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死我了!”托托也压低声音,她拍着胸口说道,“你怎么来了?!不用带兵了?”
“原本现下的计划就是撤退待命,不需要我指挥什么的。再说了,对于此地,那位副官比我熟多了。”元嘉艾摆摆手道,“更何况,打入敌军营地内也是要紧事。你一个残损女子,本大爷怎么可能让你单刀赴会。”
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军中的高手。不会过于兴师动众,又算是有备而来。
托托上下打量了元嘉艾一番,略有些嘲弄地答道:“元小英雄也不怕奴又像前两次那般,将您索性劈晕在这儿,省得坏事。”
元嘉艾没有回应,远远地看着车队与营地里的一个人自言自语道:“欸,此人好生面熟啊。”
跟着他的一声招呼,托托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在系腰带的男子。
在一片身着女真服饰的男女中间,唯有此人穿的是大虚汉人的衣袍。他侧过脸来时,露出一张满是傲慢的面容。
见到那张脸的托托稍许一愣,而元嘉艾就没那么镇定了。
他猛地起身,要不是托托及时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就要惊呼出声了。
托托将元嘉艾死死按下去,又将食指立在唇边命令他闭嘴。
元嘉艾这才点头,等到她松开来时,立即如连珠炮弹般发问:“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谁知道。”
托托发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心里已萌生了极坏的预感。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托托抬手抵住嘴唇,忽地模仿起了鸟叫。元嘉艾头一回见着有人能模仿到这种地步,顿时看呆了。
等托托的声音响后,只听前方的某一间桦木的马车里响起了衰弱的鸟鸣。
听到回应,托托当下便扭头朝元嘉艾道:“听见了没?你去把我的海东青带回来。”
“我?”元嘉艾还沉浸在方才她学鸟鸣的错愕之中。
“来不及了。咱们得赶紧去给纪直报信,此次女真来犯,除了女真军外还有废太子的人。”托托焦急地说道,“我行动不够迅速,就拜托你和你的手下了。”
元嘉艾也不蠢笨,当即明白了事态紧急。他甩下一句“包在本大爷身上”,转身一招呼。
他们几个男子一路,错开巡逻的女真人,立刻去搜寻合喜的踪迹。
而托托则扶着拐杖起身,她张望四周,舆图寻找出能够帮忙送信的鸟。
放在从前,能交给合喜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如今,还不知道合喜伤势如何。
辽东这一带,她早已阔别许久,此时突然要寻出一个帮手来并不是容易事。
托托撑着树木仰头,想要从树梢上瞧见一两只能飞的鸟,谁知道踩到某一条枯枝时,她忽然警戒地低头,前方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面上长疤的少年。
阿达负手而立,与托托四目相对时,他狰狞地微笑起来。
他没有动弹,而托托不再向前。就这么对峙着,只听阿达说:“别再白费力气了,托托。这一带的飞禽走兽,都已是我的斥候。”
是女真语。乡音入耳,托托有几分恍惚。
她自知道插翅难飞,只能应战,于是也自如地露出笑脸:“你是谁?”
熟悉的语言从口中吐出时竟然也已经有些陌生。她看到阿达脸色阴沉了几分。
阿达道:“我是阿达,托托,你叛离女真,如今竟连族人都不记得了么?”
“阿达,你是特斯哈的儿子?”托托道,“我与你见过么?”
阿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似乎在发抖,抬手撑住额头,几秒后再取开,他又重新笑起来。
这一次的笑容里蘸满了杀意。
“不记得也无所谓,叛徒,”阿达说着便抽出大刀朝她冲了过去,“反正你也要死了。”
托托扶着树飞快地一闪,斗篷的边角被削开了一道口子,木制的义肢在树荫下暴露无遗。
她抽出银丝鹿筋枪来,好像并不慌乱,相反还能问他:“你是如何发觉我的?”
“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懂得兽语?”阿达将刀从树木里抽出来,继而又狠狠劈向托托。
托托躲到这棵树后,使劲将被砍中的断树朝前一推,任由它倒向阿达。
她说:“是么?!看样子和牲口是一家的不止我一个人呀。”
这时候,托托已经知道自己轻敌了。
托托没能预料到阿达会发觉她,以至于现下不得不正面对决。
她战力着实不凡,可是对方也并不简单。
何况她现下哪里有功夫恋战?
愈想要速战速决就愈难脱身,托托一面应付着他一面抬头,结果瞧见元嘉艾已经抱着脚踝上绑着锁链的海东青跑来。
元嘉艾显然没料到她已经遇袭,诧异片刻后就要上前来帮忙。
托托却用力摇头喊道:“快走!去告诉纪直!”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元嘉艾还未回首,便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刀枪相撞时的清脆声响。
他面色凝重地回过身,而此时,托托与阿达那边也暂停了打斗。他们一齐看向已经闻声赶来的那路人马。
在一排女真士兵让开的道路中间,身穿汉人服饰的男子稳步走来。
在庄思恪脸上的,是一个充满怨气且歹毒无比的笑容。
阿达冷笑一声,而托托则沉默不语。唯有转过身去的元嘉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已经过时的称谓:“太子殿下……”
然而,庄思恪却并没有急着应答。他轻笑一声,而阿达也退了一步,这时候,从兵卒们中间推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半个多月在惶恐中度过,凤四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了。她哆嗦着,双眼中满是泪水。
托托不知道他们是何意图,因而不敢轻举妄动,照常抬起枪招呼着。
只听阿达下巴一扬,道:“你也想救这女人的吧?我把她还你了。”
他说的是女真语,故太子和元嘉艾都没听明白。
托托闻声走近凤四,而凤四也顺势抓着托托的义肢站起身来。
“凤四,”托托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似优哉游哉的阿达,她知道,他就是在场最值得戒备的人,“等会儿我和元嘉艾先应付一下,你尽快逃出去,要记得告诉纪直——”
她始终只关注着阿达与周遭的敌人,以至于并没有留心凤四做了什么。
话说到一半,托托便觉察到腹部的刺痛。低下头,只见凤四已经握着利刃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托托——”喊出这一声来的是元嘉艾。他立即想扑过来,但却碍于周遭的威胁不能轻举妄动。
托托用拄拐的手捂住伤口,抬头看向凤四。凤四满脸都是惊惶,她倒退着,终于摔倒在地上。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凤四疯了一般喃喃自语,“他们说这样就放我走。”
疼痛与血溢出的感觉在身体里扩散开来,闭上眼睛时,托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凤四——”她叹。
凤四仿佛失心疯般尖叫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是你不好!是你抢走表哥!是你抢走我的东西!”
托托觉得她可笑至极,但此刻又不是笑的时候。她忍痛抬起义肢,将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一脚踢了出去。
在一旁观赏的阿达拊掌大笑,他笑得猖獗,捂着肚子喊道:“托托,你可要多谢我给你上一课。柳究离一个,你还没被骗够么?又被汉人骗一次的感想如何?”
托托并不理睬他,只是索性自顾自往前走。
她跨过倒地不起的凤四,从元嘉艾手中接过了合喜。合喜尚有气息,她为它捋了两下羽毛,随后恶狠狠地看向阿达。
“汉人卑鄙,”托托一字一顿地说道,“难道你们这些残害我的同族就不卑鄙了吗?”
阿达的笑意转眼消散,他面色冷清,握紧手中的刀反问:“西厂纪直不仅是个汉人,还是个阉人,你为他落到这般境地,值得吗?”
就在这时,托托霍地笑了。
她笑得灿烂,与这片死局格格不入,然而明眸善睐,却令人不由自主动心。
“纪直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我最喜欢纪直,”托托开口,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丝毫动摇,笑脸如柔软的柳条拂面,“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听到这样的答复,阿达忽然沉默了。
他看着托托,握刀的手隐隐约约传来迟钝的痛感。
“是吗?那么,很遗憾地告诉你,”在这样的痛楚中重新握紧刀时,阿达舒了一口气,说,“托托,纪直死了。”
第47章 异象
他是看着她的背影长大的。
是特斯哈提携的托托,也是特斯哈给了她一生中难以磨灭的伤害。自始至终,阿达都在静静地旁观。
阿达是特斯哈的独子,然而自从有记忆以来,阿玛比起他更看重托托。她更强大,也更加引人注目。
得知父亲砍去托托双腿的那一日,阿达曾经问过“为什么”。
那是他第二次打碎旁观的画框,主动走进了绘着托托的画卷里。他问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托托。
“她是无辜的。她只是被柳究离这个汉人欺骗了。”
特斯哈没有解释,只是说,你可否还记得你与托托交手的那一次。
那是阿达头一回摆脱旁观者的姿态。他被单于点名,要他同托托一战。
结果阿达惨败,托托在他脸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紧接着欢快地在场内骑着马绕圈。
那时候她满头都是辫子,貂皮的帽子藏也藏不住。阿达倒在地上,脸上满是鲜血,可目光却追随着她。
他想,她真漂亮。
面对阿达的“为什么”,特斯哈说,弱肉强食,伤害他人是人的本能,不需要问为什么。
得知托托嫁给纪直的消息后,阿达出离愤怒。他笃信自己是仇恨她的,然而,她提起纪直时露出的笑容太过刺眼睛了。
刺得阿达一时晃神,居然也开始动摇了。
“纪直死了。”阿达说。
宣告这句话时,阿达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他这么说着,最先有反应的是匍匐在地上的凤四。
她颤抖着支起身来,忍不住向阿达伸出手去,她问:“什么?”
“我阿玛已经连同太子旧部一同里外夹击,将纪直杀了。”阿达冷冰冰地说,“就在今日,你还没接到消息吧?这是今日,报信的汉人送来的。”
他伸手往前一抛,一块西厂的令牌便如碎掉的月亮般跌落在地。
托托没有动弹,视线却跟随着那块令牌。
凤四失魂落魄地扑了过去,她浑身都在哆嗦,却还是认出了那是纪直贴身的东西。
“他死了,表哥真的死了。他死了……”凤四涕泗横流,伸出手去想要捡那块牌子。
她的指尖就要触碰到令牌,下一秒,整个人便再一次被踹飞出去。
在场都是男子。除了托托之外,大概没人会如此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出血来,托托连按压都不再做了,双手耷拉下去,任由衣襟被鲜血打湿。
她以灰暗的神色盯着那块令牌,慢慢地,双膝弯曲下去。
她纹丝不动。周遭无人作声,一片死寂。
托托想起了好多事情。
春日之前,正值新年。托托在夜里同府上的老妈子一块儿打麻将。
她不会玩牌,加上又困倦得要命,哈欠连天的时候,纪直回了。他随意给她推了几张牌,不费吹灰之力便教她和了牌。
托托切实觉得他厉害。纪直在她眼里什么都是好的。
那时候他有好些日子没陪她了,于是托托随口抱怨了一句,真想一起出去玩啊。
纪直说,等你学会了跑,咱们便去踏青吧。
他以为托托会知难而退,谁知她一口答应下来,还叫他跟她拉钩。
她的手指送出去了,他却没有把手伸过来。
后来他们还是去踏青了。可是托托还是时常想起这一日来。她想,纪直是不是不敢与她约定什么的呢?
伴君如伴虎,他终日都在生死的弦上。
纪直也会死的。
死了的话,他是不能守和她的约的。
约定的回忆消散而去,剩下的,是他那块令牌墓碑般的颜色,以及跪下时双膝的痛楚。
托托盯着那块独属于西厂督主令牌。
她动弹不得。
声音。
动物的鸣叫声。
鸟的叽喳声,梅花鹿在树木间跳跃的蹄声,林蛙连绵地鼓起声囊,狍子、貂和黄鼠狼焦躁不安地竖起身子哀嚎,远东豹在树上踱步,吓得松鼠吱吱直叫。虎在山崖间轰然长啸。
渐渐响起来的,是来自辽东飞禽走兽偌大的声音。
托托跪在原地。所有人听见那些声音,都不由得环顾四周,只见漆黑的颜色一点一滴地沿着树木枝叶的缝隙,将它们填满,而在这山林间,四周的枯枝碎裂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有许多人在接近。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念头,然而仰头最先辨别清那乌黑一片的真身时,他们都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的确有什么来了,但不是人。
飞鸟密密麻麻聚集上空,将这一片天空覆盖得严严实实。而在树林间也陆续出现各色的皮毛、棕褐色的眼珠与缓慢摆动的尾巴。四面八方都在被包围。
托托以全然崩溃的姿态跪倒在地上。她上身笔直,仿佛将要就这么化作一块石碑。
天已经黑了。不是缘于天色已晚,而是因为飞鸟重叠的翅膀掩盖了天。
庄思恪感觉嵴背发凉,不由得问:“这天地异象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阿达眉目间郁结着不安,对此他本应如数家珍,此刻却用汉语长话短说:“女真,极少数人,通兽语。非,操控飞禽走兽。然,心绪起伏时,周遭野兽,性情必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