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由得她打量,乖乖巧巧,不声不响。
“脚有伤就坐下吧。”任老师站起来拖了一把椅子。
何雨一边客气一边乖巧坐下。
“何默默,从你入学到现在大半年了,老师一直对你很放心,但是看你最近的表现,不仅是我,你的几个任课老师都不满意,你上课一直在走神,问题也回答不出来,高一下学期是很关键的时候,老师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因为疏忽大意导致成绩下降……”
老师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何雨一个字不落地听着,在心里不停地点头。
如果她现在是何雨,站在家长的角度她会坚定地跟老师站在同一阵线。
可她现在是“何默默”。
她的女儿白天上班晚上自学,她自己实在是连个好学生都装不起来。
何默默在老师的心里是满分的学生,她随便做一点出格的就是给女儿扣分。
何雨觉得很为难。
何默默也觉得很为难。
今天早上她不想跟妈妈说话,竟然忘了告诉她跟李秦熙保持距离。
想给妈妈发个消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妈妈误会。
正在她纠结的时候,手机响了。
何雨女士,四十一岁,在她成为“自己女儿”的第四天,她成功让何默默获得了“因为表现不好而被叫家长”的校园成就。
何默默同学,十六岁,在她成为“自己妈妈”的第四天,她被动激活了新事件——“老师约谈家长”。
下班坐在公交车上,何默默只背了十五分钟的知识点,剩下的时间,她用手机搜了一下“孩子老师让我去学校”和“老师叫我家长去学校”。
她的目的主要是想调整一下心态,完美扮演一个“因为孩子犯了错所以被老师找去谈话的家长”。
在这一点上她甚至不能从自己妈妈上身上获取什么经验,因为资深优等生何默默同学从小学家长会开始就只会被表扬,她妈妈每次家长会回来都面泛红光、得意洋洋。
没想到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竟然是以家长的身份,被批评的孩子就变成了她妈。
属于“何雨”的那双漂亮眼睛看着手机屏幕,看啊,看啊……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西斜的阳光照在脸上,公交车慢慢停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然后又慢慢启动,有去接孩子的家长在闲聊,有阿姨拎着买来的菜……
目前身为家长的何默默终于忍不住了
——“嘿嘿嘿嘿!”
她用一只手的手背捂住嘴,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根本停不下来。
“何默默的家长,我必须要告诉您,我对何默默的期待甚至不是清华北大这么简单。”见面的第一句话,任老师就声势十足,希望能将何默默家长对事情的重视提升到战略高度。“清华北大毕业的学生那么多,真正让人们知道的有几个?!何默默心里就是这样的苗子,她不管去哪儿都会是最好的学生。”
何默默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班主任的对面,视线缓缓地从老师的下巴上飘开。
她害羞了。
任老师……她竟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期待么?
任老师看着“何默默”家长的表现,只认为对方没有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说:
“您不要不重视现在何默默出现的问题,从清明节回来,她上课走神、打瞌睡,不回答问题,甚至逃避晚自习……短短几天,她就变得不像我印象中那个好学生何默默了。我不知道清明假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默默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是我希望家长也能多关心一点,尤其默默没有父亲,性格比较敏感……”
何默默听着这些天自己亲妈的“罪状”,直到老师提到她的父亲,她猛地抬起头出声打断了老师的话。
“老师,何默默的性格,跟她的父亲是不是在身边,没关系。”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何默默直视老师的眼睛,就像在过去那些年里盯着那些说她没有爸爸的人一样。
她是没有父亲,可她有妈妈,有外婆,有自己,她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无论她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她都比其他人更好,永远更好,永远。
任晓雪仔细打量着“何默默家长”的表情,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何默默的母亲何雨是一位极好沟通的家长,每次家长会她公开表扬何默默,让她上台来交流一下教育经验,她都会第一时间把功劳推到学校和老师的身上,每一句话都说的让人舒服,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带刺的语气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又冷又硬的表情。
“我不是想对您的家庭情况做什么评价,您一直把何默默照顾得很好,我们都是知道的。”任老师的气势减了几分,说话开始斟词酌句,“默默是个女孩儿,她十五岁就上了高中,年纪在班里也是小的,我也怕她会受外界影响,你知道的,总有些人会说‘女孩子到了高中就成绩不好了’之类的话。”
知道老师是好心,何默默的眼睛垂了下去,声音也温和了:“老师,我……何默默是不会被这些无根据的话影响的,您可以放心、”
“我比您更希望她不会被影响。”任晓雪的态度随着她的话语又强硬了起来,“何默默是我见过的最有自制力、最有目标的那种学生,上学期第二次月考她得了肠胃炎,趴在桌子上坚持到考完试才去医院,就这样还考了全校第一,那场是考英语,后来我看她的英语作文上每个字母写得端端正正,连一笔都没抖,说实话,这样的意志力我们大人都没有……
“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的成绩很好,有的是靠父母从小砸钱,有的孩子是家里条件不好,被望子成龙的家长撵着往前跑,何默默她不像这些孩子,她能有现在这样的成绩,全靠她自己的意志力和自制力。虽然我跟您只见过几次,我也能看的出来您对默默的未来态度其实很温和,您不是那种会逼着孩子的家长。
“越是这样,我作为老师就越要牢牢地看着何默默,我怕她被人影响,我怕她的意志力在高考前的某一天就没了,我怕我一个不注意,何默默的心就不方在学习上了,到时候她既没有砸大钱来的资源又没有家长的期待,就没有东西能重塑她向前的意志力,她最宝贵的时间可能一下子就垮掉了,您能理解我么?”
面对任老师坚定火热的眼神,“何雨”半天没有说话。
也许就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和老师的交流反而一直都不多,无暇的背后是无需雕琢,这还是第一次,她直面了老师对自己在期许之外的深深担忧。
“最近这段默默确实会表现得反常,老师,她虽然在课堂上不认真,但是作业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好好完成的。”
任老师皱起了眉头:“默默现在是有什么情况吗?可不管什么情况,她摆在第一位的一定是学习,这个道理她之前一直都懂。不管有什么问题,您和默默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一起解决。”
“不……”何默默觉得自己的额头都要出汗了。
最终,她只能跟老师下保证:
“老师,我会……会跟‘何默默’谈谈。”
又要去跟“何默默”交流,这位“漂亮的妈妈”抿了下嘴角,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历史,老师去外校听课了,让他们自习做练习册。
何雨坐在教室里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拿起一本书打开又合上,过一会儿又靠在后面的桌子上唉声叹气。
她后面的女儿抬头看了她好几次,笔杆都伸过来了,听见她叹气又收了回去。
何雨强迫自己去看面前的历史书,结果失败了,满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又不是个真孩子,我是默默她妈,我紧张个什么呀?”
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这么说,心情也并没有变好。
终于熬到了晚饭的时间,下课铃声一响,何雨搓了搓手,在想要不要去老师办公室那看看。
可没等到她走到教室门口,她就看见了“自己”站在走廊的窗前。
第6章 鞋跟 何默默每次抬头看一眼,心里都要……
自从何默默变成了“何雨”,她经常穿着运动鞋运动裤就出门了,反正上班的时候是要穿工作服的。
今天为了来见老师,她特意回家穿了一套挺正式的衣服,衬衣长裤,外面是风衣,脚上也穿了皮鞋,让何雨总是唠叨的尼姑头也不见了,卷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这是她和妈妈交换身体以来第一次回到高一(二)班教室,站在教室门口,她看着熟悉的同学从教室里出来,用陌生、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
何默默又想抿嘴,看见自己妈妈出来,她站直了身子。
何雨走到教室门口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第六百零七次提醒自己别心虚之后,她说:“老师那儿,你见完了?没让……再努力学习吧?”
一开口,心虚淡了,何雨反而担心起来,她怕老师让女儿再努力一点,然后她家那盏卧室里的灯就熄不下去了。
“见完了,没有。”何默默拉着何雨的袖子,先看了看脚已经没事儿了,才带她随着人流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师开了假条,我带你出去吃晚饭。”
“啊,好。”
穿过走廊,下了楼梯,走出教学楼,何默默握着妈妈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何雨走路总是很快,不一会儿就把何默默落在了后面,快到篮球场的时候她回头才发现女儿在十米之外。
她停住了。
其实,她平时跟女儿在一起不走这么快的。
何默默脚上的皮鞋后跟有大概五厘米高,她从前没穿过这种鞋,走路有点吃力。
等她终于追上了自己妈妈,妈妈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校门外走去。
“英语你应该好好学一下。”
“什么?”
女儿似乎说话了,心烦意乱的何雨侧了下头。
何默默低着头,声音很清晰:“我是说,物理化学数学这些你听不懂就算了,英语你应该好好学一下,以后说不定能用得到。”
何雨站定不动,用何默默的眼睛盯着她:“你是什么意思?希望你妈我在学校里好好学习?”
何默默也停下了脚步。
一中晚饭开始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分,此刻,天已经昏暗,红色金色与蓝灰色的云镶嵌在遥远的西方天际。
短短五十分钟的晚饭时间,也有男孩儿们抱着篮球冲到了球场,他们叫喊欢呼,伴着篮球砸在地上的一声又一声。
“外面的英语辅导班很贵的,有机会让任老师教,学一点也挺好的。”何默默听见自己这么说。
何雨笑了一下:“默默,妈妈给你丢人了是吧?”
何默默的嘴又绷住了。
她妈妈移开目光,看向那些在打篮球的男孩儿,才说:
“昨天发现那个时间能变短,我可高兴了,一方面我是真不想在学校里上课,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你学校里的第一名,从小只有受夸的,我现在当着你,只能给你丢脸……我只想早点儿换回来,换回来了,我解脱了,我家女儿也还是学校里最好的孩子。”
此刻,何默默只能看见自己妈妈的侧脸,笑容挂在那儿,就像她们相处中的很多时候一样。
她说:“没有丢人。”
“嗯?”
“刚换的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不能要求你在学校里跟我一样。”何默默悄悄换了一下自己站立的重心,踩在这双鞋上她实在是很辛苦,“你也没要求我一定要卖衣服卖得跟你一样好,你也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不在乎,也不觉得你丢人。”
要好好谈谈,她跟任老师承诺过了,虽然和老师想的目的不一样,但是应该跟妈妈谈谈,何默默紧了一下膝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张曾经属于自己的脸。
何雨终于又看向她。
何默默希望能在妈妈主导他们的交谈之前多表达一点,所以她继续说:“我是希望抓住机会你好好学一下英语,知识是永远属于个人的,而且,这样在学校里也不会那么无聊。”
“我个卖衣服的学……行了,我知道。”心虚归心虚,沮丧归沮丧,何雨不想再说什么失态的话,她女儿今天心气儿挺足,她怕再被教训,“你呀,还是好好想想咱们怎么能赶紧换回来,你看看你天天晚上学那么晚,眼睛下面都黑了。”
何默默抬手蹭了一下眼睛:“妈,您别敷衍我,我告诉你有什么办法咱俩能快点换回去,您能好好学习么?”
何雨的眼睛瞪了起来,然后笑了:“何默默,你什么意思?卖了两天衣服你长本事了,学会跟妈妈讨价还价了?”
“我只是一个建议。”
有人说母亲和女儿的性格总是互补的,母亲软弱,女儿就会强势,何雨虽然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个老好人,她也绝不是个软弱的母亲,从何默默三岁到十六岁,她独力抚养了女儿十三年,在她的心里,女儿在学习之外的时候都是很随意的,甚至让她害怕女儿将来会受欺负。
十六岁的何默默和她的妈妈身高相仿,何雨平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后面是自己女儿。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她问。
“无所谓。”何默默说,“妈妈你要是不想在学校呆了,我帮你请三个月的长假也无所谓,学校规定离校三个月要留级,我下半年直接重新读高一也行。你喜欢在学校呆也随便你,逃课、睡觉也都可以,您想做什么都可以,行知中学之前跟我说我去他们那读高中不仅学费生活费全免,还给我十万块的奖金,如果一中我待不下去了我就转学过去,转学不行我退回初中重新中考也可以。”
何雨退后了一步,看着自己的女儿面无表情地说着扎自己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