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停下……”我说到一半, 感受到小腹猛地一抽, 我略一停滞的呼吸没有瞒得过五条悟,他洞察我的虚弱是易如反掌的事。
于是最后他还是将我送进了宿舍里。
卧在床上的那一刻,高悬的心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五条悟搬了个椅子,就坐在我的床旁,看来他不打算现在就离开。
我一手撑着枕头,试图爬起来对他道谢,然后——
“终里。”他打断我。
他说:“是希望我现在、立刻从你眼前消失吗?”
五条悟说话的时候,声音像一根正在被人弹奏,在低音区发出蹦蹦跶跶声音的绷紧的线。这种口吻我很少在他对人使用问句时听到——
多少有些正经过头。
我回答不上来,只好迂回起来。
“没有,我很感谢你……”
很奇怪的是,分明是湿润的雨天,我的手指尖却很干燥,如同我此时枯竭的语言一样。
“虽然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你先躺下吧。不是还在难受吗?呼吸也比平时要急促,用这个姿势支撑自己也很勉强吧?”他的语气竟然又变了,此时更像是同学生相处的时候那种轻快的节奏。
“生理痛?”他说完,自己摸着下巴回答道:“……时间上算也差不多了。总之,你先躺着好了。我让人买点止痛药过来。”
“……哦。”
……
……
她没有拒绝,不知道是因为疼痛使人神志不清了,还是她太清醒了,清醒的知道有人在此时能够帮助她会更好。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五条悟来说都一样。
五条悟记得她不是容易生理痛的体质,像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他是头一次见。只有过一次,她夜里疼得要命,止疼片吃了依然不管用,后来五条悟用手覆在她小腹上,用掌心的温度来替她缓解疼痛。
他去烧了壶热水,又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饮料,把里面的水倒出来,打算用热水灌进去做个简单的热水瓶。
“终里?”等五条悟把塑料瓶里的水温度弄到差不多合适,不会烫到人的舒适温度时,终里已经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睡着了?)
等他走近了些,才听见缩在被子里的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看来只是疼得没力气了。)
“稍微把被子打开一下。”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五条悟掂量着手里自制的简易热水瓶。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五条悟不确定她是不是没听见自己的话——终里依旧缩在被子里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没有回应自己。
过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出一个“唔……”来。
五条悟吐槽了一句:“——这是‘是’还是‘否’啊?”
……看来是真的疼得迷糊了。
“那我就亲自动手了。”说完,他把椅子拖得靠近了床边一点,握着塑料瓶的手从被子底下钻进去,就像是在进行雪地救援似的,寻找被她保护住的腹部。
终里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身体不那么僵硬了,原本环在腹部的手也松开了,她的手在黑暗的被子中摸索,全凭塑料瓶散发出来的那点儿热量来寻找它的位置,试图和五条悟会师成功。
这极小的一片被子之下,俨然成了一个趣味迷宫,二人正在寻找汇合的方式。
很快,五条悟感受到柔软的、干燥的手指同他的手在这片黑暗中汇合,她已经只知道汲取温度了,分不清自己的目标是五条悟的手,还是他手中那个发热的瓶子。干脆霸道的全都抓住,往自己身体那个需要温度的地方靠。
装满水的塑料瓶贴着她的腹部,五条悟的手还没抽走,因为终里方才不讲道理的拉扯,将他的后路给堵死了——她的手正一半按在他手上。
(对她来说,我的手也只是有温度的取暖工具吧……)
这真相多少叫人有些挫败。
五条悟伸直手臂压在床上,他在床边蹲下,视线正好平视床上的人。
他抬起手来,插进自己后脑的头发摩挲了两下,表示出他对现在的情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雨声已经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夸张声。
这种粗暴声音和他脑中翻飞的思绪如出一辙的杂乱无章。
昨天分开之后,五条悟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
虽然之前听到别人的流言让他很不爽,但那种不爽的根源在于他不喜欢听到其他人对终里的贬低和不赞同。
可终里的想法是不同的,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不能不去了解她的诉求。
此刻,凝视着她看似安详的睡颜,五条悟却还有不少想问她的事。
(昨天就没回答我。)
(是已经讨厌我了吗?)
他试探着问道:“终里?”
“睡着了吗?”
“……欸,真的睡着了?”
她的呼吸匀称而绵长,似乎是真的陷入了浅眠。往好的想,证明此时的疼痛已经不那么严重了。五条悟甚至在被子里勾了勾手指,她依然无动于衷。
(真的睡过去了啊。)
“那——”他说,“我也来说说我的想法好了。首先第一点是关于‘恋人’,嗯……”他把下巴抵在床边,看上去像睡不着午觉的幼儿园男孩,五条悟说:“差距、矛盾、阻碍,这些全都是尚未发生的,但是对你来说是提前就要开始规避风险的近未来。”
“虽然已经知道你对我不信任这件事了……但是‘成为恋人’终究是两个人的事,而并非是终里一个人承担全部的风险。”
“你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完全由你一人来承担‘克服苦难’这份工作。”
五条悟呼了口气,说道:“一开始就将我排除在外,我很受伤哦?”
然而,她还是没有醒来的打算。
浅金色的头发柔顺的贴在侧脸,枕头上的那部分头发弯折出好看的弧度,如同散开的花瓣,若非是她此刻面无血色,画面定会更加唯美。
——除了看不到那双眼睛有些可惜。
其实昨天终里还提到了一件事。
不,应该说她很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关于恋爱的未来是什么——
她是认真的以结婚为目的来进行恋爱的。
然而这样的终里,却质问他:“假使成为了恋人,那之后呢?”
五条悟自然明白了,在她对于未来的规划中,是没有他们会结婚这个选项的。
所有人都在给他设置各种各样的条件,设置一个完美的未来的妻子形象给他,但大家都在对一个简单的事实视而不见——
(结婚当然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雨声一次比一次大,几乎要盖过他喃喃的声音了。
五条悟凝视着她的睡颜。
他想回答终里提出的问题。
“成为了恋人之后,就——”
夸张的手机铃声在此时响起,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铃响也让终里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逐渐清醒,她睫毛轻颤,分明是要睁眼了。
“唔……”
“好暖和。”她说着,朦胧之中竟是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好像想要将贴着腹部的这温度彻底留下似的。但下一秒她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手正在接触着另一个人的手,这个认知让她立刻从“C”字型,变成了直挺挺的“I”型。
她松开了手。
但又很馋热水瓶的温度。
下一秒,五条悟就感受到自己握着水瓶的手指被对方一根一根的掰开。
终里把水瓶抢走了,把他的手推了出去。
她没底气的看了五条悟一眼,然后将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抽回手的五条悟:“……”
这是什么,寄居蟹吗?
第八十二章
在与自己的这番搏斗之中, 理智没能完全占到上风。疼痛反而驱使我的倦意增长了,所以在这种朦胧的感觉之中,我好像被扔进了一个棉花糖机,脑内凌乱的想法在身上绞丝, 将我继续缠绕起来。
我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混沌的意识还能依稀听到、辨认出外界的信息。
五条悟说的句子以支离破碎的姿态传递到了我这里。
以至于我不太确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我在梦中的妄想。
这种妄想, 一般只会在发疯的思念什么东西的时候出现, 难道说我如今正在陷入这种不可描述的疯狂吗?
带着疑虑, 我睁开了眼睛,五条悟就紧挨着我的床坐着,他翘着腿坐在椅子上, 将椅子仰着半部悬空,似乎是在用这种平衡游戏来打发时间。
“哦?”他注意到我的动静。
“醒了吗?”五条悟从旁边的袋子里取出一盒止疼片, 问我:“还需要这个吗?”
我稍微掀开一点被子坐起来,手里抱着那个已经不怎么热的塑料瓶。
感受了一下, 好像已经不怎么疼了。
那阵如同削骨的疼痛随着窗外的雨水一起离开了。
“暂时不用了。”我说, “谢谢。”
他刚才为了拿东西,把手机放下了, 我看到上面正在播放着什么影片, 似乎是——
“TDL(东京迪士尼乐园)~”五条悟竖起一根手指, 语气欢快得像哪里来的导游, 他说:“新的宣传广告看起来很不错吧?”
“哈……”我默默的移开视线。
“要去吗?”
“——哈?!”
“只是想这么问问。”他说, “要说的话, 就是TDL的空气和你很相称吧?”
“稍微有点电波系发言了, 五条先生。我这样的普通人是听不懂的。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和迪士尼有哪里搭调的地方……”
“嘛嘛——”他将手机横着举在我面前, 画面上的欢声笑语直直闯入我眼里, 他说:“不想去吗?”
我把他的手推开。
“……不了。”我说,“我不太合适这个。说起来五条先生在这里也很久了,差不多该走——”
五条悟还是没有放过我,他把手机下,整个人转过来正面朝着我,在勾起唇角微笑着的表情中打断了我的话:“刚才我说的话,终里都听见了吧?”
(什——)
在短暂的呆滞后,我的心开始狂跳了起来——
(这个人搞什么啊?!会这么问吗?会这么问吗?)
“先别急着用谎言来打断我。”他一边抢在我前面说,一边摘下眼罩,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相信自己的感知,结论就是——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我……”
“没关系哦~就算没有听见也无所谓,反正我现在也要再说一次,再说,刚才说到一半被打断了,我这边也感觉不怎么畅快……”
五条悟将眼罩放置于桌旁,转而用那双清明的眼睛看着我。
“唔——因为终里想在二十六岁之前就结婚,留给我这边的时间也很紧张啊……再加上一时半会没法用行动、或者其他东西来证明我的决心,就只能用‘语言’这种粗糙的工具来表达我的想法了,‘语言’能传达到的重量暂时还不够,关于这一点还请谅解~”
(等等,我有对他说过自己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吗?)
疑问一件又一件蹦出来,可五条悟的持续进攻还未结束。
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轻佻的口吻道来时,他又收起了笑容——
“终里之前问过的问题,还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就自己抢答了,不觉得很狡猾吗?”他说,“成为恋人之后,下一步的答案当然是结婚。”
“等等——”
我从未想过会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吓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好像被人怂恿着推上了云霄飞车,现在感觉脚不着地。
他眯起眼睛。
“不等哦——只要我稍微停下一点就会被终里全部反驳回去吧?那还不如先听我说完,最近一直都是终里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该听听我的想法了吧?”
他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件事:我是认真的。”
在我的目光中,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我只会和喜欢的人结婚。”
说完,他语气又轻快了起来。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五条悟说完,还善解人意的补充道:“啊,现在不需要给我这些话回答也是可以的,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
他这么说了一大堆,我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只是,在这么一句句铿锵有力的话语中,我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他的想法。
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确像个暴君,完全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就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我想象中的那个他,和真实的他是有出入的,也难怪五条悟对此也颇有意见。
“……我明白了。”到最后,我也只能挤出来这么几个字了。
五条悟重新换上了雀跃的语气,气氛在他陡然提高的声音之中骤变,仿佛是叽叽喳喳的高中教室,他举起手机晃了晃——
“所以,要一起去TDL吗?”
“我……”