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接见东夷、突厥、鞑靼几国使者,就是在国宴上露面见人,怕都是成问题。可宣和帝不甘心在别国使者面前示弱,更不甘心放弃这能载入时册的大好机会,三国与大周纠缠了几十年,使者一块儿过来求和,对大周俯首称臣,这可都是功绩。
是以,即便他自己身子不行,但是他要赵郁出面,让这个在边疆战士口中冠以战神名号的人接见使者,也让几国的使者明白,他大周有让你们闻风丧胆的战神,有赵家守护,借此威慑这些使者,歇了他们想搅事的心思。
在这一刻,不仅仅是赵郁,在旁边的苏福也意识到,皇帝真的是老了。
就算是想要威慑他国,也得依靠别人。
宣和帝还交代了几件事给赵郁,便让赵郁退了出去,正是苏福送赵郁出乾清殿,他状若无意的提起,“圣上的身子不大爽快,幸好有王相、程大人这等朝中肱骨辅佐,也劳烦秦王费心了,这么晚还得入宫,圣上也就这时候能够说上几句话。这再过半盏茶的时辰,圣上差不多也就该睡了。”苏福把手里的宫灯交给赵郁,“老奴就送秦王到此,剩下的路秦王好走。希望下回,老奴还有这福气送送秦王。”
苏福这番话说了不少内容,尤其有趣的便是他将王令秋化为肱骨之臣,可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提赵郁。苏福必然不是想当着赵郁的面,骂赵郁没有做好臣子的本分,那么只能是另外一种可能。至于透漏宣和帝的病情,他无法猜测赵郁知不知晓宣和帝真实情况,他也不在意,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去处。他没有选择其他皇子,而是选择了赵郁,这位不显山不露水,默默跟在宣和帝身边几十年的老人,可是绝顶聪明的人。
“多谢苏公公。”赵郁接过宫灯,未多说其他的话,可是在握着宫灯长柄的手,在长柄上点了点,显得极为满意,一切都在不言中。
苏福重新回到内殿,挑开厚重的帘子,就见沉思的帝王,低声询问帝王要不要先用些小粥再入睡,现在宣和帝最常用的也就是小粥、豆奶、羊奶羔这类好克化的食物了,半点不见荤腥油水,人怎么可能不瘦?
“人离开了?”帝王勉强张口问道。
苏福神色恭敬地回道:“离开了,奴才将秦王送到乾清殿门口,就赶忙回来了,奴才还是喜欢待在圣上身边。”
宣和帝笑了,可才笑到一半,面上就挂不住笑意,只能绷着脸才会好瘦几分,他感慨出声:“你跟在朕身边也有四十来年了?”
“四十有三年了,那会儿是春时,奴才被圣上提拔从茶水间提拔到御书房伺候,后来又当了总管。”那时候的苏福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宣和帝是喜欢他那股机灵又没有城府的劲儿,似乎看着这样的人,心情都能放松不少。苏福再御膳房熬了差不多十年,才被任命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可饶是如此,当年二十六七的他,也是有史以来,不是从潜邸跟着主子,却能做到总管位置,最年轻的大总管。这些年,苏福没有因此而目中无人,踏踏实实的做好伺候人的本分,就是有人与他有权力争斗,也从来都是只要不招惹他,他就从来不招惹别人,所以反倒成了在宣和帝身边待得最久的人。
“你记得倒是清楚。”
这些往事提起来就是情分,毕竟就是连儿子女人,都没有跟过这么久的,要说是和儿子的父子情分,怕是都不及他的那些儿子深,他那些儿子可都是各个年轻啊。
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倘若他大儿子在世,只怕是等不了他在位几十年,也就这些出生稍晚的孩子,现在自己老的快要死了,他们都还年轻着。
“你也该替你自己做打算,你去替朕拿笔墨玉玺。跟了朕这么些年,朕赐你一道恩典,待朕归天,你便出宫荣养吧。”
“主子……”苏福喊出了声,膝盖缓缓跪了下去,朝宣和帝重重磕头,这一刻是感恩皇帝还能记着他,这四十三年没有白跟在帝王身后,有时候人图的再多,可也敌不过这么一句话戳心,只是苏福不求这些了:“奴才只想伺候主子一辈子,奴才师傅没福气留在主子身边,奴才这是替师傅完成心愿……您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苏福从来不喊宣和帝主子,主子这称呼是他师傅常喊的,而他师傅才是那陪着宣和帝从潜邸最后到皇宫的人。
“小福子啊……”苏福提起自己的师傅,宣和帝没再说给他恩典的事,压着嗓音让苏福起身,“大概就是他把你留给了朕,才不至于让朕最后身边无人陪着。”这辈子他享受尽了荣华富贵与尊崇,也收紧了帝王的孤寡,可没有法子和别人说啊,也没有法子跟他那些儿子说明白。
最后坐上来的人,要体会世上至极的孤独,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第195章
接见使臣的国宴在天德殿举行,朝中重臣、皇室宗亲几乎皆到场。让敬王不耐的就属此次大事,宣和帝竟然交由赵郁与王令秋,连同其他大臣接手,而这些皇子们都没能沾边。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信不过,宁愿去信外人。
敬王大抵是忘了肃王参与汝南王府谋反一事,剩下的这些儿子当中,谁都是卯足劲要登上这位置,宣和帝防备他们,自然不愿让他们接手。让臣子操办是没有象征意义的,倘若让皇子操办,那便相当于向朝臣、向天下表示他意属的储君人选。
不过宣和帝也明白,就算自己不用这些儿子,他现在已经不大管事,这些儿子自己会替自己找事做。就比如从来不冒头的勤王,他手里管着外藩属,对外管理的就是那些番邦属国,此番几国使臣到大周,他便能名正言顺的参与其中,而且这头的事情还怎么都绕不过他。
勤王就这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却又不可忽视,他们此前都没有注意到勤王,现在才回过味来,就是敬王也是经过苏霖的提醒,才开始注意自己这位弟弟,忍不住怀疑老爷子是不是想传位给勤王。
不让任何兄弟插手接管接见使者事宜,但是又看似无意的将勤王拉了上来,还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你们不能插手是因为你们手里管的事务不在这块,平常就给了你们处理朝政的机会,理是这样的理。
可是一切在现在看来,都像是在给勤王铺路。
“七弟可忙的很,哥哥想见七弟一面都难于上天。”就在国宴开始前,敬王才得了机会拦住勤王,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意,可却把要安排人的勤王挡的严实。
“五哥,”勤王亲切的喊着,笑意不变,他也不着急催促敬王离开,而是踹了脚身边的小太监,“你五爷想见七爷我,是谁给了狗胆让你们拦着,要是坏了大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那小太监捂着被踢的地方委屈地哀嚎,“是奴才的错,七爷教训得是,可奴才没见到谁找七爷您啊,要是有哪位爷想见七爷,给奴才一百二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隐瞒。”
“你还敢顶嘴!还不下去领罚。”勤王又是踹了小太监一脚,明眼人能看出来动作轻飘飘的,根本没有用多少力,纯属是在糊弄人。
敬王扫了眼做戏的勤王,他让这小太监离开,肯定是找能解围的人过来,到时候他不免落得个耽误勤王正事的罪名,他倒是最是清白不过的人。
敬王面上闪过阴霾,让开位置等勤王走,看着人走远,才冷哼出声:“果然不叫的狗最会咬人。”
这场国宴大臣收到皇命携家眷参加,便是后宫育有子嗣的后妃都会出场,这是东夷三国的求和,他们都是见证人。
不过娇芙是其中例外,她不想参加国宴,哪怕赵郁同她交待,她不愿去可以直接不去,无人敢置喙,但她还是用自己的办法,设法将其躲过去。
昨儿夜里她贪凉用了碗碎冰奶酪,夜间又踢被子,清晨绿织喊娇芙早起,就发现娇芙已经烧了良久,请了大夫入府,可是一上午都是高烧不退,别说参加晚上国宴,人都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连起床都艰难。
让孟德正帮她替宫里告罪,实在是无法参加国宴。这种事情只要和宫里通一下气,让宫里知道谁谁谁不能到就行,宫里贵人多,听过就听过了,都不一定放在心上。要是相府还有其他女眷,或者王令秋此时在相府,根本不需要娇芙特地同宫里说明,只要她把自己生病的消息放出去就是。
按理说娇芙也不过是大臣之女,即便她沾了王令秋这丞相的光,在京中与其他贵女贵夫人见面都给她面子,可她在众多宗室贵胄中也排不上号,生场病不至于惊动宫里,可事实上就是宫里听闻此事,特地派了太医到丞相府。
娇芙就已经肯定这场国宴怕是不简单,怕不仅仅是投诚大周为目的,更多的还是想与大周和亲,几国都能暂且达到表面上的和谐,也幸好她不计代价非得躲过去。宫里要派太医查验她生病真假,让他们查验就是,娇芙一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装病瞒不过大夫的把脉,所以是真的将自己作病了。
黄太医入娇芙的院子不敢乱看,进内室就见帘子放下,看不清里头的人是谁,扫过室内其他人,昭昭站在床榻边已经哭的嗓子都哑了,红烟焦灼的来回踱步,张嬷嬷和钟嬷嬷此刻也在跟前,王令秋自早上出府就不曾回来过,府中上下无人主持,她们都得守在主子身边,免得主子发生意外。
娇芙费力的睁开眼睛,有心安抚昭昭,可她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是想开口,嘴里都泛着苦味。
“行医讲究望闻问切,我得看看郡主面色,还请郡主应允。”黄太医出声说道,态度还算恭敬有礼,没因着是宫里直接派下来的,就目中无人。
红烟气不过想反驳黄太医,昨儿小姐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要生这场大病,特地交待她和绿织,如果宫里来人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不要阻拦,可她们小姐都未梳洗怎么能见人?从府外请的大夫也没说要见小姐病容,总不至于宫里的太医,连民间的大夫都不如吧?
开口要见实际上不过是想确认床上的人是不是娇芙,情况是否如传言的那般严重。
“太医不必有所顾忌。”温柔暗哑的女声传出,娇芙抬手掀开床帘,搭在帘子上纤细的手苍白如纸,病容露于人前,面色微黄,眉间愁苦,唇上因着干涸缺水已经起皮,额头却冒出细细冷汗。此刻她的眼睛是唯一出彩的地方,里头能瞧见她的灵动,病美人大抵说的就是此刻的娇芙,哪怕生病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感。“昭昭别哭,说好要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不可以留眼泪的哦。”她说完笑着看向昭昭,昭昭想靠近她,她笑着虚弱的摇摇头,让旁边的张嬷嬷拦住孩子,孩子的抵抗力弱,和她靠得太紧容易过病气。
可是她病怏怏的模样,可钟嬷嬷心疼得不得了,忙倒了温水喂娇芙喝下:“小姐是受了风寒才突然病倒,见不得风的。”说着,不由分说地要将床帘拉下,一副不管谁说都不肯再让娇芙露脸的态度。
“黄太医现在见过我家小姐,可以替我家小姐把脉了吗?”红烟语气算不得多好,催促黄太医。
“红烟,不得无礼。”娇芙小声喝止红烟,因为喝了些温水,嗓子好上些,说话也显得有了些力气。
黄太医道了声得罪了,请娇芙将手腕递出床沿,拿出方白色绢帕盖在手腕上,替她诊脉看病,而他诊脉的时辰越久,眉头就越紧拧。
“郡主还是多加休息,我这就替郡主开副退烧养神的药,您好生养病。”这病来得猛烈而严重,是受了极重的风寒,得不到及时治疗是能要人命的,他担不起这责任。
就算是宫里娘娘要他给平和郡主看病,嘱咐他务必让平和郡主出现在今儿国宴上,说了很多国宴之重要的话,他也不敢冒险说娇芙身体状况可以参加国宴,如果在国宴上出意外,那更加坏事。
黄太医还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您病得严重,切记不要劳心伤神。”民间大夫难当,总能遇到难缠的病人,要不然就是自以为自己医术比大夫更好的病人家属,皇宫里的太医又何尝不难当,一不小心就卷入皇宫争斗。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折腾,娇芙就已经觉得累了,让人将黄太医送出府,自己准备躺下睡一觉,昭昭死活赖在房里不肯离开。
娇芙不让他靠近,他就让人搬了靠椅,坐在床榻不远处,静静守在娇芙身边,最后实在是累了,眼睛在上下打架。可只要谁靠近娇芙,他都能瞬间察觉到,立马就清醒过来。
张嬷嬷见昭昭这样到底不是办法,压低嗓音劝昭昭先到侧间休息,昭昭摇了摇头,“我要守着阿娘,汤药是不是熬好了?我去叫阿娘起来喝药。”
说着,昭昭就要往床榻的方向走,他还是想看看阿娘才能放心。
张嬷嬷眼疾手快的保住昭昭,就差一点点就没拦住人,“小姐不让小主子靠近,小主子别让小姐操心好不好?”
昭昭委屈低头,应了声好,拉着张嬷嬷的衣袖,“等阿娘醒过来,嬷嬷记得跟阿娘说昭昭很乖,让阿娘好好吃药,不要担心昭昭。”
张嬷嬷忙不迭应允,心疼地揉了揉昭昭脑袋,将昭昭带到偏间休息。先前就是小小的一团缩到椅子上,哪里能睡安稳,还是睡在床上踏实些。就是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见到小主子乖乖休息,她们也能稍微松懈下心神,主子一出事,府里就像是乱套了怎么行。
第196章
娇芙迷糊间似乎见到了曾经,那些过往犹如走马花灯,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有关于她在现代的经历,有她到了大周后的经历。这辈子她交识无数人,又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有过遗憾,也有过欢愉。可归根结底,她并没有后悔走这遭,她在这里有了爹爹、有了昭昭,他们的存在让娇芙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是她前世都不曾体会到的。
“我是不是要死了?”怎么会看见这些过往?都说人在死前会见到往事,还会回光返照。娇芙想过借此躲了国宴,可没想过就此将自己作死啊。她还想看着昭昭长大,她还想等大周安稳,走遍大周江山,她一直想去江南漠北,她还想回到渝州给老婆婆上香,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有做完。
娇芙用尽力气睁眼,周遭是一片烛光,眼前是一道人影,抬眸望去出现一张神色焦灼的冷硬俊脸,她抬手朝那张脸摸去,低声喃喃:“明明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见过的、认识的人,为什么最后见到的人会是你……”赵郁。
“你在说什么胡话?”赵郁握住娇芙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宽厚掌心盖住她略冰凉的手背,“都叫你不想去可以不去,你怎么就不能听爷的话?”
嗯?
娇芙缓缓回过神,身上是被汗浸湿的粘腻感,让她不舒服的皱眉,同时也总算反应过来,今儿似乎是在宫里举行国宴,赵郁不该出现在她面前,她撑起身子:“宫里接见使者,你怎么过来了?宫里要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