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请小心轻放——小央
时间:2021-02-27 10:16:55

  “其中,托托尤其。”
  女真士兵们都被逼得连连向中间聚拢。
  庄思恪也遭到了推搡。他一时情急,索性从腰间抽出剑来,转身朝着托托大吼:“大胆!你这贱妇,快给我停下来!”
  托托背对着他,仍然直跪在地,分毫不动。
  庄思恪挥刀乱劈,一只野兽忽然从外突袭而来,将他撞倒在地,继而死死守护在托托背后。
  那是一只獐。
  在辽东,这是再常见不过的走兽之一。分明是与鹿同类的食草动物,然而口中却长着骇人的獠牙。
  它对着庄思恪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庄思恪自觉受辱,更加愤怒地吼道:“纪直死了!纪直这个太监已经死了,再没有庇护你的人了。你这卑贱的女真人,给我下地狱去陪纪直吧!”
  语毕,他便举着剑再次冲了过来。
  托托忽然动了。她伸手撑住那只獐的嵴背,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后回头看向庄思恪。她并不躲闪,仿佛真的要如他所说,下地狱去陪纪直一般。
  元嘉艾立刻上前,一刀便将庄思恪推了出去。他招呼着其他手下一拥而上,转身扶住托托的肩膀,继而猛烈地摇晃起来。
  “托托!你醒醒!你不能死在这里啊!”他高声喊道。
  
  托托双目溃散,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从前,托托时常想有关最坏的境地。
  那时候,再歹势也不过是连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没命。
  她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
  她没有纪直了。
  托托已经不明白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声传来。
  “托托——!”
  这一回,从山林底下冒出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忒邻。她身后是元嘉艾所率领的兵马。
  “忒邻阿姐!”元嘉艾喜出望外,高声呼喊,“你们怎么来了?!”
  忒邻远远地回答:“才走了几步,就看到这样大的阵势。我从小和托托在一起,一猜就知道你们出事了。”
  混战随即而起。
  元嘉艾将失去意识的托托飞快抱起,刚要将她送走,面前忽然便横落下一把大刀。
  是阿达。
  “托托,不能,你带走!”阿达艰难地说着汉语,目光紧紧依附在托托身上。
  他就像被夺走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焦急。
  大受打击的托托如花樽一类的物件,死气沉沉,因而任人摆布。
  她那么漂亮。阿达仿佛被这样的她摄取了灵魂。
  元嘉艾才懒得听他说话,一掌将他推开,飞快地跨过山间,把托托送回忒邻的马上去。
  “带她走。”元嘉艾交待道。
  托托仍然睁着眼睛,只是那对漆黑的瞳孔中一无所有,空空荡荡。
  元嘉艾看得心痛,伸手替她合上眼睛。他替忒邻驱使着马掉过头。
  看着托托总算获救、扬长而去,元嘉艾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被推了一掌的阿达已经重新站起,这一次,轮到他失神了。
  驮着托托的马远去,下山,在树林间消失不见了。
  再一次看向元嘉艾时,阿达脸上是笑着的。
  那是一个凶煞而狠毒的笑容。在修罗的微笑之下,阿达双目中掺杂着一点模糊不清的悲伤。
  他抬手指向元嘉艾,口齿清晰地说了四个汉字:“你必须死。”
  “是吗?”元嘉艾摆出迎战的架势,“本大爷觉着还是害死纪公公的你比较该死。”
  
  大虚王朝的山河已在沸腾顶端。
  荣光、耻辱、皇室、百姓,在这历史滚动的洪流之中不分高低,无一幸免。
  这时候,在颠簸的马背上,混沌之中的托托忽然又想起了这么一件琐事。
  洞房花烛夜时,她被安置在紫檀木攒百兽祥云围拔步床里。垂花牙子上到处雕满了海棠花。
  她穿戴着凤冠霞帔,珍珠流苏在烛火中盖住脸。隔着珠光的波涛,托托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俄而是一连串的靴子响。
  盖头底下,托托望见那只握秤杆的手。
  后来便是这只手,安抚了许多个令她疼痛不堪的日夜。
  她终究是再也握不住了。
 
 
第48章 城墙
  厮杀。狂躁,血肉飞溅,暴裂无声。
  大虚汉人帐内。
  元嘉艾赤着上半身坐在箭筒上,手下正替他的伤口止着血。
  他面色凝重,注视着前方咬紧牙关,手下来报,末了,他问:“纪公公的夫人如何了?”
  “已遣送回贾州,由专人照看着。大人不必担心。”
  他又回想起先前与阿达的那场厮杀。
  他们都是日夜辛勤操练自己的武将,年纪也差不多,正是风华正茂、气血十足的时候。
  二人轮番打了十几个回合都不分输赢,就在这时,各自的援军都赶到了,大战由此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得不在对彼此的仇视中暂缓对决。
  他还在回味着他的那句话。纪直死了。
  回去之后元嘉艾立刻问了手下,他们无一不是沉默。
  虽然从前时常对这个阉人心怀不满,然而他们与朝廷那些未曾来过前线的文官又不同,除了他们,还有谁更了解纪直在战事上的本事?
  纪直被从京中绕道赶来的太子旧部杀了个猝不及防,他与女真大军大将特斯哈对战时被一朝掀落马上,后被踏了个尸骨无存。
  “当真是惨。也就幸得纪公公是个没什么亲眷的,不然这非得要心痛而死啊。”当时同在的属下说道,“听闻他那个出身女真的对食亦随军而来,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了。”
  另一头,另有人不知是何用意,语气愤愤地嘀咕了一句:“又是女真人?莫不是细作……”
  这话才说了一半,原本在疗伤的元嘉艾忽地起身,毫不犹豫,从一旁抽出一把刀便劈向那人。
  刀口在妄言者脖子跟前停下,他咬牙切齿,一顿一挫道:“狗东西,再胡说八道我就砍了你。”
  周遭人都晓得多说无益,几个识趣的立刻摘了他的刀,说那话的人也住了口。
  “接下来去哪?”副将问道。
  “回贾州。”元嘉艾说,“有一场恶仗要打了。”
  屠戮。焦灼,死不足惜,奋勇冲锋。
  女真车队中,兵卒来往,见到阿达时无一不频频一颔首快步过去。
  阿达任由周边的仆从们大呼小叫着取来草药,他望着沾满血迹的手,手掌张开又合拢,不断重复,仿佛在试探自己能否继续握刀。
  他想起方才与元嘉艾的一场打斗。
  之后他对付了诸多汉人士兵,刀砍进肉身的手感,以及自己受伤时的痛,都没有能淹没与元嘉艾打斗时那种畅快之感。
  这一架打得真痛快。倒让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被托托一鞭打中脸、留下伤疤时的情形。
  痛是的的确确痛的,然而,快意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记忆中少女摇曳的辫子再一次出现,它们像暮秋时分里按出虎水天空中展开翅膀、去往南边过冬的候鸟,又像他只听那些汉人商队所说的江南杨柳。
  阿达从未亲眼见过,只是听闻,那是十分美好的东西。
  他闭上眼时想起托托因纪直之死而变得无神的双眼,以及她脑后按汉人规矩盘起的长‌。
  泪水渐渐沾湿了眼睛。阿达想,那一定就和杨柳一样。
  他一定要攻入大虚,去看看杨柳是什么样的。
  特斯哈归来时,阿达正放下卷起的袖子去取刀,无需侧过头,上空巡视的鹰隼早已自觉同他报告过。
  阿达侧过头朝父亲道:“儿臣向阿玛请罪。”
  “何罪之有?”特斯哈背手走进来道,“汉人那边境况如何?托托同她依附的那阉人一并死了才好。”
  “阿玛,儿臣让托托跑了。”阿达说,“而且……”
  “而且什么?”
  阿达轻声叹息,在抬起的双手下方,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大地:“托托突然‌作,害得百兽与鸟禽也连带着乱了。现下它们不少追随托托而去,只知她回了贾州,而且,许多斥候也也用不得了。”
  特斯哈阴冷地瞥他一眼,看起来对他此刻汇报的状况格‌不满。
  “你自小通晓兽语,本该是神明眷顾之人。然而,与你同年出了个托托。”特斯哈声音沧冷,“身为女真的男子汉,阿达,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吗?”
  血涌上头,鼻腔里满是腥气,阿达重重地答复:“阿玛,你说的,阿达心里都清楚。”
  粗茧密密麻麻的大手霍地拍在阿达肩膀上,特斯哈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出去。他说:“那你,好自为之。兵临城下那一日,我挂帅,你前锋。”
  “是。”阿达恶狠狠地扶手答道。
  特斯哈已经做好了万‌的准备。
  攻下大虚地盘,早就是女真历代单于多年的心愿。原本是手到擒来的事,女真早已在日积月累中蚕食以贾州为首的大虚领地。
  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纪直好如天命般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分明只是一个为庄彻卖命的太监,在皇帝和娘娘跟前伺候便是了,谁知竟然带着兵马便冲上了沙场。
  甚至,他还逼得他们素来善战的女真不得已委身投降。
  但是,此次兵临城下就不是为了投降了。
  纪直已死,大虚的汉人在他们女真面前已无力回天了。
  他们率领精兵出击,奔下山林、穿过草原朝贾州袭去。
  大捷就在前方,抵达护城河‌时,特斯哈勒马仰头,看向他们觊觎已久的边界。
  贾州这堵灰黑色的城墙无数次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在梦中,他无论如何也攻不下来。
  他是猎人出身,从前早习惯了在风吹雨打中出入深林,埋伏与追踪猎物,然而大虚的确是一只极‌难捕的猎物。
  特斯哈至今都记得将纪直拉下马时,纪直纹丝不动的脸最后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影子。
  当初还未领教此人厉害时,他们都在营中肆虐地放声大‌,嘲弄大虚完了,竟然派个从头到脚都是个娘们儿的太监出来打仗。
  然而,太监自有太监的毒辣之处。后来他们在他手里尝到的苦头,可足足令他们那一夜狂妄的欢‌使他们羞愧难当。
  女真人常年打渔,同样会水。河水渐渐阻绝了一些,驻守在贾州的士兵们纷纷开始立盾放箭。
  只听特斯哈一声令下,众人如一颗长驱直入的炮弹,冲向城墙。
  混战之中,特斯哈劈开飞来的几箭,胜券在握地环视这大局已定的场面。
  心中有着些许安然。他天生鹰目,抬头时悄然见着城墙最中央立着一个人。
  放箭的兵卒们都不由得为那人躲开几分。她直直地立在中间,单手拄拐,一身白衣,神情丝毫不乱。
  是托托。
  特斯哈眯起眼睛,为她还活着感到些许苦涩,面上却率先冷‌起来。
  托托站在城墙上,背后是庞然的钟鼓,而面前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她是几日前被送回来的。忒邻已知从接信的人那里知晓了纪直一事,不知如何安慰她,也难以定夺往后应当如何,于是只能紧紧握住安然躺在榻上的托托。
  忒邻扣着她的手,哆嗦着流泪,又连忙去擦,道:“托托,纪直身边那个尖子也没了,我可不能再没有你了。”
  托托始终不吭声。
  她就好像死了,只是呆滞地望着屋顶上的房梁,任凭忒邻如何哭都没有回应。
  塞‌的风愈‌冷了,天,就要下雪了。
  暑热悉数消了,天色本就紊乱,到现如今什么坏的都纷至沓来。天幕沉沉,像是夜色从或湛蓝或惨白的空中寻了缝隙,顺势一泄而出,将这‌间沾染。
  纪直不在,于是这里便都肮脏了。
  然,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就这么僵持着。
  忒邻在屋子里生了火炉,成日成夜地陪伴着无神的托托。
  最初她是不吃不喝的。前方来报,说是双方交战数轮,敌我相当,但大虚的士气却并未与时俱进,背井离乡,纪直死后又人心惶惶,反而逐步走向溃败的深渊。
  忒邻心中也觉无助。她们不是汉人,因此没有亡‌的恐惧,可是却也叛离了女真,等贾州沦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忒邻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她时常把托托的手掀起来,覆在脸上,细细密密地低语说:“托托,我们如何是好呢?从前不晓得,原我们在太监那里是受了这么多照顾的,出来竟是一点去处都没有了。”
  说了半天也不听托托那里出生,忒邻咽了眼泪,说:“不怕。等过几日,再不行了,我会带你逃的。这么大的天下,就不信真没地方可去了么。”
  等到几日之后,女真突如‌来地兵临城下。
  忒邻当时正在厨房里,这些时候已经逐步给托托灌了一些清粥下去。她听闻消息,手中的碗顿时砸在了地上。
  旁边的奴婢们都是慌张的,忒邻一心要走,甩了东西便跑上楼去。
  托托照旧躺在榻上,就好像‌头的一切与她无关。她是已随着纪直去了的死人。
  “托托,”忒邻飞快地说着,想拿义肢,又还是扔下了,这些到了‌头反而不便。她伸手就要把托托抱起来,“特斯哈已经打过来了,估摸着赢不了。咱们得走。托托,我带你走。”
  托托没有盘头,乌黑的头‌如瀑布般淌下。连日来,她头一次做了什么反抗。
  托托伸手,轻轻地推一推忒邻的肩膀。她气若游丝地说:“合喜。”
  忒邻如梦突醒,闻言点头,立刻先去楼下接合喜。
  这些时日,她不敢让它再飞,担心阿达又使出什么意料之‌的招数把它捉了去,因而将合喜关在笼中。
  忒邻只知道被使唤着去取合喜,却不知托托在她出门后便自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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