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秋(明)——冼池
时间:2021-02-27 10:28:58

  吴眉接着开口道:“第二本账簿之中还有曾经被张府杖毙的仆从的卖身契,若无故杖毙仆从,虽不能以命抵命,却也要受廷杖之刑,多条人命累加,足够降罪严惩了。”
  夏灵瞬这才看向依旧跪在下首的吴眉,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神情中的那一缕倔强依旧还在,让她原本艳丽的容貌多了一丝愁苦。夏灵瞬沉默许久,还是问道:“你给这些东西为的是让我和你一起出手?你想让他死?”
  吴眉只是平静地开口道:“换成平常人家,这样的罪责只怕是‘人人得而诛之’,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后的弟弟,王法就要为之动容吗?”
  “这些人的家人呢?”
  吴眉垂下眼睑,低声道:“只要上门来问,就说他们在侯府好吃好喝,相当于是半个主子,恐怕他们的家人连自己家的孩子已经不在了都不知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替他们伸冤?”
  夏灵瞬听得一清二楚,道:“那你呢?”
  “民女生自成化十八年,弘治九年与表兄订下婚约,本应嫁人,但弘治十年年底与未婚夫一同上街置办家中年货时被张延龄借机强掳至建昌侯府,未婚夫被建昌侯家的奴仆打伤,虽未要了性命,却因此得了恶疾,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吴眉停顿片刻,哽咽了许久,才道:“他原本中举,即使不与我定下亲事,也应当好好活着……所以民女要为他、也为自己讨回公道。《大明律》记载,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
  算来吴眉被抢那年不过十五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明明可以与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其间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你若是亲自状告张延龄,以你的身份,只怕是免不了要吃苦。”
  夏灵瞬也读过一些《大明律》,虽然说这是当初太/祖皇帝定下来的金科玉律,后世一个字也不能变动,但时代不断变化,其中一些律条早已不在民间适用,更算不上罪责,便也不必在意,但也有一些律法一直根深蒂固,明明并不合理却始终存在。
  比如“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杖一百徒三年”,为的就是“家丑不可外扬”。一旦吴眉决心要亲自上阵把这件事情闹大,众目睽睽之下必然少不了这个步骤,就算夏灵瞬尽量保着吴眉,也逃脱不了让她住几天牢房,万一吴眉出了什么意外……
  “民女不怕。”吴眉苦笑一声,道:“民女要是害怕,早在当初被人掳去的时候就一根白绫吊死,何必等到今日?民女来求皇后娘娘也并非是想借这几本账本贿赂娘娘,好让娘娘站在民女这一边来痛打落水狗……民女之所以走到今日,为的就是求一个心安理得,求一个世俗公道。”
  夏灵瞬双手叠在一起,没有说话。
  朱厚照就是再怎么想整治张家,也不会做到让张家家破人亡的地步,更不用说要往死里整张延龄了。也不是他完全不想,主要是孝道所束缚,张太后是他亲娘,如今还健在,当着老娘的面抄舅舅的家,再把舅舅送上断头台,把张太后气出个好歹来,朱厚照就成了“不孝子”。
  虽说大部分文官都看不惯张家,恨不得张家早点败落,但要是朱厚照触犯到了这帮子儒生的底线——“孝”,那恐怕就不是小打小闹了。
  但是张延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分,欺男霸女、杀人占地,桩桩件件都在夏灵瞬的底线之下,无论如何,夏灵瞬都不能容忍他继续蹦跶。
  “万岁爷不会容忍张家兄弟继续站在朝堂之上的,如今他们已经回家闭门思过,以后便没有再回来的机会了。”夏灵瞬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结果,难免有些不忍,却也不得不和吴眉实话实说:“即便如此,张延龄也不会以命抵命。”
  吴眉此时却是出奇的冷静:“民女明白。因为他是皇爷的舅舅、太后的弟弟,法外尚有人情在,所以他不能死。”
  夏灵瞬听了更觉得心中苦涩,她忍不住站了起来,抬头望着上空,低声喃喃道:“举头三尺有青天啊……”
  明明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却要因为他的血缘或者身份放他一马,减轻对他的惩罚,这对于因为他的罪责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来说是如何的不公啊……即使再多的补偿,对于他们失去的东西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吴眉似乎明白了夏灵瞬的意思,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何况像张家这样的人家,屈辱的活着比痛快的死去更加让他们难以忍受。民女不求以命换命,但求罪有应得。”说完,她再次伏地叩首,有些瘦弱的背影让人为之心痛。
  陆代柔早在听到吴眉说起自己的未婚夫的时候就已经默默垂泪,就连一旁的蒲桃也有些不忍,偷偷地看向站在那里的夏灵瞬。
  夏灵瞬注视着她的身影,开口道:“我会帮你的。这些东西我都会交给万岁爷,也会将你的想法告诉他,就算万岁爷不愿意,我也会尽量劝说,让张家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看到吴眉原本坚定的身影忽然颤抖起来,忍下心中的酸涩,急忙移开视线道:“只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和我说清楚,不能有一点错漏,更不能有所隐瞒,否则出了什么岔子,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她知道吴眉可怜、不容易,也正是因为如此,夏灵瞬想要帮她就更要问得清楚仔细,才不会被人抓住纰漏而倒打一耙。
  吴眉立刻应声道:“民女叩谢皇后娘娘恩情,感激不尽。”
  夏灵瞬示意身旁的蒲桃给吴眉搬了凳子过去,道:“我知晓这是你的伤心事,但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还是要一桩一件都讲得清楚明白。”
  “民女明白。”
  夏灵瞬沉吟半晌,还是决定从最近的事情开始说起,问道:“曹祖是你推出来的?”
  吴眉坐在那里,坦荡道:“是。民女是跟着宋夫人从陆氏那里得知的,曹祖的侄孙正是她看中,觉得可堪大用,便送进了宫中,那时还是太后掌管宫权,便将他混在其他宫人之中送到了乾清宫,借此来打探御前的消息。曹鼎此人对张家忠心耿耿,民女便有意向他透露了张家最重孝道,要想得张鹤龄重用,便要多多表现出孝顺之意来,因此劝他将双亲自兴济接到京中赡养。此人在兴济倒是有些名望,时常接济族中有前途的子弟,确认他可靠之后,民女便向他透露了曹怀信一事,一拍即合,借谋反的名义来引起皇爷注意,进而将张家的罪责一一点明。”
  要是没有郑旺的事情,张家也不会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狗急跳墙。
  夏灵瞬试探着问道:“郑旺的事情也是你……?”
  吴眉否认道:“民女只是在先帝还在时便听闻郑旺一事,郑旺知晓女儿在宫中侍候,便去寻女,当时宫中内官刘山,知道郑旺寻女,便收取财物为其办事,听闻他是为了索要郑旺的财物而撒谎,称郑旺之女在宫中获宠,这个郑旺多年未能寻到女儿,信以为真,便时常赠送东西给刘山,后来刘山又说皇爷是其女郑金莲所出,太后借腹生子,才引得郑旺四处散播谣言。先帝仁慈,才并未杀他,只是将他幽禁。”
  夏灵瞬摸摸下巴,按理说刘山借着郑金莲获宠一事便可以从郑旺那里捞钱,又何必扯到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都不重要,还是把其他事先问清楚才好。
  夏灵瞬忽然察觉到什么,道:“你与宋夫人关系很好吗?”
  吴眉微微一愣,随后苦笑道:“不瞒皇后娘娘,夫人怜惜民女,屡次劝民女不要轻生,保重自己,民女才能在建昌侯府活了下来,没有草草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民女虽然为张延龄所信,但妾不如妻,这些账簿与卖身契并不归民女所管,都是夫人给予民女的。”
  陆代柔也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急忙用衣袖掩饰自己的惊讶之色。
  夏灵瞬努力保持面不改色,想到那日坤宁宫里宋夫人平静而冷淡的眼神,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知道该说张延龄太倒霉,还是这两个他背后的女人太狠,背地里刀子一个比一个扎得快准狠……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不要惹女人。
  从弘治十年吴眉被强抢进了建昌侯府,到现在已经有近十年,在这十年来,她精心谋划、隐忍筹谋,总算等到了机会……
  吴眉心思缜密、顾虑周全,宋夫人证据在手、默默助攻……这两个人加在一起对张延龄来说还真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只是这整个计划还有一个小问题,当然,是仅仅针对夏灵瞬自己而言。
  夏灵瞬斟酌了一下词句,还是道:“当年我被选为皇后……其中有朝臣们同意的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太后也同意了,这其中有你的缘故吗?”
  吴眉微微一愣,虽然知道夏灵瞬听后会心怀芥蒂,却还是承认道:“是,当年正是我向太后推荐了娘娘,其一是娘娘是爹的学生,品行都是上乘,其二便是杨先生在朝中还能说得上一些话……”
  她这话说得隐晦,夏灵瞬却已经基本明白了。
  吴眉是吴先生的爱女,吴先生又和杨一清是多年好友。选秀当时杨一清虽然还按照先帝之命在陕西管理马政,但他的同门师弟李东阳还在朝中,并且作为先帝遗留的顾命大臣备受推崇,在进攻性极强的谢迁和刘健的衬托下十分受朱厚照看重,他要是同意了立夏灵瞬为后一事,那基本上就不会变了。
  夏灵瞬都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她还真是被这些大臣们的裙带关系送上后位来的。
  算她运气好,遇到的是朱厚照。
  夏灵瞬见吴眉表情有些紧绷,道:“即日起你就在宫中住着,等我将事情向万岁爷说过,安置妥当之后你再出宫击鼓鸣冤。”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新啦w
  吴小姐的战术前一章有读者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逆风翻盘x同时宋夫人送了一波助攻,强无敌
  被胎教的菜菜:震撼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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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八十九
  夏灵瞬让人将吴眉带下去,在坤宁宫安顿好了,这才对陆代柔道:“今日辛苦三嫂带她入宫了。”
  陆代柔摇摇头,道:“这位吴小姐一大早便跑到府上求见,好在仆从们机敏,及时将她带到爹面前,将事情大概说了说,恰巧两位哥哥今日也在府中,二哥听了这事之后便叫妾身带着吴小姐入宫来见皇后娘娘,绝不能耽搁,原来是这样的大事。”
  夏灵瞬听到是自家二哥出的主意,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她忽然想起什么,对蒲桃道:“蒲桃,什么时辰了?”
  “马上要到食时了,娘娘和三夫人要用午膳吗?”
  陆代柔急忙起身道:“妾身怎敢打扰娘娘,这便出宫回家去了。”
  夏灵瞬急忙拦下她,不好意思道:“我还有一事拜托三嫂,你回去之后立刻告诉二哥和三哥,带着仆从先去吴先生家中,赶紧将吴先生连同家中之人和一些紧要物件都带走,若是邻里问起,只说要回乡避祸,尽量绕远一些,不要让熟人知道了行踪,将他带到皇庄之内安置。”
  陆代柔有些诧异,道:“皇庄?”
  夏灵瞬叮嘱道:“这话只需和二哥、三哥说就是了,他们自然会明白的。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
  陆代柔见她神色紧张,一时间也不敢耽搁,立刻应声而去。
  蒲桃见夏灵瞬眉头紧皱,道:“娘娘是怕建昌侯到吴家去闹?”
  “闹不闹不一定,但还是要心里有底才好,别叫敌人抓了我们的把柄,借此来胁迫我们。”夏灵瞬叹了一口气,道:“但愿不会出什么事,老师年纪不小了,一辈子这样风风雨雨下来,爱女又遭受这样的事情,要是再被这些麻烦缠上,只怕他老人家遭不住。”
  陆代柔匆匆出宫,回去第一时间便找到了自家正在吃饭的夫君,将夏灵瞬对自己的嘱咐向夏勋复述了一遍。
  夏勋闻言也立刻放下筷子,道:“我去找二哥。”说完他就向外跑,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对陆代柔道:“夫人记得用午膳,不要饿着自己。”
  陆代柔听他说完,一时间哭笑不得,催促道:“你快去啊!”
  夏勋找上了二哥,两人不敢耽搁,叫上家里的仆从,拉了两辆马车便出门去了。去到吴先生家中,吴先生正和家中的老仆在那里晒书,见夏勋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道:“怎么是你小子?”
  夏勋遮遮掩掩的,免得被邻里发现,只是道:“您老人家快跟我走吧,您的高徒催我赶紧带您避难呢。”
  吴先生微微一愣,试探着问道:“是眉儿进宫了?”
  “一大早就进宫去了,我妹子放心不下您,赶紧让我和我二哥来接您去避避风头。”夏勋一边说话,一边帮吴先生把展开的书一本一本合上,道:“您最宝贝您这堆家当,咱们快点收拾,尽量都带上了。这对上小人,咱们就避着点,跑得越快越好。”
  吴先生身边的老仆也反应过来,赶紧帮着吴先生收拾起来。
  建昌侯府内,张延龄睡了一觉起身,却没见吴小姐的身影,只有她的丫头守在门口,一言不发。
  张延龄忍着残存的头痛感觉,出言问道:“夫人呢?”
  “夫人一早便出门去了。”
  张延龄见她不是吴小姐身边贴身的丫头,知道她也不大清楚,便未曾放在心上,自己倚着床头休息,直到用了晚膳也不见吴小姐人影,他才觉得有些不大对,又问道:“夫人出门前可曾说过自己去哪里了?”
  丫头茫然地摇摇头,道:“夫人只说要出门去,并未说去哪里,一大早便带着芸豆姐姐走了。”
  以前吴小姐是不能随便出门的,那便是因着她总想着逃跑、又或者是寻死觅活,但这些年来,吴小姐越来越得张延龄宠爱,又在太后面前很有言语,府中的下人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轻慢她,就更不会盘问她出门要去哪里了。
  张延龄觉得事情古怪,立刻起身道:“那今日是哪个车夫带着她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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