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汉武秦皇,都是宋祖唐宗。
对自己而言,没有东西,比谢家和百姓重要。
第89章
当天晚上, 谢棠回到桥松院的时候。就见到孔令华穿着一件烟青色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柔顺丝滑,被青色玉簪绾着。
孔令华坐在拔步床上, 笑着看向他, 温声道:“回来了。”要起来为他宽衣。
谢棠忽然心里很柔软, 很温暖。他忽然间想,只有家,才是他最后一片港湾。
“我回来了。”他不知道他这时的表情有多温柔。
他低声道:“华儿, 我身上凉。你不要起来,就躺在那儿就行了。我去沐浴。”
孔令华也不挣扎, 又躺了回去。对他道:“最左面的柜子里放了一件我新给你做的一件中衣。你今儿晚上穿那个吧。”
谢棠笑道:“好。”
谢棠洗完澡回来的时候,
孔令华抬头道:“过来吧, 被子都用汤婆子给你暖过了。”
谢棠穿着雪白的宋锦中衣,头发已经擦干。躺到床上后十分老实地交代道:“今天我和李梦弼去了教坊司。”
孔令华心头一紧。却见谢棠施施然笑道:“他骗我去的,这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我和他说了我绝不会在那种地方过夜的。”
——这是在暗示他绝不会狎妓了。
孔令华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只听谢棠又道:“以后我要是逼不得已去了那种地方应酬,我回来一定会和你说的。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也会尽力成长起来, 让任何人都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不邀请我去。”
他看着孔令华清澈的眼, 温声道:“你放心。”
孔令华看着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谢棠也任由她摸着,只是到了她要把手拿走的时候一把把人拉到了怀里。
孔令华心跳地很快, 她道:“你既让我信了你, 就不要骗我。”
谢棠道:“我这个人, 最是重誓守信。”
新帝登基后的第二年,改元正德。
上衙这些天,谢棠亲眼见到了正德帝的顽劣。
光是在大朝会上睡着就有过三回。送到户部他手上的折子里面有四本是由不认识的笔迹批复的。批复下来的东西狗屁不通,把他气了个仰倒。
据平允安说, 这笔迹正是刘瑾和谷大用的字迹。在他回京之前就有好几本这样的折子送到户部来,还是韩文老大人驳了,送到了御前重新批复。
谢棠摩挲着腰间的荷包,荷包里装着先帝赠与的令牌。
想到那几封责令他加赋税加徭役的批复折子,心头就像是有一把邪火在烧。
他突然起身,拎着折子就往禁宫里走。等到平允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人都没影了。
平允安担心谢棠在冲动之下做出来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忙去找韩文和内阁当值的老大人。
谢棠抱着折子走到了宫门,门口的禁卫拦住了他。
谢棠直接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先帝的玉令,冷声道:“先帝玉令在此,先帝允我内宫行走的特权。还请两位放行。”
那两个禁卫见到玉令并确认那玉令是真的后,忙下跪行礼。然后放行让谢棠过去。谢棠竟是如此闯到了谨身殿。
谨身殿的大门紧闭,外面守着一堆宦者宫人。见到谢棠这个外臣,都很惊慌。谢棠道:“臣谢伯安前来叩见陛下,还请几位通传。”
那几人中有胆子格外大的尖声质问道:“陛下没有通传,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棠冷声道:“几位公公和姑姑是通传还是不通传?!”
刚刚说话的那人道:“当然是不通传!还不快把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谢棠拿着他的玉令,冷声道:“谁敢动我?!”
那玉令在先帝朝时时先帝的爱物,基本上整个皇城的人都认识这块玉令。这块玉令在明宫相当于如朕亲临。
谢棠如入无人之境地进了谨身殿,一进殿门就听到女子娇笑的声音。
谢棠往里走,只见殿内摆了一堆宫外的摆设。但一看就不是十分正经。竟然还有牌九和马吊。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貌美的宫人穿着轻薄的纱衣,装作卖酒女郎。而皇帝和那几个得意中官穿着外面富家子弟平日里穿的直身和四方平定巾在四处嬉戏,作讨价还价状。
皇帝甚至抱着那个卖酒女郎让那个女郎给他喂酒。这屋子里的人游乐地太恣意,再加上谢棠脚步轻。竟然没有一个人感受到有人来。
谢棠一股血冲到脑袋上,眼前发黑。他抱着奏折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声对着抛下卖酒女郎去摇骰子的皇帝道:“陛下。”
朱厚照有些不可思议地把头转了回去,只见谢棠脸色严肃地站在那里,抱着一堆奏折。
朱厚照脑袋“嗡”地一声,手上的赌具“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胆!”刘瑾尖声道。“谁准你这外臣私闯宫帷。还不快把他给陛下拿下。”
刘瑾说完立刻有小黄门上去要拿住谢棠。只见谢棠拿着一块白玉做的东西,因被他的拳头紧紧包裹着看不清形状。
那几个小黄门刚要碰到谢棠的衣角,就听到朱厚照喊道:“你们几个给朕住手!”
几个小黄门被皇帝的怒喊吓得停了手。谢棠颇有些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本来想让他们动手然后以冒犯御赐之物的罪名把他们拿下的,可惜了。
“夫子。”朱厚照有些心虚地低声道。
谢棠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面前荒淫的一幕一样。行礼道:“吾皇万岁长宁。”
朱厚照上前把人扶起来,却见对方手里抱着一堆折子。
想到这折子不是自己批的,朱厚照更加不安。却听年轻的官员站在自己面前道:“臣有急事前来,故没有等陛下的宣召就来了。”
然后他锐利的眼神看向刘瑾:“臣自然没有私闯宫帷。”他展开自己紧紧攥着的手,让众人都看到了那枚玉令。“此乃先帝赐予臣的玉令,让臣可以在禁中行走。”
张永见谢棠来了后皇帝的表情变化,知道皇帝对这位小谢大人和其他大人是不同的。立刻让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谨身殿伺候的人手脚都麻利,等到谢棠和朱厚照说折子的事情的时候,那些东西都已经撤没了。但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子脂粉味和甜腻的香气。和先帝时沉静的龙涎香或是沉香完全不同。
谢棠打开折子,不问为何皇帝不自己批复折子,也不问是谁批的。他知道那没有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这位皇帝收回成命。
他只是问道:“陛下,先帝为了天下庶民,说过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折子上为何要批复加赋税、徭役?”
“且不说为政以德,只说孝顺纲常。民间百姓尚有三年不改父志的说法。如今先帝尸骨未寒、改革未成。且因航海之利,国库与内库都充盈,陛下为何急着添加赋税?还一下子整整加了一成这么多?”
朱厚照也懵了,他明明说过,让这些太监按照内阁阁老的建议批的,怎么会变?
刘瑾被谢棠问皇帝的一句句话吓得心惊肉跳。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直往外淌。对皇帝哭哭啼啼地道:“陛下,这折子是您让奴婢批的。奴婢也是为了陛下好呀,陛下想要盖新的宫殿、打新的首饰玩器。奴婢怕陛下的银子不够才那么写的。陛下,奴婢一直伺候陛下。哪里知道什么朝政?奴婢错了,谢大人要打要骂,只管把奴婢千刀万剐好了。一切都不干陛下的事,都是奴婢肆意妄为。”
谢棠听到这话,冷冷地看着刘瑾。
这位刘公公的话术,着实是高明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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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谢棠不管刘瑾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他知道正德帝年幼, 被先帝养的不知世事。因此他也不和刘瑾争辩,也不去和正德帝讲那些大道理。
他只是直接告诉皇帝:“陛下,您要建宫殿, 这没什么可说的。一些言官说的话臣也觉得过分, 平常百姓家还有建造新房的, 没道理天家都不能建。但是,陛下, 这钱是国库出, 还是内库出?若是国库出完了这笔建宫殿的钱, 没银子了。遇到灾年怎么办?遇到战争怎么办?”
“陛下总不能让朝廷没有赈灾的银子, 也不能让军队断了军饷。百姓吃不饱饭要饿死就会谋反, 军队吃不饱就去打仗会引起哗变。臣为天下百姓,为先帝恳请陛下,告诉臣,臣该怎么办?”
“增加赋税百姓动荡。若是不增加,陛下用光了银子, 军队饷银、朝廷俸禄、修路修河的钱从哪里来?”
朱厚照道:“那就从内库出。”
谢棠道:“陛下有这份心, 自然是好的。可是陛下,建造宫殿不是打个金银簪子雕个玉瓶玉饰般的小事。没有几十万两的银子打不住的, 陛下若是用光了内库的银子, 如何给两宫太后最优渥的生活?到了最后还是要归到增加赋税上来。”
谢棠柔声道:“陛下, 张养浩写《山坡羊》。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寻常人家也有和两宫太后一样年纪的祖母和母亲。一旦增加税收,江南富庶之地还勉强可以承受。但对北疆苦寒之地的百姓而言,这简直就是在要他们祖母和母亲的命。”
“臣恳请陛下,为天下计, 收回成命。”
朱厚照看着桌子上的奏折和地上跪着的刘瑾,陷入了两难之境。
一面是忠心耿耿的臣子,自己的救命恩人。另一面是同样忠心耿耿的伴伴,从小到大地伺候自己。
真是令他难以抉择。
忽然,父皇的话在自己耳边响起。
“谢伯安家里有良田千顷,有丝绸庄子的出息。朕又因他的功劳赏了他几条出海航船的票子。他们家过的富裕。谢伯安也不是贪图财货之人。父皇观察了许久,谢伯安是真的想做事情的。朕把他安排在户部,就是想让他替你把钱袋子守住了。”
“这个国家你什么都能没有,只有军队和钱粮,绝对不能缺。杨介夫和谢伯安是朕给你留下的人,这两个人的恩,还要由你来施。”
“等到几位老阁老和尚书们致仕后,你就让杨介夫做吏部天官,谢伯安做户部尚书。户部的事情,谢伯安说的只要于国家有利,你就答应。你记得,绝对不能把你两个舅舅,你未来的宠妃还有宫里的太监推荐的人送到户部和三大营里。要不然朕在地底下都不会安息。”
朱厚照还在沉思,只听谢棠道:“陛下若是想修建宫殿,也不是不可以。等到下次出海的船队回来后,臣派户部里算账极好的员外郎来给陛下算好宫里开销需要多少银子。留下足够的内库库银以供宫里开销。多出来的全都可以用来给陛下建宫殿。”
朱厚照回过神来,对谢棠道:“都听夫子的。”
谢棠道:“多谢陛下。”说完后,他道:“陛下还是要爱惜己身,莫要忘了天子的担当。”
离开的时候,送谢棠离开的是张永。
谢棠和张永走到离谨身殿远了一些的地方后,忽然道:“德延,你是想做怀大伴,还是王振。”
张永被他的话吓得一哆嗦,先不论是非忠奸。怀恩和王振都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为内相。
谢棠道:“我和我的父祖们都不同。他们是文官清流,看不起太监内侍。但是我不一样,我看谁都是一样的。尘归尘,土归土。百年后我们都是大地下的一粒沙。”
他的话很不客气,文官看不起太监都是藏在眼神里,写在奏折上的。从没有人会直接当着太监的面说出来。而谢棠就这么说了,但张永却觉得坦荡,不觉得生气。
“我知道你有野心,也想名留青史,而不是遗臭万年。”
他忽然看向张永的眼睛:“德延,我想和你说的是,你和刘瑾混在一起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能让你们被称为张让和赵忠第二。”
“我愿意给你留一条后路,也会让一些明面上不是我门下的御史为你说话。”
“作为回报,我需要你派着小黄门时刻看着刘瑾的行为。若是他诋毁我,都要麻烦你周旋。除此之外,还要麻烦德延兄帮我劝告陛下。我不想让我的户部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乱七八糟的人。作为报酬,他年我家出海,会带上德延兄的货物。”
“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张路引和户籍。在江南有一座庄子,两家铺子都在这个户籍的主人名下。若是他日有所动荡,我保德政兄了无死伤。”
“除此之外,京郊二十里有一座庄子,那庄子庄头的媳妇娘家也姓张,乳名叫做巧儿。”
张永心神俱震,问道:“她是谁?”
谢棠道:“她是成化八年被卖到谢家的小丫鬟。后来做了我祖母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祖母喜欢她,风风光光地把她嫁给了我家当时在城南最好的一座庄子里的管事。后来祖父考中进士后授官,谢家全家进京。张巧儿就成了京郊谢家庄子的总管事娘子。”
全都对上了,阿妹也是成化八年被卖了的!
“我听洪管事说,巧娘子嫁给他后,说过她被卖之前家里对她最好的就是二哥。巧娘子的二哥乳名叫做小老虎,背上有一块月牙胎记。”
张永狠狠地闭上了眼睛,道:“我答应你。”
谢棠笑道:“巧娘子今年生了一个小儿子,我亲自给那孩子取了名字,叫做张怀。跟巧娘子姓,养在了谢家。以后会在谢家附学,成为我长子平哥儿的同窗,同时也是平哥儿最好的助手。未来如果他出息,我会送他一场青云平步、满堂富贵。”
谢棠第一次见到张永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直到两年前巧娘子和洪管事来给徐氏磕头,他才发现洪峰家的这位被称为巧娘的管事媳妇和张永长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问了几句话后他更加肯定他们两个可能有关系。不知道打探了多久才得到证据证明他猜测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