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简单。真正要投入使用,还需要一轮又一轮的实验和改进。这里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安妮拍了拍手中的册子。
杜丽探过身望去,这是伯格莱姆先生此前给银行递交过的材料。
“史密斯先生居然把这个材料交给了您?”杜丽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安妮“嘶”了一声,赶紧伸手抢救了自己的头发——她可不想现在就秃头了!
杜丽连连道歉。
安妮摆了摆手:“多亏了劳伦斯表哥的帮忙。”
安妮并没有出面,她仍然在犹豫。
路易斯伯爵赠与她的那笔钱要如何流通,全部在史密斯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并不能像之前那样干脆重新以“里希特先生”的名字开户投资一般简单。以“德·包尔小姐”的名字投资,她必须和史密斯先生签一个保密协约。
一个年轻小姐竟然投资一家蒸汽机改良工作室、也许此后还要投资生产!
安妮已经能预想这消息有多劲爆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种种批判和责难,说不定还会有人出面阻止,要她什么也干不成。
“你和伯格莱姆先生有没有约定见面的时间?”安妮问道。
杜丽摇了摇头:“没有,我不确定您什么时候有空见他。我留了一处邮箱地址,要他如果有意接受您的投资,就写信投到那儿去,明天我会去看看。”顿了顿,杜丽又补充道:“我认为他一定会接受的,从咖啡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态动作都十分迫切。”
安妮并不意外。
“你去休息吧,明天我们一整天都会很忙。那个男孩——替我们给布朗先生送信的那个,他叫什么?”
“小古力,如您吩咐,我找了一个在工厂区附近过活的流浪儿,他是那片的小霸主。”
对伦敦的工厂区最熟悉、也最不起眼的当属流浪儿。只需要小小的一笔钱——对于安妮来说不痛不痒,但却足够他吃上一个月的白面包——再加上杜丽天生对孩子们的亲和力,安妮就能笼络住伦敦巨大的阴影处最“可靠”的帮手。
安妮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在信封上写了收件人后,递给了杜丽。
“又是……等等?这封信是给小古力的?不是布朗先生?”杜丽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然呢?”安妮耸了耸肩膀,接着站起了身,捧着从银行带回的厚厚册子往四柱床走去,“不着急,明天见了伯格莱姆先生后你再去找他。”
杜丽挠了挠头,没有继续追问,行了礼后离开了安妮的卧室。
安妮躺在床上,借着烛光看完了整打资料时,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安妮慢慢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时,脑子里还在盘旋着册子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像……那都是她不太能看懂的东西,伯格莱姆先生把所有的失败和进度都如实地描述了出来,交给了史密斯先生。或许正是他这样的认真,让史密斯先生再三破例,出面担保,把钱借给了他。
安妮强迫自己记个大概,明白了这个投资其实是半个无底洞。
说起来“只”需要一艘船来进行改造,加上蒸汽发动机和煤仓,可是万一运行失败了,轻则重新开始,重则整艘木船都要遭殃、燃烧殆尽。
而且,船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买到的?
安妮不仅有钱,还多到花不出去。可是那些船厂向来暴利,当然也不缺钱。安妮就算想拿钱砸开那扇大门,都找不到门在哪儿。
安妮又打了一个哈欠,船啊……
一个姓氏忽然从她的脑海里闪过。
那两位打断了布里奇沃特公爵府的茶话会的、年轻的爱杰顿先生似乎共同监管着一家船厂?
第37章
工厂区的酒馆在白天总是没什么生意, 上完夜班的工人三三两两地或躺或坐,吞云吐雾、灌着劣质酒精。
伯格莱姆先生一走进这个酒馆就被烟味呛得打了个喷嚏,他紧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朝屋内走去——如果不是他站在门口对着门派和信校对了三遍, “里希特先生”明确指定了这个地点见面,他一定会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要谈的可不是几英镑的小生意。
伯格莱姆先生扭身避开了一个直直往他身上撞的醉酒工人, 在东倒西歪的酒桌中朝最里面的吧台走去。屋子里不算明亮, 只有窗边的两张小桌沐浴在阳光的照耀下。
吧台前只站了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儿在擦拭着酒杯。
伯格莱姆先生四下看了几眼,都没有看到疑似是店主的人,只好对面前唯一一个看上去对这里负责的男孩说:“我和人约了在这里见面。”
男孩儿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歪了歪脑袋, 好似再问他要证明。
伯格莱姆先生见状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递了过去。
男孩没有接过, 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接着扔下了手中的毛巾,从吧台背后绕出, 朝屋内走去。伯格莱姆先生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有动。
男孩停下了脚步, 斜了他一眼,不耐烦中又带着一丝不屑。
伯格莱姆被一个男孩用这样地眼神瞥了以后, 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跟了上去。他哪里知道这男孩是要他跟上去里屋的意思?他还以为里希特先生会在大厅里的窗边阳光下留个好位置呢!
里屋果然如他所想, 没有阳光的照射, 处处透露着工厂区惯常的灰沉阴暗的氛围。这里似乎只是酒吧的一个小小仓库,货架上堆着麻袋装的面粉和酒桶。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麦芽香气。在最里面有一张废弃的单人小床,床上一半的空间堆着脏兮兮的麻袋,另一半的空间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
“小古力, 谢谢你。”一个年轻的男孩声音从斗篷底下传来。
伯格莱姆先生吓得一哆嗦,脑子里划过了种种可怕的哥特故事,它们的共同点是,主人公是黑色城堡和孤儿院里的诡异男孩。
小古力还是没有说话,他从墙角端来了一张板凳,放在了斗篷人的面前。接着拽着伯格莱姆先生,让他在凳子上坐下。伯格莱姆先生被拽得懵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小古力已经离开了。而他也正坐在斗篷男孩的面前,规矩地如同一个学生。
“……您是里希特先生的什么人?”伯格莱姆先生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问道。
斗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哝的笑声:“我就是里希特。”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孩子。我要谈的是一笔大生意,不是你们的经营游戏。”伯格莱姆先生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怒意,“你们这么装神弄鬼的,是在捉弄我吗?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您只是想拿我开玩笑的话,大可不必!这个时间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必如继续去银行祈求史密斯先生给你贷款?还是去各大船厂卖脸碰运气?”里希特先生音调上扬,颇有些不怀好意。
伯格莱姆先生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总比在这里被人捉弄的好。”
“伯格莱姆先生,被他们捉弄可讨不到巧,您还不如寄希望于我。”
里希特先生从斗篷里伸出了手,拿出了一打厚厚的材料伸到了伯格莱姆先生的眼前。伯格莱姆先生被他手指上带着点红宝石戒指吸引住了目光,那红宝石即便在这样阴沉的环境里也散发着幽幽的红光,纯金的底托在它的衬托下都显得逊色了。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绅士能戴得起的贵重货色。伯格莱姆先生即便不识货,也忍不住吞了屯口水。
很快,他的视线移到了那打厚厚的材料上——这不就是他曾经递交给银行的东西吗!?
伯格莱姆先生震惊地等着黑色的斗篷,希望能从斗篷上看到里面人的面容、能看请他的身份。
这人竟然能从银行那里取得他的资料?他难道是史密斯先生的朋友?他究竟是什么人?
“我已经看了你的材料。你在里面已经详细地介绍过你的改进思路和成果,我既然今天约您见面,就是对您的技术十分信任了。是的,我不想跟您虚与委蛇,我愿意给你的工作室投资。”
“想给我投资的人并不少。”伯格莱姆先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您既然了解了我的成果,一定知道,我并不是缺少改良的技术能力。只要我想卖掉这个专利,随时都可以办成,那些船厂都排着队想拿下改良帆船的技术。”
“可是您并不想卖掉,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里希特先生直指核心。
伯格莱姆先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没错,他不愿意把这项技术卖掉,所以处心积虑地、艰难地拉投资。按照这行业一贯的做法,大船厂都养着自己的工作室,将技术彻底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那些工程师、技术员呢?他们拿着最基本的工资,即便他们的研究成果给船厂带来了十万百万英镑的收入,船厂也最多只给他们多发一笔奖金而已。
他曾经也简单地满足于那样简单、淳朴的生活,满足于自己的技术应用在船上。只看着轮船在港口扬帆起航,伯格莱姆先生心中就被幸福塞得满满当当。
事情的改变不在于他忽然变得贪心,而在于……他见到了诸多丑恶。
他的老师在格里夫船厂兢兢业业,只拿着最基本的薪水,日子过得清贫而安逸。他的研究成果产生的利润让格里夫船厂的规模扩大了一倍。
直到有一天,病魔找上了他。
伯格莱姆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赠给了老师,带他一起去找最好的医生。当医生无奈地告诉他们,这个病只能慢慢地养着、拖着,无法痊愈时,师徒二人最后的一个便士已经花完。
伯格莱姆将老师当成了父亲,他去恳求格里夫先生,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借些救命钱。在那个雨夜,他带回的只有一纸解聘书。
他最后看到格里夫的背影,是在一个“俱乐部”的门口,“夜莺”们挤在他左右,摇摇晃晃。
那一夜,老师关紧了门窗,在炭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伯格莱姆在老师的墓前发誓,再也不会向任何船厂效劳、再也不会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慷慨地交给那些吸血鬼,哪怕艰难之至。
“伯格莱姆先生,伯格莱姆先生?”里希特先生的声音犹如来自远方的呐喊,将他从黑暗的回忆中唤醒。
里希特先生起身,将那堆材料放在了之前坐着的位置,缓缓走到了巴掌大的通风口下,这儿也是这个屋子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我没有开办船厂的打算,也没有买断专利的想法。”
“我计划开一家蒸汽机研发与生产的公司,投资你的工作室,而不是买下你的技术。”
“你的工作室将挂靠在我公司名下,我资助你继续研究、购买材料、打通人脉……而相应的,工作室的净收益我们五五分成。史密斯先生将会是你我之间的担保人。”
伯格莱姆先生激动地站了起来,木凳“嘭”的一声被绊倒了。
里希特先生转过身来,伯格莱姆看不见他的脸,却觉得这人不再那么诡谲可怕,相反,在头顶的那束光下,一身黑袍的人简直就像是个周身布满圣光的天使,在黑暗中,他是唯一一个希望的象征。
伯格莱姆先生迟迟没有说话。
里希特先生轻笑了一声,等他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喘着粗气时,补充道:“我并非热爱慈善的人,伯格莱姆先生,我也有我的要求。”
“您说!”
“在专利授权和工作室经营方面,我希望我有决定权。”
“您的意思是……”伯格莱姆先生忽然冷下了脸,自己难道是被绕了进去?里希特先生也只是想抢夺他的成果?
里希特先生快步走到破旧的小床边,捡起了那堆材料,哗哗地翻着,毫不客气地指出:“进出账目不清,随心所欲地浪费材料,明明能卖出去的小发明积压在仓库……伯格莱姆先生,您的工作室能撑到现在堪称一大奇迹。”
里希特先生指出的毛病让伯格莱姆冷冰冰的脸上骤然泛红。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我相信您的能力,您也应该相信我的水准。”
*
踌躇满志的伯格莱姆先生带着他的材料离开了,杜丽从一个柜子背后闪了出来,她一边朝安妮走来,一边收起了手上端了许久的枪。
安妮清咳了好几声,一直压低了声音说话让她的嗓子格外疲惫。
“要让小古力送些水来吗?”杜丽关切地问道。
安妮立马挥了挥手,这里并没有烧开水喝的习惯,以工厂区的水质,她恐怕才喝了一口,娇贵的肠胃立刻就要造作起来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小古力冲她们挥了挥手。
“他们回来了?”
他们指的是酒馆的老板和老板娘。
小古力点了点头。
安妮立刻拢好了兜帽,杜丽打开了小床边的暗门,三人弓着腰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个酒馆是小古力推荐的谈判点。小古力生下来就被上帝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了酒馆的门口。老板和老板娘没有能力收养他,却时不时会给他一些剩余的面包和水。
在得知里希特先生需要一个既无人打扰、又在工厂区的地点时,他果断推荐了这家他负责守夜的酒馆。在老板来接班之前,小古力在这里是能作主的人。
安妮一边朝河边走去,一边和他“说”话。
安妮发现小古力天生就像狼一样,有着出众的警惕心和观察力。小古力比比划划、嗯嗯啊啊地说着,安妮时而点头,时而沉默,时而询问着什么……这二人竟然“说”到了一起去,还能鸡同鸭讲地互相理解了。
“你是说,菲尼克斯纺织厂曾经遭过贼!?”安妮被这消息震得差点忘记了伪装声音,她捏了捏嗓子,继续询问道,“你说的那个时间……我有印象,布朗先生说那晚发生了一场火灾,可不是什么偷盗?”
小古力着急地又是一阵比划。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不太确定?你确定看见在火被扑灭后,有人抱着一个铁皮箱子从纺织厂的围栏里偷偷地跑了出来?而且布朗先生当时正站在窗口看着、却没有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