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睁开眼睛,旁人就能瞧见他浑浊双目,倒不如闭上,让人看着揣测不到帝王心思。
“你可知道端王妃产子一事?”
“圣上传召,碰见了礼部侍郎,方才知晓此事。”王令秋同宣和帝请罪,“端王府的事,臣叮嘱让下面的人不要为难端王府采买的下人,宫里内务司亦是上下通融了番。有关端王妃诞下皇孙,臣才收到消息,是臣之罪。”
“你何罪之有?”宣和帝抬了抬手,王令秋瞧见他那双手犹如干枯的树枝,现在只剩下一层枯皮包裹着瘦弱嶙峋的骨头,帝王老迈的嗓音响起,“那孩子到底是不是端王的血脉?”他那些儿子,谋逆之事都能做出来,扰乱皇室血脉又算什么?宣和帝已经不相信他的那些好儿子了,那怕是面上恭敬守礼的敬王,他此刻对其也并没有多少慈父之心,帝王的疑心与猜忌全都没少。
“是。”肯定是端王的血脉,三个女人先后生产,一共两女一男,端王应该还不至于做扰乱皇家血脉的事。从外头寻来刚出生的孩子,得先找好与端王妃怀孕时间相近的产妇,还得保证产妇产子时间先端王妃几日,生下的孩子确保是男孩,还等端王妃生产,若是王妃诞下女儿,要将其与王府孩子掉包,前前后后历时差不多要将近一年光景,中间涉及到的人不少,必须做到滴水不漏,稍有差池,所有人都活不成。就算端王行动自由,手握权力时,他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现在端王府上下已经圈禁,端王避不开这么多人的耳目。
就是现在外头不知道是不是端王妃所生,可如今端王府给宫里传的喜讯便是端王妃诞下小皇孙,旁人便是心里有所怀疑,在不清楚皇帝心思的情况下,没人会跳出来怀疑或者指责。大家就算心里觉得不对劲,也会猜测是不是皇帝默许,端王才敢这般行事无惧。
宣和帝问那孩子是不是端王的孩子,而没问那孩子是不是端王妃所生,未尝不是有所猜测,可能端王妃诞下的女儿,端王拿了妾室生下的孩子,当成嫡子上报。
王令秋的回答也不算说谎,宣和帝如何问的,他就如何答,只是丝毫没有主动提起端王妃。
因为那孩子确实是端王府邸一名唤做张氏的妾室所生,端王索性让产婆把两孩子对调,端王妃不甘心让自己的女儿变成姨娘生养,可如果对外宣称端王妃诞下龙凤胎,未免太招惹人眼。再者这两孩子放在一处,还真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端王妃生下的小郡主明显是娇养姿态,现在张氏已难产而亡,小郡主自然还是端王妃接手,表面上妾室所生是女儿,可实际上是端王妃所生,她不至于对自己亲女儿差,这事不用等几年,几个月就不会有张氏的存在,两个孩子都是端王妃的亲生孩子。
宣和帝咳嗽不止,王令秋忙上前给宣和帝顺气,下手轻柔,生怕弄疼了帝王,苏福在旁边看着冷汗直流,平常圣上不让人近身了,寝宫只有他能给圣上捏被角、扶圣上坐起,他就怕圣上见到王令秋靠近动怒,他不能违抗圣命,也不想得罪王丞相。
王令秋眼角余光却瞥见,宣和帝想要让他退下,手却已然抬不起来。可是他面色如常,似是什么都没看见,宣和帝以为无人发现他的双手无力,压下嗓子眼的咳嗽,缓缓而道:“平泽替朕拟旨,端王府的小世子,乃朕首位小皇孙,端王功不可没,特封端王为端亲王,小世子朕亲自赐名为祚,韩祚。端王府上下都有赏,至于赏赐的事,平泽你去替朕安排。”原是该有皇后做主的事情,宣和帝跳过孙皇后直接交到王令秋手上,放做平常王令秋少不得遭人背地里唾骂越俎代庖,眼下都被端王府有了小世子,圣上亲自赐名,端王被封端亲王,解了圈禁之苦吸引注意力,没人在意王令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圣旨是苏福送到端王府,犹如惊雷般炸在端王府上空。
宣和帝给小世子取名为“祚”,正是国祚的祚,这份恩典不可谓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在暗示宣和帝看重这位小世子,有意将皇位落于端王府也不为过,况且端王还是这些皇子当中,最先封为亲王的。
一众人被这两道圣旨砸晕了。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是端王都愣在原地,还是端王妃扯了扯端王后腰带,示意他赶紧接旨谢恩,圣旨已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都要谢主隆恩。
端王有意用这个这字孩子谋划解禁一事,可没料到宣和帝直接来这么一手,将整个端王府推入风口浪尖。这份恩可真是厚重,但是真心想家里孩子健康成人,家中长辈不会给孩子取这般厚重的名字。名字太大,孩子压制不住,容易早殇。对于皇家而言更甚,那不过是才出生的孩子,刚出生就陷入到争斗中。
一时之间,端王竟是看不透皇帝是想让他们活,还是想逼死他们一家。
如今是端王妃养着小世子韩祚,处处精细的养着,她知道这孩子事关大事,不敢有所懈怠,就是张氏的身子不好,她生下的那女儿也是放在正院养,两个孩子放在一处,待遇相差无几,另外一妾室刘氏那边,端王妃也是时常送去补身子的好东西,都是赏给姑娘的。
端王府好些下人都道端王妃心善人慈,不苛待庶女,视若己出,要是刘氏肯撒手把孩子交给端王妃抚养,可比跟她在一处院子里住着好多了。
刘氏长相温厚老实,看上去木讷,当初被选入王府,大概就是图她看起来好生养。
她像是没听见这些话似的,每每目光望向张氏那边房门,她总是飞快的挪开,端王妃可不是省心的人。当初生产时,张氏生产却是在正院侧房生产的。听说王妃请张氏过去坐坐,结果王妃先发动,张氏一时着急也发动了,两人便是同时生产,而她这边本来生产还有半个月,谁料让身边的丫鬟给撞了,孩子早产了半个月,她生下的是姑娘,而正院那边刚好是一男一女。刘氏现在也回过神来了,再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可她察觉到了也不敢往出说,这辈子她能得一女儿已是幸事,守着自己的女儿过就好,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
“你当真要养着她?”
“王爷,这是咱们先前说好的,我不养她,谁养她?”早先已经说好,倘若她生下的不是儿子,那两妾室谁生下儿子,就抱来对外宣称是她生的,她已经委屈自己女儿成了庶女,再让她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上不得台面的贱人养,那是活生生挖她的心。
端王看向在襁褓里的两孩子,小孩子还不会睁眼,可是手不老实的在扑腾,“我可以让人将她送出府。”到底是自己的头个嫡女,哪怕是女儿,心里也是不同的,儿子已经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能护住女儿也是好的。
不行!
谁都不能抢走她女儿。
“要送走,王爷大可以把小世子给送走。”可是你舍得吗?
端王舍不得的,哪怕知道宣和帝给孩子赐名为韩祚是诱饵,专门等着人上钩,后面可能藏着大阴谋,可是端王依旧舍不得这饵,宁可摔下去粉身碎骨,也要试试。
刘氏那边晚上听到丫鬟说端王朝她这边来了,手足无措的起身,没料到端王竟然主动找她,怀孩子时,端王见过她几回,都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来找她,肯定也是因为孩子。
她慌忙看向身边的娃娃,正睡得香甜,她想让端王这个做父亲的看看,又怕将她弄醒。大夫都说了,孩子早产身子虚弱,得好好修养补回来。
知道端王是为了孩子而来,但刘氏到底没忍心将孩子闹醒,而端王得知缘由,深深的望了眼刘氏,“马车就在府外,走吧,走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刘氏猛地看向端王,“王爷?”
“走吧,离开王府也能衣食无缺,”端王从一开始就想给自己留条血脉,要不然为了稳妥起见,让两女人怀孕就好,结果王府怀孕的是三个女人,三个孩子注定留下两个,另外一个他能找机会送出府,走的越远越好。如果端王妃答应他将那孩子送走,原本离开的应该是那孩子,可惜王妃死活不肯,“别等爷改变主意,想走都走不了。”
刘氏在端王平静的面容上察觉出杀意,他动过杀她的念头!
来时路上,端王真的想过除掉刘氏,只留下这一孩子。
刘氏虽看起来木讷,实则内秀,聪明还是有的,就像她知道端王是想见见孩子,可是她也明白,她若是心疼孩子到顾不上别的,只一心希望孩子好,这肯定也是身为人父的他,所乐意见到的,也正是因为这一做法,才让她躲过一截。
到底是起了父心,知道对孩子再好的还是父母,他将孩子交给其他人,远不及刘氏自己抚养要尽心尽力。
刘氏眼底含泪,轻手轻脚的抱起孩子,“王爷还不曾见过姑娘,您瞧瞧,姑娘的嘴巴像极了王爷。”
端王低头端详了眼孩子,背过身去不再看,心里不是没怨王妃固执,如今他到有几分王妃不忍与孩子分离的心思了,有些事已经说不上对与错。
而等到暮色四合,端王府后门处,不起眼的马车渐渐驶入夜色,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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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是夜,端王府后院起了大火,又恰逢附近没有水源,得靠人提着水桶打水,晚上又刮起东南风,火势竟然越烧越烈。
火是从小厨房而起,祸及西院。
那块正是张氏与刘氏住的地方,也是因着靠着小厨房,她们孕期想吃些东西方便,所以特地将这处赐给她们居住,谁知道发生了这等事,甚至了京城惊动巡夜的守卫。
自从出了汝南王府谋逆之事,白天夜里都有守卫替换巡逻,守卫也是怕端王府烧起来,伤到府里各位主子,毕竟如今端王与小世子都是宣和帝放在心上的人。
等火势扑灭后,方才传出消息,端王的两位侍妾连同最小的姑娘没了,端王气得怒火中烧,要人彻查此事,可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意外,此事他还特地上奏给了宣和帝,府里该处罚的人都处罚了,因着这回的事,端王更是顺势求宣和帝在端王府多派些守卫,言辞恳切的希望将先前他圈禁时,围在端王府外的侍卫都请回去,算是他故意请回去保护府邸的护卫。
众人都不解端王的意图,好不容易解除圈禁,得了自由身,眼看着宣和帝还有重用其的意思,现在这种做法无异于又把自己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主动让皇帝盯着全家上下动向。
可是人家端王说的也很明白,他拢共就三孩子,之前全府都安分守着端王府,没有谁出过意外,三个孩子安然无恙降生,现在一夜之间最小的孩子连带两名妾室都没了,他怕自己无用,剩下两个孩子也守不住,还是请父皇多多费心,替儿臣守着孩子平安长大。
端王非得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这话任谁也没法阻止,总不可能看着端王剩下的两孩子去死吧,更何况其中还有唯一的皇孙。就是有人开始觉得端王和端王府里的小世子没那运势,不能趁着这股势头青云直上,而是回到圈禁时的日子。
不过端王可不能说是回到原点,最明显的便是那群护住端王府的守卫,不是来圈禁端王府邸的人,而是来保护端王府的,这和之前截然不同,态度恭敬不少,却不敢松懈半分,他们得了帝命,要是端王府发生意外,他们都得负责。
端王府内里生活并未被打乱,倒是敬王似乎开始捉急起来。人捉急必然会坏事,苏霖便有这种感觉。他私下与王令秋的联系不少,可从来不放在明面上。
相府一如既往,不过是因为闻礼知的离开,相府重新寻了位老师教导昭昭,起初昭昭还闹了好几日别扭,他不是不能适应新的夫子,只是闻礼知到底是头位教他的老师,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与其他夫子不同的。
还是赵郁找了昭昭谈话,偷偷命人将昭昭接过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一聊便是一整日,就连午膳都是在秦王府解决的,回来后昭昭就不缠着要闻礼知了。
娇芙也不知他们两人聊些什么东西。倒是问了昭昭,谁知道这孩子还学会对她打马虎眼了,娇芙怕昭昭出现问题,只是娇芙仔细观察了他,看来昭昭没原先那么好动了,从前他懂事好归懂事,还是有淘气的时候,去了赵郁那儿一趟,似乎不过一日的时间先前的孩子就长大了。
她这颗悬着的心没放下,反而担忧昭昭的状态,但这孩子是极让人放心的,知道娇芙担心他,一本正经的跑来跟娇芙聊天,说他已经长大了,以前说着肩膀要给阿娘靠,所以他要努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番话把娇芙心疼得不得了,但是她也没有再试探昭昭的心思,更没阻止他一颗想要成长的心,赵郁若有心想教导昭昭,昭昭还乐意跟着赵郁,她自是求之不得。赵郁这辈子的经历与手段,肯定比她高,更何况赵郁所求甚大,他又不是看着昭昭长大的,有的感情大概就是知道昭昭是他的儿子,可是他往后会有别的孩子,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培养感情,如果赵郁真的求成功了,也不至于把这个孩子抛掷脑后。
而就在这时候东夷几国的使者到了,宣和帝已经重病到无法起身,这消息除开乾清殿伺候的宫人,以及王令秋外谁都不知道,也不敢将消息传出去,不过宣和帝还是在深夜召赵郁进宫。
彼时,赵郁正在赵均书房,赵世渊和赵奕也都在。
自赵均刻意隐瞒娇芙下落,致使赵郁错过寻找娇芙最好时机,赵郁与赵均的关系便一直是别扭的状态,不至于父子成仇人,可赵郁却不再听赵郁的话,反手自己全盘掌控了赵家军,反正自赵均以身负重伤养病开始,就一直是赵郁领着麾下将士作战。在军营这种地方就是谁会带兵打仗,他们就服气谁,谁与他们有生死过命的交情,他们就誓死跟随谁。
算起来赵郁从头回上战场到如今,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了,相比起早就卸下军务的赵均,他们更是愿意认赵郁,更重要的是赵郁年轻。
赵均是没料到自己儿子会给他来这么一手,等他反应过来,事情已经没转圜余地,整个赵家乃至渝州,都已落入赵郁手中,他都无法撼动赵郁半分。
赵郁此番作为他不是不生气,可是他就赵郁和赵蓉这一儿一女,再不会有别的孩子,这些也本该是给赵郁铺路的,他现在自己亲手拿过去也行,这些东西他不会与他争,甚至赵均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与欣慰,成大事者就该有这种气魄。
赵郁收到宫里传召,整理了仪容便跟着传召的太监入宫,他并未见到宣和帝真容,而是站在龙榻不远处,望着厚重床帘遮盖,望不见半点里面场景的大榻,帝王故作浑厚威严的嗓音透过密不透风的床帘传出:“……接迎东夷几国使者的事就交给赵爱卿了……此事务必要……妥善办好,让大周百姓,以及东夷几国……见识到我大周风采……”
宣和帝的身体不过强弩之末,就是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再是装的沉稳深重,也不见当年的威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