜很旧了,漆色明亮,电视是前年换的,沙发套是刚洗过的,沙发是布的……
这是她和她女儿的家。
她被救了。
第22章 感冒 “也许第七个喷嚏就可以完成对感……
时新月知道自己的同桌心情很好。
因为她同桌在哼歌。
明明是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 几句歌词翻来覆去,时新月都快记住了,她不仅要记住了, 还被歌词给逗笑了。
何雨扭头正好看见了时新月脸上的笑容。
“怎么了?”
时新月又有点紧张, 手指抓紧了书又松开,小声说:
“你唱的歌, 真好玩。”
“啊?”何雨表情茫然, “我唱歌了吗?”
时新月点点头。
“哦。”何雨低下了头,她之前是要背单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神儿了。
两根手指捏紧了她的衣袖轻轻拉了一下。
“昨天, 谢谢你。”小姑娘声音小小的。
何雨笑了:“这种道谢对你来说越少越好, 以后别人再叫你格格你不用理。”
时新月把手指收了回去, 眼睛看着“何默默”。
何雨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黑, 深深的。
意识到自己在和“何默默”对视, 时新月又连忙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知道, 我不喜欢被叫格格?”
“这有什么呀?叫你的那些人除了找你帮忙别的时候也不找你,给你起外号肯定也没跟你商量。”
时新月把头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 一个纸条又被她偷偷塞到了何雨的面前。
“昨天我好想跟你道谢, 但是你好像心情很不好。对不起, 如果我再勇敢一点就有勇气自己跟赵琦对质了。我确实不喜欢被人叫格格,从小学被叫到现在, 我以为我习惯了,其实还是不喜欢的,我会努力学的勇敢一点, 谢谢你。”
纸条里面还包了一颗糖。
何雨把糖和纸条都放在书包里收好,继续看她的单词。
今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默默已经在学习了,她还记得自己问怎么能学好英语的时候女儿脸上的表情。
怎么讲呢, 也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准确形容,只能说那表情从惊讶到高兴真是相当精彩。
“英语想要打牢基础其实是没有窍门的,大量地背单词,背句式,背多了能看懂的越来越多,能够适用的记忆规律也就越来越多,学起来就会越来越简单。”学神何默默是如此教导自己妈妈的,“英语是一门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能给你足够反馈的学科。”
学渣何雨听得似懂非懂,小心地问:“那我就是背,写,背,写,就行了。”
女儿点头。
何雨“嘿嘿”笑了一声:“你等着看,你妈我肯定进步特别快,比这表上的时间走得还快。”
说完了何雨一愣,赶紧摆摆手说:“说错了说错了啊,反正我肯定学的快。”
“表”的时间确实变快了,今天早上起来,上面数字已经变成了72,时间一口气缩短了二十多天,让何雨本来就轻松的心情瞬间变成了喜气洋洋。
她喜气洋洋地抄单词,喜气洋洋地走神,喜气洋洋地唱起了歌而不自知,甚至早自习结束,有同学来找她说外面有人找的时候她还是喜气洋洋的。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时新月小声地唱起了刚刚听来的歌:“下雨啦,噼里啪啦哒哒哒,妈妈喊,啊咿哟哟痛痛痛,漂亮小孩五斤五,爸爸急得要跳舞……”
奇奇怪怪的,但是挺好玩儿,小姑娘拿出一个本子,把歌词默写了上去。
“怎么这么高兴,跟何默默沟通过了吗?”
门外站的人果然是林颂雪,何雨没说话先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昨天晚上炖的牛肉,阿姨吃你的东西得回礼啊。”
林颂雪审视了一下袋子里的小饭盒,把东西小心地接了过来。
“之前送你面条不是吃的挺开心的,怎么现在拿块肉都犹豫半天。”
“我以为是何默默送的,不然我才不吃呢。”
“哈,那你吃的时候也开心过了呀。”
林颂雪看看“何默默”的脸,说:“你果然跟何默默聊过了。”
“不算是聊过了,但是……”
何雨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胸膛是满的。
“但是我现在觉得我女儿特别棒。”
林颂雪皱了一下眉头,她觉得是自己想说的话被岔开了话题:“她本来就很好。”
“唉,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感觉的,也没必要懂。”
林颂雪看着“何默默”的侧脸冷笑:“你们大人总是这个样子。”
“是啊,大人总是这个样子,希望你们以后不会成为这样的大人。因为大人自己也不想成为这样的大人。”作为“大人”的何雨毫无愧疚地接受了女孩儿的指责。
好气呀,气派的小姑娘脸上似乎就写着这三个字。
何雨“嘿嘿”地笑了一声:“听了我家默默是怎么处置这事儿的,我觉得你打人是真的不行,难怪她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哟,林颂雪小姑娘的脸更黑了呢。
何雨自己也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欺负小孩儿,不过欺负小孩儿是真的挺有意思的。
“何默默不是因为这个跟我绝交的。”忍气吞声的样子让素来高傲矜贵的林颂雪做出来实在是格外精彩,“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怎么知道?”
“直觉。”
何雨:“……小林丫头啊,这俩字儿你是不是说得太理直气壮了?”
林颂雪抬了抬下巴:“对朋友不都是靠直觉么?直觉告诉我何默默值得成为我的朋友,也是直觉告诉我何默默给我的才是友谊,现在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因为我为了她打架就跟我绝交。”
何雨转过身面对林颂雪。
她竟然觉得这话有点儿道理。
“那你的直觉告诉你我能帮你问出来你们俩怎么绝交的?”
“你本来就应该更了解自己的女儿,昨天不是还说想帮何默默做点什么?就当是给你一个目标了。”
目标?
何雨的脑海里浮现了昨天女儿的背影,哦,那是她的背影,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说说,直觉告没告诉你,你到底该怎么办?”
何默默打了个喷嚏。
在跟其他门店联系调货的店长看了看她。
“何姐,你今天打了好几个喷嚏了,是不是感冒了?”
何默默找出纸巾擦了擦鼻子,把卫生纸扔进了杂货间里垃圾桶,她才说:“应该没有。”
“还没有呢,你这一上午至少打了五六个喷嚏了,一想二骂三惦记,四个就是感冒了。”
感冒的判定还有这样的计数依据么?
何默默在脑子里想这种标准的科学性,有顾客走进了门店,她立刻反射性地迎了上去,明明地上没有东西她却踉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