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托着食盒, 放在桌案上后帮着她穿了外衫, 执起檀木梳,灵巧的将沈月柔的青丝慢慢挽起, 眼尾不经意扫了扫窗外的人影, 试探着问道。
“进来吧。”
沈月柔一口清粥放进口中, 眼睛却看着桌上的一本册子。
这是苏衍走时留下的,特意交代要她好好看完,说是封后的礼制都详细写在里面了。
不一会, 红珠将沈月柔的发丝都盘在脑后,又簪了个精致的玉饰固定, 这才去请那位立在门外的贤妃。
贤妃进来时, 身后的婢女抱着大大小小的木盒子, 几乎将她自己的半张脸都盖住,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贤妃有些局促,她不好意思的福了福身子, 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才更合适,反倒是身旁的婢女,先是稳稳的行礼, 而后开口道:“娘娘, 我家主子一早前来,是来恭贺娘娘的。”
贤妃这才接上话, 扯着一抹不怎么好看的笑,道:“对对,本宫是来恭贺娘娘封后的。”
沈月柔手指翻了一页小册子, 这才缓缓抬头,道:“多谢贤妃娘娘。”
说完,又对着身后的红珠道:“给贤妃端个木凳来。”
贤妃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不忙,不忙,其实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沈月柔这才淡淡的抬眸,面无表情:“何事?”
“本宫想自请去静云庵清修,为惠妃妹妹祈福。”
贤妃抬起手中的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哦?那倒不必,惠妃娘娘是内伤之症,太医诊治也说只能将养,恐怕再无康复一说了。”
沈月柔低下头,手指又翻动了一页册子。
贤妃含笑点点头,又侧头看看一旁立着的宫婢,宫婢马上道:“娘娘,我家主子本就有心遁入空门,她一心向佛不愿在宫中沾染红尘俗事,也期望能在青灯古佛前为惠妃娘娘祈福抄经,总是我家主子的一番心意,您就成全了她吧。”
沈月柔眸子浸上一层晨光,荡起一圈金色,脸颊上的细细绒毛都在光影里看得清清楚楚,她着那宫婢道:“你倒是机灵,怎么你也陪着你家主子一起去静云庵吗?”
宫婢慌张的闪躲了一下,不再开口。
沈月柔又对身后的红珠道:“给娘娘煮白梅银针茶,再添些昨日内务府新晋的金橘来。”
看着贤妃面前热茶腾起水雾,缭绕与前时,沈月柔再次开口:“娘娘若是真心向佛,便在封后大典之后搬去静云庵吧,封号位份都给姐姐留着,若是厌倦了那青灯古佛,也还可以回宫来。”
贤妃闻言大喜,道:“娘娘所言是真的?那便是极好的。”
说完她就觉得这珑月阁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便赶紧起身,将婢女抱着的礼物一一放在桌案上,道:“这是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沈月柔睨了一眼,道:“既是姐姐心意,便放下吧。”
贤妃赶紧将东西放下,急匆匆的出了殿门。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沈月柔无奈的笑了笑,她没想到贤妃竟有这样的心机,会自请出宫清修,远离宫中俗事,也可暂避锋芒,倒不失为聪明人。
自从贤妃请旨要出宫去静云庵清修后,后宫中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平日里附庸在庄贵妃身后的妃嫔,都是想出宫,当然理由各不相同,有的要为先皇守皇陵,有的要去暖宫养病,还有的干脆说要落发为尼。
沈月柔送走了最后一位来自请离宫的郭婕妤后,神色忧郁的望着迎榻上抱着琉璃盏吃葡萄吃得很开心的廷易,道:“我有那么难相处吗?怎么一个个都要出宫?”
廷易雪白的手指将口中的葡萄皮捏了出来,吐了吐舌头道:“与你无关,这缘由恐怕你要问问我那个不苟言笑的皇帝哥哥了。”
“怎么?是他的旨意吗?”
沈月柔凑过去,捏了一颗滚圆的葡萄放入口中。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了呗。”
沈月柔点点头,想想苏衍那冷冰冰的脸,不禁一笑道:“也许是被你哥哥吓得。”
“那倒是有可能的,我哥哥比起沈家哥哥来,那脾气可差远了。”
沈月柔一只手戳了戳她雪白的脸蛋,道:“要不你给我沈家当媳妇可好?”
廷易扶着额头,眉心的痣与夕阳交相辉映:“好啊,让沈修找我哥提亲吧。”
沈月柔先是一愣,而后便推了她的肩头一下嗤笑道:“愈发厚脸皮了,从前不还会红一红脸嘛?现在可好,脸白的很。”
廷易也浅浅笑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笑容戛然而止,欲言又止。
沈月柔又捏了颗葡萄放进嘴里,看她这副神情问道:“怎么了?”
廷易轻叹口气:“你就不问问廉雪吗?她怎么办?你愿意她继续在宫里待下去?孤独终老?”
沈月柔凑近了些:“其实我倒是有个办法,但可能要委屈廉妹妹,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同意?”
廷易好奇的将耳朵凑近,轻语道:“先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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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沈月柔与廷易二人并排走在青音殿的庭院里,后殿西角的一排宫殿便是廉雪的寝宫,她二人交换了眼神,便走了进去。
廉雪也不知在做什么,直直的靠在床榻的木栏上,眼神迷离涣散。
看见她二人进来,才敛了敛那份心不在焉,起身道:“二位姐姐过来,怎么也不传人提前告知妹妹?”
沈月柔将兜帽摘下,坐在椅凳上,半晌不说话,开口时竟多了几分严肃:“廉妹妹,今日你见了本宫竟也不跪,还以姐妹相称,岂不是坏了宫中规矩?”
廉雪愣在那里,眼神发直,过了许久后才缓缓跪下,刚下张口却听见廷易又说道:
“嗯,这个廉美人确实不守宫规,不如沈娘娘将她贬为宫婢吧。”
沈月柔斟酌一会道:“本宫觉得此言有理,来人呐。”
廉雪就在这种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沈月柔贬成了宫婢,褫夺封号和位份,降为庶人。
这样的消息就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后宫。
大家都不仅为沈月柔的铁血手腕惊愕,从前便是最好的姐妹,也一言不合就贬为了庶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开始庆幸自己尽早请离皇宫是对的。
保住小命最重要。
然而,次日却从曦月殿传来了另一个消息。
皇上为奖励秦敬在北疆的英勇战功,将宫内婢女赐给了他。
这……就巧了。
这宫婢刚好就是昨夜被贬为庶人的廉雪。
于是后宫之人才看清,大概准皇后是把自己的好姐妹送进了心上人的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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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后那日清晨,天还未亮,重樱便捧了个匣子笑盈盈的进来。
“主子,刘公公刚才拿了这个过来,说是皇上专门托了巧匠给你打造的,皇上本想来看看您,可曦月殿政事繁忙,他脱不开身子。”
沈月柔笑道:“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封后大典,他还来做什么,典礼时不就看见了吗?”
檀木匣子里是一对碧玉手镯,莹翠净透,十分好看,沈月柔眉眼弯着,将那手镯拿起待在自己腕子上。
过了今日,便是另一端人生了,重生之后她日日夜夜所做便是能登上后位,如今真的成了事,反倒觉得心中有些空落。
后宫群里的姐妹亦是不舍,虽说从前她们也希望沈月柔尽早封后,自己的魂魄也算是得了机缘可以解脱,但是真到掰着手指数着要离开的日子时,心里多半都是不舍的。
没人愿意在群里说话,沈月柔也不愿。
姐姐们能够重新投生,是件极好的事情,没必要弄得那番伤感。
前世重重仿佛都如过眼云烟,渐渐消散,就连有些痴傻的沈铃儿,她都觉得再也没什么好怨怼了。
沈铃儿昨夜便进了宫,从暖宫之后,她便没了从前的伶俐,眼眸里也是纯净的如清溪一般,单纯的笑,单纯的祝福自己的姐姐。
她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失了一些心智,却得了个如意郎君,此刻也是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或者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生吧。
沈月柔看着她笑起来干干净净的脸,便将过往种种抛之脑后。
她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爱人、身份、地位,从今而后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宫人已经候在门外,见她起了身子,便赶紧进屋伺候她洗漱。
今日为她梳妆的都是宫中的女官,按照皇后的规制将她的头发梳成流云髻,又用金饰固定,发髻盘好之后,女官为她换上了皇后的礼服--深青色的翟衣。
华美的礼服将沈月柔整个人都衬的极美,又不失端正的高贵气质,繁杂的礼服穿戴完毕后,女官才将那顶富丽堂皇璀璨耀眼的九龙四凤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吉时已到,珑月阁外礼乐喧天,册封使款款而来。
沈月柔站在珑月阁庭院之中,等待册封使进入殿门后,便跪下宣听封后的懿旨。
宣读完毕后,就是接过象征着皇后身份的玉玺和金册。在等着册封使又将祖制皇后典仪宣读一遍后才能坐上轿辇,与皇上一同在礼成宫拜祭先祖。
苏衍也是一身皇上盛装礼服,立在礼成宫前迎接她,他笑意绵绵,伸手将沈月柔搀下轿辇。
二人站在礼成宫外,初次相见的种种过往像是一出戏,在他们眼前浮现而过。
拜祭结束,又是回到曦月殿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当一切都结束时,已然日上三竿,接近正午。
苏衍牵着沈月柔的手回到沉香阁,看着里面一应规制全是按照皇后的制式来置办的,苏衍才点点头,将自己的美娇娘横抱在怀里,放在迎榻之上。
沈月柔将沉重的凤冠摘下,略显疲惫的靠在榻上,手指不自觉的搭在了已经有些微凸的小腹上。
苏衍俯着身子凑近她的小腹,将耳朵在小腹上听着:“孩子有动静了吗?踢你没有?”
像是听到父亲的声音一般,腹内胎儿动了动,极轻,却被沈月柔捕捉到了。
她笑意盈盈道:“动了,他在应和父皇呢。”
苏衍眉眼弯着,笑得合不拢嘴又把嘴凑过去,柔声道:“孩子,你要乖乖的,不许折腾你的母后,否则出来后,父皇定饶不了你。”
说完,还补充一句:
“打你屁屁!”
沈月柔掩面笑着,望向窗外那株新栽的梅树,道:“皇上,月柔喜欢梅。”
苏衍直起身子,也看看窗外,半晌拉住她的手,突然问道:“入宫,后悔过吗?”
沈月柔回过头,望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间,紧紧相扣,一字一句道:
“入宫,是我此生最最美好的决定,一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