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去了,杨一清只是抬起眼看了他们这边儿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属官和王林过了一会儿终于回来了,那属官手上端着一个四层的红木雕花的食盒。谢棠走过去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盘菱角,一盘瓜,一盘松子,一盘葡萄。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壶清爽甜汤。
谢棠笑了笑,然后拿出一锭银子给那个八品的小吏。小吏帮他做事,本就是为了讨好他,哪里会收这银子。谢棠却道:“夜深风露重,让你跑这么远,我心不安。拿着吧。也不是多少银钱。”
这些底层小吏在皇城官衙里面,就是最底层的尘埃。谢棠让他们帮忙做事,多会送出银钱。也是为了让这些位于清苦职位上面的小吏日子过得容易些的缘故。因此他在这些小吏之中名声极好,都说他是一个极大的好人。
谢棠喝了一口甜汤。然后对王林指了指那盘菱角:“这个你拿过去和同僚们分了吧。”王林道:“这是尊夫人的美意,下官受之有愧。”
谢棠道:“都是同朝为官,为天子和百姓办事。有什么好愧疚的。”然后叫住了那个小吏:“你把这松子拿去分了。这个个数多,够你们分的。”
王林和那小吏最后只好接了,道谢后各自离去。谢棠捻起一块瓜咬了一口,就听到杨一清冷笑道:“真是惯会收买人心。”
谢棠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瓜,吃完了后才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然后道:“人心最难测。杨大人,您和仇钺仇将军的关系,才是真的密切。”
又给官职又给官位的,可不是比我这一盘菱角和一盘松子比得上的。
杨一清听到仇钺的名字,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他和仇钺是盟友,曾经给过对方许多支持。如今回京,刚刚摆了谢伯安一道。就听到谢伯安登了仇钺府上大门的消息,又怎么能够不气。
要说起来,当初李东阳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杨一清和谢棠的关系虽然还是很冷淡的,但是好歹面子上面的关系还能维持得住。但是自从杨一清挖了谢棠的墙角之后,双方的关系就恶化了。
尤其是在仇钺摇摆不定的时候。
当天晚上,他们都在文渊阁里的值房之内睡下。这值房虽然不大,但是谢棠却布置地极为精心。屋子进去便见到一扇大屏风,上面是巧手绣娘绣的是米襄阳的《烟雨图》。穿过屏风,唯有一桌一椅一床。那床上面笼了银红色的帐子,是织金纱制成的。绣了玄鸟的图腾。床上是秋香色的被褥和枕头。桌上放置了一盏琉璃灯,一方极好的端砚。羊毫笔被挂在了紫檀木的笔架之上。又有一樽绯色的汝窑大罐放在桌上一角,里面装满了谢棠的残废诗稿。
他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展开了那藏在了装甜汤的小壶的夹层之中的纸条。笑了一声。
令华常在他值班的日子里面,在宵禁还没开始的时候派人给他送来夜宵。因他平素不大喜欢甜汤,正在疑惑为何令华今天给自己动了一壶甜汤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壶上的那朵小小梅花。
而要不是看到壶上的那一朵梅花,他还真的不会知道,这位刚刚帮他拿东西的小吏,居然是祖父曾经留下的人手。
这人,分明是祖父在宫中安插的那个细作的下线!
第167章
无论怎么把消息送出皇城, 终究会留下行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把消息传给他,真是几位巧妙的心思。就连他都不禁拍案叫绝。
他看着纸条上的名字,思量了许久, 然后把纸条烧了。从窗子看向天上的皎皎明月,他竟是有些走神。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谢棠想,如今他和阳明贤兄, 可不就是遇到逆旅了吗?
有人要阻他们的路了。
江彬, 苏泉。
这苏泉, 便是杨一清的门人。对杨一清忠心耿耿, 一心无二。
当初他在宣府退敌。张鹤龄和张延龄就想给他一个爵位。看似好心, 实则捧杀。就是要绝了他们谢家的内阁之路, 来报复他的祖父谢迁。
如今杨一清打得自然是同样的主意。王阳明虽然才刚刚升到三品, 看起来和内阁毫无相关。但实则他年纪轻轻未到不惑, 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他是余姚人,从王华的时候就和谢家是政治盟友。是杨一清不喜和忌惮的江南派系。而且王阳明还有着很大的军功,又是两榜进士的出身。不出意外的话,再熬个几年,靠着谢家的势力和王华留给他的人脉, 也不是没有入阁的可能。
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谋划, 无非是在守仁兄的官职任命下来之后再去挑动陛下给王阳明封侯的念头。因为官职已经升了,所以爵位自然不能定地过高。一等将军?不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方。说不定他们会让御史上书,给阳明封赏一个名头好听的三等伯。但是那爵位一定是个流爵。最后让阳明守着一个不值钱的还传不了后代的破烂爵位就算了。
好一个如意算盘!
用这么小的一个代价,换来的却是阳明不能入阁的结果。多么好的打算,多么精妙的算计!不但在皇帝哪里表明了他们对前线战士的关心和深明大义,还让他们折损了一员大将。
不愧是杨一清!
呵, 不是要封爵吗?那就封吧,好好地封。就是小心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谢棠躺到了床上,嗅着床边放着的一个香囊的香气,安然入睡。
大朝会,果然有御史上书请求陛下封赏大军。又道王守仁首功,当封赏爵位。
很快,又有人出列道,这不合规矩,况且王大人已经破格升迁,又怎么能够封赏世袭罔替的爵位。
杨廷和勾起了一抹隐秘的笑意。杨一清所作所为它并非是全然不知,但是他又有什么一曲去把这些告诉谢伯安?
除了杨一清事先安排好的出来反驳不合规矩的人以外,还有许多朝廷的中立官员,也出来纷纷道不合规矩。文臣的地位比武官尊崇,这是大明官场的惯例。他们心里是对通过武事飞速升迁是十分反对的。
蒋冕其实也十分同意这个观点。除此之外,他也担心江南势力增长过快会让他们这些本来属于湖广的官员在谢棠的党派中的话语权减弱。他刚要出列附和,就看到了谢棠的脸上浮现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在志在必得什么?蒋冕心想。爵位?如果一开始还没有感觉出来什么,现在他已经嗅到了一抹阴谋的味道。在现在的情况之下,他谢棠不应该是十分被动吗?为什么会志在必得?
这一迟疑,就让他收回了脚步。也让他最终的选择变成了站在谢棠这边儿。
杨一清还没有出列的时候,许多御史出列纷纷激动地讲道将军忠骨无人问,讲着马革裹尸和风刀霜雨的凄苦。又道,若是这些守卫国家和平,山河稳定的忠臣尚且不能重赏,难道要去赏小人吗?
谢棠直接出列,丝毫不避讳地给王阳明站台:“守仁是伯安的同乡,又是伯安家长辈的同年。是伯安的好友,也是伯安家的世交。伯安本来是要避嫌的。但是举贤不避亲,所以伯安不得不在这里说上几句。”
“当年守仁已经是六品主事,若是没有逆瑾之时,便是熬资历,熬了这么多年做兵部的右侍郎也并无不可。”
“守仁通晓武事,尤擅《尉缭子》和《孙子》两本兵书。勤于王事,一心为国。如何当不得厚赏?”
“朝廷有负于守仁,而非守仁有负于朝廷。逆瑾蒙蔽陛下,构造罗织守仁罪名。后来逆瑾伏诛,守仁去做七品的庐陵知县。可有丝毫怨怼?如今如此大功,又为何不能得到重赏?”
他这话可谓是十分露骨,就差把偏袒这两个字写在脸上。偏偏他说的还算是有理有据,整个人还是一副正直坦荡的模样。
谢棠话音刚刚停下,梁储立刻出列道:“臣附议。”
朱麟和郭登和谢棠私交都是好极,尤其是朱麟如今和王阳明之间又有极好的私交。这样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的事情,去帮帮忙落得一份人情,岂不美哉。
最出人意料的是,杨廷和的学生,内阁阁老任芳。出列附议了谢棠的话。还说王阳明是英杰,是李太白所说的“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中的那个侠骨。
杨廷和心中一诧,自己的学生,怎么会为谢伯安说话?
他看向了任芳,却见任芳自己把头低了下去。
任芳是寒门出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这孩子一向忠心诚恳,待他如父。不可能做出来背叛自己的事情。
那如今的情况是为了什么?
任芳看到老师在看自己,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他不敢去看老师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是三天前,谢伯安在深夜来到了他府上。
那一日,谢伯安穿着灰色的斗篷。帽子遮住了脸。低声对他道:“任大人,我需要您帮我做一件事。”
任芳是杨廷和的铁杆,他自然是不可能倒向谢棠。因此一听到这话,他立刻十分激动地打断谢棠:“谢大人,任某永远不会背叛老师!”
谢棠笑了。
他道:“谢某何时说过要让大人背叛首辅大人了,谢某只是想让大人在过几日的早朝时帮谢某说上几句话。”
“和首辅大人没有丝毫的利益关系。陛下起了给守仁封爵的念头,我要让这份爵位落到实处。”
“我对付的是杨一清。”
“任大人,你的儿子收受了松江知府的贿赂,总共五万雪花银。只要你现在点了头,这件事情就不会有除了松江知府,令公子,您和谢某之外的人知道。”
任芳如今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疼的如珠似宝,他又怎么可能会不顾儿子的性命?
因此他看着对方那在隐藏在兜帽之下被烛光笼罩后若隐若现的下巴线条,艰涩地说了一句:“好,我答应你。”
第168章
任芳表示了支持, 他的好友等人自然也是附和。杨廷和看到自己的学生支持,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愿出去打任芳的脸。因此他也不去浑水摸鱼,只是在那里作壁上观。杨廷和的党羽见此, 也是作壁上观状。而御史台里不同派系的人吵个不停,谢门和武将对此竟是心照不宣地形成了统一的观点, 要支持王守仁上位。
谢门之人是为了让他们江南的人登上更高的位置,增加他们这一派系的实力。同时和杨一清打擂台。而武将却是在表示——有战功必须有厚赏, 他们是通过这件事来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
如此一来, 杨一清提前安排的人竟是没有他们这股人的势力大了。蒋冕见此, 也出来表态:“臣亦附议。”杨廷和的人都支持了谢伯安, 他这个做师兄的要是不给他面子, 可就不是谨慎的问题, 而是结仇的问题了。
如今内阁支持已经达到了半数以上, 谢棠, 梁储,蒋冕,任芳。情势对谢棠十分有利。而朱厚照心中也是倾向于厚赏。
毕竟还有杜锦城的帮忙。
朱厚照在被杨一清的人鼓动起了封爵之意后,杜锦城就觉得有些不对。从戏园子里面听到了那折子熟悉的苏州戏,回去之后用苏州码子解了之后, 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让陛下坚定封爵之意。
杜锦城会完成所有谢棠想让他帮忙做的事情。因为没有谢棠, 没就没有杜锦城。
杜锦城不是杜审言之后,所有的风流蕴藉都是谢棠为他编出来的。
他实际上,是张士诚的后代。
没错,就是那个和太|祖皇帝抢天下的张周皇帝张九四,出生于泰州白驹场的私盐贩子张士诚。张士诚死后,他后代的一支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带着当年卷携出来的金银, 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小地主。
他流浪在这个太平世间,祖宗世代都安分守己。没人知道他是张士诚的后代,但是他老实的父亲却因为没有把自家的土地让给想修一个跑马场的国舅爷而被打死。多么可恨!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母亲早逝,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杀死他父亲的人,就是他现在侍奉的这位君主的舅舅,张鹤龄。
父亲去世后,他被当官的舅老爷收养。舅老爷吞没了他家的财产,对他非打即骂,说他家得罪了权贵,是个扫把星。
后来舅老爷因贪污获罪,全家被发卖。他因为被养在舅老爷家里,也遭受牵连。当时把他买走的,就是谢伯安。
谢棠问他:“你愿不愿意换一种活法?”
杜锦城至今还记得那一日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愿。”
从此,张一经便是死去,活下来的只有杜锦城一人。
朱厚照自然是记得杜锦城对他说的那些话。国朝日安,能干的将领并不是很多。王守仁经世之才,现在封他,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施恩。让他在来日削藩之时出力。
对了,削藩。
他一定要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藩王。而到那个时候,他需要王阳明为他打仗。因此不能寒了为他打仗的人的心。
“封王守仁为新安县子。”朱厚照倚在龙椅上,直接道:“世袭罔替,国朝不亏待有功之臣。”
杨一清的人还没有出来反驳,谢棠直接出列朗声道:“陛下圣明。”
谢门之人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一起出列道:“陛下圣明。”
声音韵律整整齐齐,喊得山响。那些心脏不大好的老先生直接被吓了一跳。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这是一个阴谋!
他们喊了陛下圣明,又是这么大的阵势。要是他们反驳,岂不是在说他们认为陛下不圣明?
可以这么认为,但是不能这么说话。
怎么想都可以,私下里怎么说也都可以。甚至给陛下上书的时候的都可以这么说。但是在陛下提出了一个让很多大臣都满意的建议之后,他们不能说出反对来。
那是在打皇帝的脸。
杨一清脸色如常,杨廷和的笑容充满诡秘。而谢棠则是浅淡的笑。王守仁则是跪下山呼万岁,直接谢了恩。
这爵位,就这么直接定下来了。
下朝后,谢棠和王守仁,平允安以及徐青砚一起往外走。路上便是遇到了杨廷和。
杨廷和对王守仁道:“恭喜王大人了。”
王守仁笑着执晚辈礼:“多谢首辅大人。”
谢棠笑着恭维杨廷和今日看起来愈发精神矍铄,杨廷和道:“要是任芳能有你一半会说话会办事,我这个老头子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